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李登民
毕南村嗯了一声，转身急走几步，凑到三儿面前：“簋不见了？”再回头盯着主持人，“林森，你没派人守着吗？”
没等林森说话，三儿急忙说道：“森哥派去守簋的两个兄弟都被人做了。”
“妈的，谁他妈这么大胆子，敢在冷山堂头上动土。”毕南村恨恨地跺了几脚，让三儿继续监督搬运，自己则拉着林森捉急忙慌地去见徐掌事。
张鲁一看着两人远去，下了木梯。这时他已明白一些事，那些假警察的出现不过就是调虎离山的炮灰而已，真正的目的就是在于那些巫皋簋。这样看来这的确是一步很大的局，只是很难想象谁有这胆子将冷山堂也一起做进局里。
张鲁一有些感叹，这些文物贩子果然都是些亡命徒，人命在他们眼里就如草芥一样毫无重量。
回头看见女孩蹲在土堆边依旧在发呆，这神情有些哀婉，与之前见到的似乎完全是两个人。张鲁一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只是默默地坐到女孩身边。
女孩只是侧脸看了一眼张鲁一，继续摆弄土堆上的鸢尾花：“你知道鸢尾花的花语是什么吗？”女孩轻声问着，但好像并不需要张鲁一的回答：“爱的使者，念念不忘。我妈妈最爱的就是鸢尾花。”
女孩的话没头没脑，张鲁一也是摸不着头绪，想说些什么，忽然发现自己并不知道女孩的名字，于是问道：“呃，我该怎么称呼你呢？”
“李襄，我父母生我的时候正在襄樊做生意，名字是我妈妈起的。”
“你妈妈很爱你吧。”
“她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 说着话，女孩神色黯淡下来。
“对不起，不该提起你的伤心事。”张鲁一觉得自己说错了什么。
“没事，她就在这里面。”李襄指着土堆说道，“这里就是我爸爸为我母亲建的墓园，这些鸢尾花都是我爸爸亲手种的。小时候，我爸爸经常一个人待在这里，禁止任何人进来，包括我。但是我也最喜欢这里，因为我总觉得在这里我可以看到我妈妈。直到我被送到加拿大读书。”
听着女孩的诉说，张鲁一了解到李襄小学毕业就被父亲安排到加拿大读书，最近刚刚拿到毕业证书回到国内。只是张鲁一没想到这片花园竟然是个私人墓地，更没想到李襄会把他这个陌生人带到这里，的确有些意外。
“我从小就是个没有安全感的人，只有在这里我才能感到平静。”李襄接着说。
张鲁一却不知道如何应答，现在的他就像是突然走进一栋私人豪宅，抬着脚却无落足。“你不必跟我说这些，因为这些都是你自己的隐私，没有义务跟旁人说。”
李襄抬起头笑着：“因为你不一样。”
“我不一样？为什么呢？难道我长了三头六臂？”李襄的话让张鲁一摸不着头脑。
张鲁一正在疑惑，身后一个声音响起。“你的确不一样，因为你父亲是张卫东。”张鲁一回头看见一个约莫五十岁的中年男人拿着枝剪站在门边。这个男人穿着布满破洞的老头衫，一条油腻的工装裤，看上去像个园丁。
看着张鲁一疑惑的眼神，男人微笑着回应：“小伙子，不用费脑子了，你不认识我。如果不是刚刚你登场鉴宝，我想我也未必知道你是谁。我自我介绍一下，我是李登民，你身边和你说话的丫头就是我的女儿。”
李登民，张鲁一当然知道，就是拥有这个凡尔登花园的富豪。他过去也只是听说过，还真没见过李登民的庐山真面目。
“李先生，您越说我越糊涂，这怎么又和我父亲扯上关系了。”张鲁一依旧有些莫名。
“小子，不必这么客气，你可以叫我李叔。这么说吧，因为张卫东先生是我的救命恩人。”
张鲁一完全懵圈。救命恩人这几个字让张鲁一脑子里出现的是“寒江孤影，江湖故人”的桥段，怎么想也搭不上自家老爷子的形象。在张鲁一印象里，张卫东从来就不是一个孔武有力的人，虽然也算不上文弱，但是总是病怏怏的感觉，也不知道这救命恩人又从哪里论起。
