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 妖妃顺天意解封
元祐三十九年,冬。
礼朝安、泰、祥、和四郡大雪连绵,清河被冰封,车马冻死,运河淤塞,船只难行,百姓四处逃荒,饿殍遍野。饥寒交迫,又缺药少药的,百姓求医无门,状况极惨。
许多余粮充足的氏族乡绅竟然坐地起价,发起了国难财。一斗米甚至卖到了千文,家中无粮,灾民卖儿卖女,许多女子妇人日夜纺布都难换升斗米充饥,百姓的日子苦不堪言。
案牍堆积如山,官府疲于应付,灾情之盛,各地文书如雪片般纷至沓来,送到圣上面前,圣上却连翻都没翻开过。
朝廷如此不作为,逼得饥肠辘辘的百姓奋起反抗,灾民组织起抗灾队伍,召集了一批贫苦的弟兄,决心与地主豪绅、官府抗争到底。
官府无粮,可高门大户、氏族乡绅如新飞之鸟,不能拔其羽,亦如新植之树,不可摇其根。既不能强迫他们交粮,又不能放任他们哄抬物价不管不顾,一时间边境官民关系十分紧张。
各地官府无法,只能一边武力镇压乱民,一边与高门大户、士族乡绅交涉。为了鼓励优良人家交粮,官府提出奖励制度,交粮便可换官位、换饷银。
如此恶性循环,结果就是官府,卫军缺粮,边关缺军饷,各省缺俸禄,财政一塌糊涂。
边疆之灾,百姓之苦,不言而喻。
……
礼佛多年的太后看不过眼,以身作则取出多年体己用于赈济灾民。曹氏虽未废,却因圣上禁令幽闭不出,后宫之事暂由太后掌管。太后令后宫一众妃嫔车马不乘轿,皆减半食,月俸减半,所余银两供受灾各地设立义仓,为赈济饥民,置食舍以待饥者,设医以治病者。
太后这边精打细算,为赈灾筹措资金,圣上却罔顾百姓性命,日日与那来历不明的女子寻欢作乐,如此灾荒之下,圣上竟要大兴土木,要为那美人儿建一座豪华的温泉宫,供二人淫乐。
众嫔妃解囊投捐金银首饰左手才交给太后,右手便被圣上骗了去送给美人儿,如此几次,反伤了妃嫔的心,各宫妃嫔表示不再上捐。
然此女子言说其母以颗粒米粟养其长大,而其已为宫妃,母亲却未曾享受分毫财银,圣上怜其孝道,赐钱十万贯,田地三千亩,以赡其家。
过度挥霍,宫廷开销之大,圣上对这新晋的美人儿赏赐之多都是史无前例的。
灾荒连连,本应广施恩德,不耻下问,褒奖直言不讳之时,然而却圣上诛杀谏言之臣,震慑群臣,摧枯拉朽。
北境情况糟糕,柔然自然也缺衣短粮,故而柔然将士屡屡犯边,抢夺泰、祥二郡百姓粮食,若其不纳粮,其将士烧杀抢掠,百姓苦不堪言。
朝中忠心之士闻其饥寒为之哀,见其劳苦为之悲,故而推御史中丞孟辉为首,犯颜进谏,请命圣上定夺赈灾之计。
圣上恐激群臣不满,下旨开放官府粮仓,以助资粮。同时,勒令北方四郡所有富户余粮丰者,由官府登记造册,按需一律充公,以备抗灾之用,如有私藏者,一律没收,杀无赦。
此诏一出,灾情得以改善,然而情况依然不容乐观。圣上颇为无奈,只得请钦天监测算星象,以紫微斗数告请天命旨意。此举更是激起群臣不满,正所谓是不敬苍生敬鬼神啊。
果不其然,才刚三日,钦天监奏请圣上,言说上天示警,安、泰、祥、和四郡灾情皆因曹后被拘而起。
凤凰齐飞,翩翩其羽,亦传于天,是为祥瑞也。而今凰落不能翱翔于天,单凤孤飞,难令百鸟敬之。为今之计,是以宽宥曹后之过,以慰天下臣民之心。
圣上当即下令,曹后幽闭解封。
群臣一听,均觉荒谬,思之,此乃钦天监众官蒙蔽圣聪之过。
曹后感念圣上之慈,故而倾囊相助灾民,以解自己之危。不多时,民间竟传出曹后仁德的歌谣,说什么尧舜之后也,百姓似乎早就忘了,曾风光一时的曹家,是如何搜刮民脂民膏,陷百姓于水火之中的。
可是,这般虚假的仁德,又能保证得了多久的繁华呢?
