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龙江龙影（上）
无垠荒漠，罡风席卷，掠过裸露的漠土，黄沙掩映间，尽是一片萧条冷落。
龙城关拔地而起，坐落于荒原之中。
关内群山险峻，一条山间小径上，唯有一个身影伴着座马疲惫的嘶鸣在旷原上奔驰。
“吁——”看向不远处在风沙中隐去身形的城关，骑马男子按住染上血迹的马辔，身下坐骑发出不安的嘶鸣声，马蹄扬起，似是受惊一般。
“此路果真天险。”身影喃喃道，“但止此方为神速。”
……
“且慢。”榻上的中年男子随手翻开一页卷帙，正就着自帘外透下的日光翻看着。
武洵的身躯僵住，迈出的脚步顿在殿门口。
“洵儿。”武桓悠然道，“可知本王为何要为你赐婚。”
武洵俊朗的面上有着怔然之色浮现，随后重新恢复平和。
“呵呵。”武桓笑声道，“看来你已经了然于胸。”
他的笑容忽然如冰雪般褪去：“观汝虽藏思于心，想来是有几分志气。”
“既如此，本王便赐你一个选择。”
……
“选择……”武洵喃喃道。
“……”他有些吃痛地抚着肩脊上的血迹斑斓“选择……”
迤逦山岭小路，山势险峻，高崖峰峦层起彼伏。山边树木丛杂，在天边的晨曦下投射出斑斓的掠影，流光烁金。
“咻——”
武洵大惊，但奈何有伤在身，动作虽快，竟也迟了一瞬。
那只羽箭没入左臂，而武洵闷哼一声，翻身落马。
“哈哈哈…”
有着粗犷的笑声传来，“果真如王上所料。”
武洵跌在尘灰遍布的土地上，两侧高耸的陡崖挤入了视线，只闻得这声放肆的大笑离他越来越近。
他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却倏尔被一股大力牢牢按住。意志渐渐昏沉，唯有剧烈的疼痛自全身上下蔓延开来。
耳中一片嘈杂，不远处则渐渐传来了众多急促的马蹄声。
武洵感到双臂被人挟起，自己则被两人生生从地面架起来拖行。疼痛自身下蜿蜒而上，直至汇入肩脊和左臂之上。
他有些黑暗的视线中渐渐清明，缓缓抬头，只见面前车乘相衔，旌旗旖旎。而为首的高头骏马上，一道熟悉到刻骨的身影正高高凌视。
双眸对望，熟悉的目光，渐渐昏沉的视线里，带来武洵艰难的低吟声。
“武……桓。”
“呵呵呵。”高大身影俯视道，“洵儿何必走的如此之急呢。”
“既如此。”武桓笑道，他向身旁的兵骑招了招手，“那便照你我先前所约吧。”
……
滚滚江涛声由远及近，愈发清晰。
车马内的黑暗之中，武洵缓缓转醒，意识亦逐渐清明。
滚滚浪潮拍岸，腥甜的气息席卷而来。浩大水声在耳畔起伏律动，声声激鸣。
肩脊，臂部的伤口深深作痛。微微挣扎，这才发觉手脚皆是动弹不得。
光亮袭来，他被粗暴的丢于地面。身下是坚硬的岩石。
“洵儿。”熟悉的声音传来，仿佛带着些喟叹一般。“可知这里是何处？”
额间的血水混杂着汗珠滴在灰白的岩石上，染上了点点血斑。
他未发一言，未出一声，双掌在地面上颤抖地摸索着，任凭锋利的岩棱划过他的手掌，带来更深的痛楚。
缓缓地，自那乱石嶙峋中一点点地抬起了头。
“居然还能起来？倒是小看了你。”武桓的声音带着些许讶然，而四周许多粗犷的大笑声亦随之响起。
“你所谓的自尊，真就只是如此？”
面前的高崖，乱石嶙峋。缓缓垂望，身下灰白色的江水层层叠叠，自南向北，滚涌过两岸不知何几的险滩恶谷，茫茫而无际。
“这……是……”武洵的视线忽明忽暗，气息似是衰微。
“此江亦名【断龙】。”武桓轻声道。
“你看。”他居高临下，看着点点白色缀饰的灰黑岩崖，那斑驳的陡崖下，风浪卷覆，素雪斑斓。
“此地为你送行，自是最好不过。”
他缓缓垂下身，低头看着死死撑着地面的武洵，眉梢凛然。
“可有懊悔？”
两道视线短暂交汇，看着武洵的唇角无声滑下一抹洇红血痕。他渺然抿笑，似是漠然，似是嘲讽。
“本王已是赐你选择，平日不与计较，可今时汝已非年少，怎能同等论之。”
“时机已至，而本王存有的恤孺之情，也当至于此。”他缓缓起身，声音，乃至目光褪尽了最后一丝温度。
“正如你所言。本王予你富贵，而你也已有觉悟。”武桓背身道，他的玄色衣袍随着江风飘动，阵阵猎动之声和着江水的轰鸣，铺蔓而来。
倏尔，他回首望着半跪的青年，嘴角抿着一丝扭曲的笑容。
“既如此……那便将这场鸿举的帷幕，先行拉开一隅吧。”
“这断龙江的下方，有着国脉孕生。”一旁的老者声音低沉，向着负手而立的武桓躬身拱手。“吾王筹谋已久，今时方取盛果。”
