第20章 寒露:鸿雁来宾(5)
(5)
他不知道分开的这三年里,沈放究竟还经历了多少他没查到的事情,让原本骄矜霸气、高高在上俯视一切的胤玖,变成了现在这样的沈放,如利刃入鞘,朴素无华的刀鞘敛去了所有的光芒。
他站稳了步子,有些手足无措,手足无措地看着沈放点燃了灯,看着那一小团橘黄的光晕渐渐扩散开来,光团终将他自己也圈了进去。
“别傻站着,喝多了?”沈放过来,笑着拍了拍宋延的脸,一如多年前。
屋子里靠墙壁多架了一张床,隔着一扇竹衣架。
“看看还缺什么,一时半会儿,想你也不会走,”沈放塞给被他一巴掌拍得如同定住了的宋延一杯茶水,问道,“有什么打算?我现在不是胤玖,只是沈放。”
胤玖需要贴身护卫,需要太子的仪仗,需要皇家的尊严和排场,而沈放不需要,他只是一个“江湖普通人”。
宋延不说话,握在手心里的茶杯渐渐变凉。
“那咱们换个问题,上午没说完,被文竹打断了。后来呢?后来你挖了周云起的坟,找到了我的针?周云起是宫里周淑仪的叔父,周淑仪就没在皇帝龙床上吹吹枕头风?扬言要掘地三尺找到山匪么?后来怎么就没一点风声传出来?”
宋延咬着唇没说话。
“皇帝素来耳根子软,后宫那些嫔妃们红个眼圈落几滴美人泪,扑他怀里哭一哭,撒撒娇,他可受不住。而且周淑仪不是个一般的美人儿,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她生父去的早,她是在周云起膝下长大的,虽是侄女,却胜过嫡亲的女儿。周淑仪怎么可能没一点小动作?”
“是宁王殿下参了周淑仪一本。”宋延小心翼翼地回道,“周淑仪自身难保,便顾不上了。”
“一个王爷弹劾后宫嫔妃?有点意思。”
“宁王殿下的一名侧妃入宫请安,带了刚刚周岁的小世子,结果小世子被周淑仪的琴弦划伤了脸,偏偏还被皇上瞧了个正着。”
“周淑仪承宠多年却无所出,子嗣是她的大忌。宋延,哪有那么多巧合?”沈放自顾在桌前坐了,转着手里的茶杯。
“琴弦断得时机也太巧了。”
“那小世子脸上可有留疤?”沈放似是自言自语。
“小孩子皮肤嫩,容易破,当时看着血流的挺唬人,皇帝也吓着了,给医正下了死命令,用了名贵的药膏,落了疤,倒没留下痕迹。”
“周云起的罪行,就没人告发?”
“有,御史监列了周云起七大罪状,判了抄家,周淑仪连坐,打入冷宫后便悬了梁。”宋延看着沈放,“殿下还是只管杀,不管埋。”
“杀了埋了就没人知道了,有些事情,就得闹得越大越好,譬如周云起。我哪有那功夫给他府上那么些人挖坑?”沈放笑了,笑着笑着便问了一句,“你怎么就断定周云起的灭门案跟我有关?”
宋延把手里握的一杯的凉茶一口饮尽,“猜的,我宋延认识的人里,眼睛里容不得一粒沙子的,只有你。殿下,别赶我走,我想陪着你,杀人越货,上刀山下火海,我都不怨。”
沈放听了,半晌方“扑哧”一笑,“咱们这是镖局,不是劫匪,不是强盗,不杀无辜的人,不抢来路不正的货。”
宋延的手里依旧紧紧地握着那个粗陶的茶杯,眼下心里方觉一块石头落了地。
他追随的小殿下,不会再赶他走了。
宋延压制着内心的狂喜,慢吞吞地挪到桌前,给沈放斟了杯茶,“那以后殿下只管坐着喝茶,杀人越货的事,不能再脏了您的手。”
此后余生,愿君坐明堂,不染尘与霜。
沈放一杯茶没喝完,屋外便传来文竹的叫嚷声,“放哥,放哥啊,该去放灯了。”
宋延拉开门,门外挤着文竹薛松一帮半大的小子。
“大侠,昨天为了堵你,我们灯都没放成,这不十五的月亮十六圆,十五的灯十六再不放,就来不及了啊。”文竹撇着嘴,手里提着几盏画得歪歪扭扭的灯。
宋延想起昨晚被堵在小巷子里的场景,摸了摸脑袋,有些尴尬。
沈放笑着出来,毫不客气地揉了揉文竹的头发,“那咱们快去快回,出门轻点声,别又被狗剩儿发现了。”
薛松压低了嗓子,“放心吧放哥,那小毛孩睡着了,小白守着呢。”
昨夜人潮汹涌的河道两侧,今天却只有袅袅几个人影,沿河两岸依旧有人家门庭窗下挂着红灯,红灯映在水里,倒影随波荡漾,倒是一片宁静祥和。
几个孩子把灯展开,搁上蜡盒,点了火,看着一盏盏灯在暗夜里随风飘起,越过树梢,缓缓升入天际。
河岸有几株晚开的桂花树,寥寥几朵在夜露里绽放,宋延没有任何预兆地打了一串的喷嚏。
沈放笑着递了块帕子,“前几天文竹还和我念叨,说看到一个被桂花熏得打喷嚏的大侠,背着大刀威风凛凛像大侠,闻着花香竟然打喷嚏又不像大侠。”
宋延拿帕子捂着鼻子,平白的多了几丝委屈。
“宋延,你看他们多好啊,无忧无虑的,我们像他们那么大的时候,在做什么啊,怎么就没觉得抢个鸡腿、放个灯,就这么开心呢?”
宋延捂着鼻子,莫名地觉得鼻子发酸。
他十一岁,胤玖八岁,经历了第一次宫外刺杀,在那之后,似乎永远没有结束的一天。
赐下的糕点里掺和了曼陀罗花粉,贪吃的小内侍吐得昏天黑地;骑射的马误食了有毒的草,跑起来发了狂,几欲将他甩下去;练习的箭垛后蹿出一只发狂的狗,新制的鞋掌里藏着没取下的针。
生来便坐拥天下的少年,日日在刀尖上行走,何曾有过这般普通少年人极其平常的欢娱和轻松。
许是见宋延渐渐红了眼眶,沈放拉着他远离了几株桂花树,河道上起了风,吹皱一池水,沈放终叹息一声,反过来安慰宋延,“那些年跟着我,是不是过得特别委屈?”
宋延拨浪鼓一般摇着头。
委屈什么,哪有委屈?只有对胤玖的同情,对皇权的憎恶,却又有不得不活在皇权下的无奈和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