或许因为故事比较长，李登民请张鲁一到自己的办公室边喝茶边聊，李襄并没有跟出来，说是想在这儿陪陪母亲。从花园里出来，正好遇到毕南村与林森回来。毕南村的神情严峻，带着一股冷酷的杀伐之气。看到张鲁一，毕南村显然没料到他会和李登民在一起，有些吃惊，不过毕竟是老江湖，瞬间就换了副笑脸，点着头喊了声“李爷”，与他们擦肩而过。李登民完全没有理会毕南村，就身份地位而言，他的确没有理会毕南村的必要。
李登民的办公室就在花园的不远处的一间独栋别墅内。回到办公室，李登民接了个电话，然后说了声抱歉，有事出去一次，暂时请张鲁一在办公室等一下。
李登民走后，张鲁一便在办公室随便看看。李登民的办公室里弥散着淡淡的沉香木香味。墙角立着一对仿元代青花瓷梅瓶，梅瓶边上是一张黄花梨明式书案，总的来说整个办公室的装修就是完全中式，虽然家具材质都是尚佳的木料，但内行人还是一眼就能看出都是现代仿制。就算墙上的那几幅临摹郑燮的墨竹倒有那么点意思，落款是“那落迦逸者”。
“那落迦逸者”在张鲁一的记忆里应该没有见过这个名号，自然也无法知道这究竟是谁。那落迦是个梵语音译，本意是佛教六道轮回中的地狱道。六道轮回是天、人、阿修罗、地狱，饿鬼，畜生六道。所谓地狱道就是世人常说的十八层地狱，是六道中最痛苦的一道轮回。“那落迦逸者”从字面意思看是说从地狱逃回的人，敢起这样的名号，看来也是经历过生死，看透人生的人物了。
看着落款，张鲁一不由自主地读出声来，“那落迦逸者。”
“这是本人的贱号，是不是有些奇怪？”不知什么时候，李登民已经回到办公室。
张鲁一尴尬地轻声笑了几声：“看来李叔您这是皈依佛门，做了居士。”
李登民做了个请坐的手势，然后坐进沙发里：“看来你涉猎极广，的确有张卫东大师的风范。”
张鲁一是学考古的，出于学科考虑必须拓展许多方面的知识，这完全跟张卫东毫无关系。对于他来说他从事的是考古，父亲毕生鉴宝，这两个工作根本没有可比性，从这方面来看说自己身上有父亲的什么风范之类的夸赞显得十分虚伪，让他感觉很不舒服。
李登民似乎看出张鲁一的一丝不快，于是主动转移话题问道：“你觉得我这里的装修怎样？”
“装饰的确古典雅致，只不过我有个疑问，这里的家俬既然是仿制，别人都是往真了做，您这里却反其道而行，更像是故意露出许多破绽，告诉来者这些东西都是假的？”张鲁一话显然有点赌气得成分，但还是给李登民留了些颜面。李登民这种富豪绝对不会没钱买真品，这种情况大多数是不识货的棒槌，简单说就是钱多人傻。
不过李登民却给出了另一种答案：“这些东西自然逃不过小张先生这双鉴古的法眼，这些仿品的确是我故意要求的。”
李登民接着说，他年轻时曾经做过古玩生意，因为当时古玩行业火热，生意竟还有些红火。于是刚有些钱，人也开始膨胀起来，胃口也越来越大。虽然知道古玩行的水深不可测，却一直抱着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想法，一直想做一笔大的。
后来终于经人介绍觅到一件元代青花瓷梅瓶，按当时的市场价，如果转手那就是几十倍的利润，这让他得意忘形。却万万没想到拿到鉴古行定了个新仿，这么一来，李登民算是连裤衩也亏没了。找到上家，上家自然不理，说是买卖时候该看准了，古玩行的规矩货一出柜概不负责，李登民也是吃了哑巴亏。于是掏空口袋去买了几瓶二锅头到了通惠河边，想着喝够了就直接跳河，一死了之。
巧的是张卫东正巧路过，看着个大男人搂着青花瓷梅瓶蹲在岸边边喝闷酒边哭，觉得有点意思，于是上前聊了几句。得知李登民的遭遇，张卫东让他将梅瓶给他瞅瞅。李登民至今还记得张卫东审视梅瓶时的严肃神情。只见张卫东将梅瓶翻转了看了很久，忽然将梅瓶凑近耳边，用食指轻弹几下，然后露出一丝微笑。李登民说当时张卫东的手法跟今天张鲁一今天鉴宝如出一辙。