众人皆是凝目注视着那缓缓翻腾的江面。只见江水横陈，滚滚北去，自山崖间斗转，浪潮前后相接，于曦日的微光下，闪熠着金碧的亮色。而寸寸浪潮节节翻腾，正如一条巨龙游动在山崖间。
“倒是奇异。”武桓凝眉道，他立在崖边，一对鹰目俯瞰着北逝的江水，“待日光隐去，江水便为此山之影所横断，故称【断龙横江】。”
旋即，他不禁叹声：“此地有国脉蕴藏，气运之极，无愧为世间宝地。”
“吾王，当下圣命。”半晌，老者沙哑的声音响起，又很快淹没在江涛的轰鸣中。
大江翻腾，风势迅猛，天边在晨曦中似乎尽数隐去的星辰，此刻竟是微微闪亮，
武洵的双瞳中映着他的玄袍倒影，而随着那个王上唇瓣的缓缓开合，带来是一道无比绝情漠然之声。
“动手。”
那老者闻言平淡一笑，袖袍一挥，怀中的一枚小巧青灰玉盘随之显露。
“还请吾王代为接引。”老者沉声道。
“众将听令！”武桓下旨，身旁诸多将领骑兵缓缓退去，守住了这一片崖谷。
武桓仗剑而行，利刃刺入掌心，带着暗红血珠挥洒，落于地面。
随着老者手中星盘的转动，本是微明的天色又霎时昏沉。这一片岩崖上盘旋的云气则是渐渐汇拢，盘旋在武洵跪卧的身躯上。
那只为绸带所包裹的手掌中，似有一缕黑气随流风四散，隐没无踪。一团灿金色的光晕随后浮现，盘踞掌心。
掌心绽放的光芒里，一只灿金龙爪自其中徐徐探出，随后一道宛如实质般的虚影浮现，巨大的龙头游动，那双赤焰般龙瞳似是蕴藏着无尽神光。
龙身回转，盘旋身侧。赤金龙首则是垂下，缓缓移动到武洵昏暗恍惚的瞳前，在他染血的手掌下缓缓游动。
“你……”
威严的龙瞳静默地看着面前淌着血泪的男子，只是愈发虚幻。
炽金色的龙鳞寸寸碎裂，化作无数细小的赤金气流逸散开来，在武洵呆望中逐渐消散。那道金色的虚影亦化作漫天的星光，宛若碎玉般坠落，最终融于虚无。
微微沉寂，一团赤金色的光芒冲天而起，随之，龙吟震天，顷刻间卷覆云海。
眉心上的龙纹逐渐黯淡，又归于沉寂。
武洵的身躯剧烈颤抖了起来，似是在承受着痉挛般的痛苦。但他紧锁的唇齿间，竟无一丝声息泄出。
细小的赤金光点渐渐汇聚，随后盘旋在岩崖上空。光芒闪耀，其中有龙影盘旋。流溢着苍茫古老的气息，宛若由天而生。
江水翻腾，星幕间的光点一一点亮。而那些星辰运转间，仿佛有一道神秘的轨迹浮现。
“去！”
在老者手中星盘闪耀的光彩下，那些碎裂的光点便循着武桓先前洒下的血迹，渐渐落入了崖底的断龙江之中。
江水仿佛停止了流动，江风也似歇止。璀璨的星光亦尽数隐去，唯有阴云凝聚。
轰隆隆隆……
苍白雷光掠过武桓的面颊，照亮了他狂喜般的面容。密集的雨点从天而降，远处阴沉的雷云之中，黑云翻腾，黑雾攒动。疯狂响彻的阴雷在震荡，犹似穹顶下掀起的巨浪般狂暴。
咔嚓！
震心裂魂的雷鸣声中，苍穹压覆。那黑云激撞间，宛若一只神威般的龙瞳俯视着身下苍生。
“龙运……”武桓喃语道，暴雨倾泻，即使衣袍完全湿透也是浑然不觉。注视着星空中那道正渐渐为金色所占据的神秘脉络。
“王上。”那老者忽然蹙眉道，“这道龙运的气息，似乎有一分缺憾。”
武桓锋眉骤沉，他的目光缓缓投向不远处跪卧的白袍青年，随后很快变得微妙起来。
“原来如此。”武桓忽然笑道，“这些年来，汝一丝一缕分剥气运，然后将一成囚于心脉。”
“如此，便可存留生机。”
“但气运与命魂连根，用了此法，必然日夜遭受剜心噬魂之痛。”
……他目绽异芒，面前垂头的男子，那似乎已经涣散的瞳眸却始终死死盯着他的身影。“武……桓……”
“……”武桓眉目微挑，冷目看着他因血污而变得有些狰狞的面容，淡淡而笑。“又有何话问于本王。”
“咳……咳……”
青年手按胸口，指尖沥血。而孱弱的轻咳声，则带动着他的躯体震荡，于地面上又洒下一片猩红。
“无需……作此态…”
轰！！！！
武桓尚未回味此话之意，天边一道震魂的雷声便再次响起，转瞬掩盖了四周一切的声息，
仿佛是雷霆乍响的刹那，一道泛着寒光的刀芒陡然映在他的瞳眸之中，
“你！”
武桓下意识正欲上前几步，但他的手足似乎僵在了这场暴雨中。
只见……一束断裂的发丝自武洵的鬓间垂落。
面前气息衰弱的青年，那只染血的左手持着一把小巧的短刃，生生割断了左鬓上，那缕象征着武室血脉的垂发。
武桓似是怔住，徐徐注视着那缕发丝坠在面前灰白的岩崖上，为雨水所汇成的溪流裹挟冲刷……
然后落下了岩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