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锲子:且乐生前一杯酒
玉泉山仗着一眼好泉水,每日里车来车往,尽是取水者。半山腰有座云空寺,可寺里的香火并不盛。
宋胥安在佛前已跪了良久,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都说一辈子征战杀伐的人血腥气重,寺庙里的菩萨不喜,可他来了几回,拈花微笑的佛祖也不曾降下罪来,可他知道,他此一生罪孽深重。
寺庙的香火气息让他莫名的心安,他跪着的身子渐渐从挺拔变得佝偻,最后歪在了一旁。
他已经很久没睡过一个安稳觉了,睡梦里,反反复复几张脸,他的婉娘,他的长子宋齐,还有……宋延。
他在阖上疲惫的双眼前,骤然想起,第一次见到婉娘,是在初夏,似乎,就是在这玉泉山的半山腰里,不远处云空寺的钟声在山谷里回荡,每一记钟声长鸣的涤荡里,似乎都伴着一抹花香。
他循着花香而去,见到了一个卖茉莉花的小娘子,肩上背着一个背篓,身前端着一个小巧的花笸箩,浅浅笑着问每一个路过的人:“要花吗,新鲜的茉莉花,只要一文钱。”
他那个时候刚刚跟着叔伯辈从崇北关回来,刚刚经历过一个冬季里相邻两国对粮食牲口马匹的争夺,有头羊被活活撕扯而死,有马匹被砍断了头颅,有刚刚播种的粮食被一把火毁得干干净净……似乎没日没夜的时光,就陷在无尽的杀戮里,他似乎一直没想明白,战争的意义是什么?
可是当他看到那个卖花女,听到她清清脆脆的叫卖声,看到那一丛丛怒放在青翠叶子里的小小花朵,他突然就明白了百年宋将军府存在的意义。
在他们的保护下,有人可以为一束花而停下匆匆的脚步。
他买下了她背篓里所有的茉莉花,一个月之后,他又将那个叫婉娘的卖花女纳进了将军府。
似乎那一两年是他此生过得最称心的日子,他心爱的女子怀了他的子嗣,即便是挺着个肚子极为不便,可他的书房里,依旧日日有鲜花怒放。
碧玉瓶里的山桃花、红樽瓶里的梨花、粗陶瓦罐里的莲花、玉净瓶里的红梅花,他日日显摆着,惹得其他几个堂兄弟恨不得趁他不注意,连花带瓶子的偷走。
他心心念念的孩儿在一个惠风和畅的日子里降临,是一个白白胖胖的小子,有着和婉娘一样的眉眼,好看极了,可奈何他唇角的笑意尚不及收拢,接生嬷嬷便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他的婉娘,就这么走了,血崩而亡。
似乎那个茉莉花一样的女子来这世上一遭,就是为了逢着他,陪他走上一段岁月,然后给他留下一个孩子。
书房里再也没有人给他插上一瓶花了。
埋葬了婉娘,他随手将那个叫宋延的克母的孩子扔给了一个仆妇,由着他自生自灭。
野蛮生长的庶子,似乎总是会闯进他的视线里,让他一眼见到那张记忆里已然模糊的脸,提醒着他,他曾经有过多么快乐的日子。
从厌弃,不喜,到憎恨。
有时候午夜梦回的时候,他骤然惊醒,梦里的婉娘浅笑吟吟地问他,那个她用性命换来的孩儿可好?他撑着头仔细想着,掰着指头数着,似乎,他也已经许久没有那个孩子的消息了。
他第二日去看了婉娘,坐在坟前,半晌却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昏聩的皇帝说:宋爱卿,你家那个叫宋延的小子,能打发就打发了吧。皇帝的话还有另一层的意思,反正你宋家也不喜欢这个庶子。
是啊,不喜。
连皇帝都知道宋家上上下下皆不喜这个孩子。
接了这道旨意,他昏昏噩噩地出了宫,没回府,突然就想起了玉泉山,想起了云安寺。
一场突然而至的大雨,将他挽留在了寺庙里。
年迈的老和尚在一旁敲着木鱼,念着经文,烟火缭绕间,他的头疼欲裂似乎就慢慢消弭了,他在寺庙里呆了两天,似乎就决定了回来就辞官挂印,再不问红尘俗世,再不理会世间的纷纷扰扰。
可一回到府邸,似乎一切都变了。
登州大营的急行军赶赴沙洲时,他只看到了那一艘插满了飞箭的小船,小船侧翻着,血色在水面上蔓延。
他的长子宋齐,一面费力讨好三皇子,一面勾结了西昭阙都的女王莫云渟。
他当着太子的面斩杀了自己的孩子,可另一个孩子,却无论如何都回不来了。
强有力的弓箭,泛着漆黑的光芒,就那么穿透船舱,没入他的脊背。
他的宋延啊,他对不起他,对不起婉娘。
他在太子冰冷的目光里看到了自己的未来。
昏聩的皇帝终在一个入冬的夜里殡天而去,起因是那一日,是陪伴了他一辈子的白公公的头七,他起来偷偷给他烧了些纸钱,再起身时,边头晕目眩地栽倒在了地上,直到天明,才被人抬进了屋子里。
这世间纷纷扰扰啊,他再也不想看了。
他再也看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