张卫东将梅瓶放下，轻声叹了口气，跟李登民说：“按道理我们鉴古的不应该参与你们古玩行的纠纷。只是这些年人心不古，世风日下，导致大量赝品横行于世，也坏了行里的规矩。今儿我就帮你这一回，也算给这些孙子立些规矩。”
张卫东让李登民带路去寻那个上家。李登民当时并不认识张卫东，只是看他说话的样子像是有些来头的，想着事到如今也没有其他办法，反正就死马当活马医吧。
寻到上家，那家伙是认识张卫东的，于是一见面似乎就矮了三分，不过嘴依旧硬。张卫东也不给面子，直接将梅瓶放在案上：““掌柜的，这玩意的土坯用的是苏州阳山泥，虽然也是高品质的高岭土，但是在元朝那会儿，苏州阳山可还没开矿呢。再说元青花所用青料大多是苏麻离青，属于低锰高铁的钴料，应该浓厚清脆，泛有锡光。仔细看这青釉轻浮缺乏附着感，明显就是含氧化钴的现代化工青料。”张卫东停了一会儿瞅着掌柜的，接着说，“掌柜的，还要我说下去吗？”
上家沉吟着不敢搭腔，扭捏了半天说这货出柜数日，怎知道不是李登民私下藏了正品弄个假货来找事？张卫东盯着掌柜的，举起梅瓶，翻了个个儿，用鼻子凑近瓶底闻了闻：“掌柜的这是认了这东西是假，那么我就再跟你说些。各地的泥土因为形成原因和成分不同，闻起来都会有些许不同。这玩意瓶底的土腥味闻起来大概出土也就一个月，我估摸着掌柜的后院里埋这瓶子的坑还没来得及填了吧？”
上家被张卫东揭了老底，心有不甘，却被张卫东一句“这你都敢来骗人钱？怕是今后行里是没法混了”给镇住了，毕竟张卫东当时在鉴古界的地位，古玩生意的好坏有时就在他的一句话上，也只能认栽。好在张卫东也只是想稍微教训一下，并没有赶尽杀绝的意思。只是让上家用八折的价格回购，另二折是让李登民买些教训，并答应上家可以给他们做三次免费鉴定。李登民原本想着能拿回一半就已经不错了，毕竟古玩行的确有货离柜不负责的规矩，自己这方面也不占着理。而上家也知道张卫东没有当众揭穿是留给他面子，而且今后生意上也有张卫东的加持，自然发誓不再做这种骗人的买卖。这样也算是双赢，倒也圆满了。
只是张卫东在离开时，对李登民说了一句话，让他记忆犹新。“兄弟，古玩行水深，你不适合，早点换个营生另谋出路吧。”
后来李登民改行做了房地产，才有了今天的成绩。他自号“那落迦逸者”不过就是对那段时间的自醒，毕竟也算是从地狱里逃得一条命来。至于那些仿品，也是时刻提醒自己听从张卫东的警告不再涉足古玩行。
张鲁一原本一直觉得老爷子也就是闲云野鹤，坐吃等死。没想到自家老爷子竟然也有一股子侠义心肠。不过他还是有点疑问，于是问道：“李叔，您说曾经发誓不再涉足古玩界，但现在冷山堂的大会却实实在在在您接待的……。”
李登民摆摆手，笑着打断道：“这个是受了一位朋友所托，至于这位朋友是谁，事关隐私，我不好再多说什么了。”
朋友，看来李登民嘴里的这位朋友必定有着极大的来头和面子，否则也不能让李登民公然违背自己的誓约。不过李登民明显不想多说，已经断了话头，自己也就不好多问什么。
两人喝了会茶，聊了些家常，张鲁一便告辞出来，他得去找李春。这一阵混乱，这家伙也不知道跑哪儿去了。出了门，竟然遇见程紫琪迎面过来。
“紫琪妹子是来找我的吗？”张鲁一随口开着玩笑。
程紫琪冷着脸，看他是从李登民办公室里出来，问道：“你认识李登民？”
“算是吧。”张鲁一回头看了一眼回道。
程紫琪点点头，也不说话直接跟张鲁一擦肩而过。张鲁一看着程紫琪的背影，忽然想起什么，叫道：“华教授的那些簋好像是被人劫了。”
程紫琪停下脚步，转身看着张鲁一：“我知道。”
程紫琪淡定的态度让张鲁一觉得意外，似乎一点也不为丢了巫皋簋感到半分焦虑。“难道是你们自己劫的？”
程紫琪淡淡地回道：“你觉得我们会无聊到抢自己玩吗？”
“这可不一定。想当年不就有藏家伪造失窃骗取保险的吗？”李春突然从边上的花坛里闪身出现，“你们这些道上混的无不无聊也就只有自己知道了。”
程紫琪冷笑着，说了句“是吗”便转身走了，似乎不屑于跟李春争辩什么。
等程紫琪离开，李春一把拉住张鲁一：“大哥，你混哪儿去了，要我好找。”
“大春子，你觉得巫皋簋是华教授监守自盗？”张鲁一问道。
李春摇摇头：“事情可能没那么简单。”
原来事情一发生，李春看张鲁一还在场子里，随即冲下楼却发现张鲁一已经消失不见。当时场子里的巫皋簋都还在原处，被几个冷山堂的人看着不准靠近，他也只能在场子周围像没头苍蝇似的乱找。不知怎的场子里忽然一片黄色烟雾升起，并迅速弥散笼罩了整个场子，烟雾闻上去没有异味，不像是有毒气体，但现场能见度极低，可以说是伸手不见五指。李春只能迅速找了个隐蔽处躲着，等烟雾散尽，李春发现场子里的几个巫皋簋不见了，而冷山堂的那几个看守也都趴在地上不省人事，李春上前查看，这些人都是被人用重拳打晕的。
冷山堂虽然这些年有些败落，但是毕竟来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这黑道上敢明目张胆抢冷山堂的还真就没几个。就算是宋金贵，华教授这伙不要命的盗墓团伙，也不会愿意跟冷山堂结梁子。说到底，他们这伙人在江湖飘，无非就是为了个财字。倒斗的和黑市是相互利用的上下线关系，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完全没有必要鱼死网破。
李春分析得有些道理，但是并不能说明华教授没有监守自盗的嫌疑，但这和他张鲁一本身也没什么关系，他也没心思掺和到这些黑道的事情里。对他来说，现在趁着混乱全身而退才是上策。
张鲁一想着赶紧离开，李春紧跟在后面，问道：“大哥，我看你从那房子里出来，在那儿干啥呢。”
张鲁一随口回道：“在李登民办公室能干啥？”
提到李登民，李春忽然站定，似乎来了兴致。这也难怪，像李登民这种富豪的轶事艳史往往都是闲人们茶余饭后津津乐道八卦的谈资。“李登民那老小子啊，你找他干啥玩意儿？”
“你和他很熟？”张鲁一回头问了一句立马就后悔了，李登民说过自己老爷子张卫东跟他有过一段缘分，李春作为老爷子的唯一弟子，要说熟悉也没什么稀奇的。只是他太了解李春，这人就是属于话匣子，开了就收不住。
“只是知道这么个人，这老小子当年也是做古玩行的，后来落了难，让他老婆来求咱师父你老爹。师父也是大善人，出手相救，否则这孙子就万劫不复了。可惜那时候我太小还没拜师，不然也能瞧瞧这老家伙的落魄样。这事我问过师父，师父也就是说过去的不必提。我这人吧就是好奇心强，打听下来好像是为了个什么青花瓷瓶。不过说起来，李登民老婆真是个女中豪杰，是当年恢复高考后的第一批名校大学生，据说在古籍研究上很有一手。后来因为李登民得了一本什么古书让他老婆帮着研究，结果书还没研究出个道道来，他老婆就直接累死了……。”
李春的描述与李登民说的大致上相同，区别只是在于李登民说的是与张卫东的会面纯属巧遇，到了李春的版本却是李登民借着老婆的关系求帮忙。说起来，李春的版本似乎更有说服力，想来李登民觉得靠女人脱难脸上无光，故意将这段隐去，也是能理解的。
李春依旧在滔滔不绝没完没了地八卦。这都什么时候了，他还有心说这些有的没的，让张鲁一感觉到心烦，于是直接打断他的话头，拉着他就走。不过张鲁一心里也掠过一丝好奇，当年李登民到底得的是本什么书，这本书的现在又在哪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