阴月,晦日。
圣上龙体违和,早朝没辩言几句便散了。
杜君远慢慢踱出宫门,黑色的马车已静静地等在那里,他望着宫外的暖阳,吐出一口浊气,向轿子走去。
早朝那憋闷的气氛压得他透不过气,他想要请命,然而圣上却并无此意,群臣上书,却谁也不敢当众忤逆圣上。还有一些迂腐文臣作壁上观,丝毫不慌,就好像灾情之事与他们无关一般。
杜宁跳下车轿,在杜君远耳边快语了几句,杜君远脸色微变,锐目扫过一众离殿的官员,薄唇一掀,低沉冷声道:“何人手眼通天,能把一女郎不通过采花使直接送入宫中?这贵人家世如何?家中什么情况?真是胆大妄为!”
“属下查证,应该是三司判官卫塬卫大人的女儿。”
“胡说!卫塬家中三子无女,哪来什么女儿?”
杜宁道:“消息是这么说的啊,说是卫大人被发卖的小妾所育,一直养在庄子里没人知道。如今日子卫大人去庄子收租,才见了那小妾,见其女养得极好,才把她们母女接了回去。”
杜君远一愣,随即冷哼一声,骂道:“养得极好就不顾礼仪送到宫里?依本侯看卫塬不过是提线木偶,此事定不是他主使,你去设法查一查,最近卫塬家中出了何事,是否是家人受到了威胁。”
“是,那依公子,此事何人所为?”
杜君远沉思片刻,说道:“此刻还不敢妄下判断,依本公子看,任何一方势力都有可能。如今圣上为此妖妇所祸,国事一概不理,本公子也不敢妄加猜测。倘若一旦判断有误,皆会为有心人利用,令他们坐山观虎斗,享渔翁之利。”
杜宁又言:“还有一事。”
“说。”
“北境四皇子吃了败仗,恐怕事有蹊跷。”
“这些皇子只知功利,却难真正带兵打仗,如今曹后被释,他吃了一次败仗,恐怕能学一学乖了。”
杜宁不屑的撇撇唇,讽刺道:“依属下看,不太可能。”
“他不过是想要挣得一些功勋,为将来夺嫡做准备,但绝无覆灭礼朝之意。不过……”
杜君远还要说些什么,见有人打照面徐徐而来,只得缄口。
来人是三司判官卫塬。
卫塬收袖作揖,杜君远回以一礼,抬首时玩味地瞧着这从六品判官,等他开口。
此人生得膀大腰圆,面上蓄须,一双乌黑大眼炯炯有神,显得忠厚老实。此人既非后党一族,更非反后一党。官场上几经浮沉,终得从六品三司判官一职,无多其他污渍之事。
如今他拦住杜君远去路,不知要做什么。
卫塬又一拜,道:“杜侯爷,下官斗胆一问,大人可是在查宫中新贵?”
杜君远目光一冷,灼灼的视线逼向卫塬,此事他未告知他人,面前这人又为何会发现呢?
在这逼视下,卫塬难以抬首直视,只道:“圣上要下官转告侯爷,生死阁,柔然犯边,和亲,侯爷尽管放手去查,遇上那些不打眼的,只管放手去做,他不再过问,唯此事,望侯爷收手。”
言讫,卫塬撤开一些,又是深深一揖,笑意满满地瞧了一眼杜君远,缓缓道:“下官俗事缠身,不敢多留,先行矣。方才下官所言,望侯爷斟酌一二。”
杜君远淡淡道:“杜某多谢卫大人劳此一遭,提点本侯。”
“不必言谢,他日若偷得半日闲暇,下官定会与侯爷好好一叙,莫送莫送。”
二人别过,杜君远和杜宁也钻入了马车,只听得马夫一声驾,马车已经压着青石板路,往府中而去。杜宁可实在坐不住,忙问道:“主子,您不说话,那宫中新贵难道不查了?”
杜君远正掀着轿帘瞧着街上的景致,听闻此言便缓缓放下轿帘,盯着轿中角落的楠木桌,唇角坚毅:“查,当然要查,历来我杜君远要做之事,除母亲殿下外,何人能拦?”
“公子,圣上已派人提点您,您若一意孤行,是否会招致圣上不满。”
杜君远笑意更深,只是笑容不达心底,比这轿外的天还凉,透着森森阴寒:“圣上自知此事蹊跷,不敢细查,无非是不愿这美人离宫,况且,这究竟是不是圣上的旨意还不得而知。如此一来,倒不如留着贵人不查,只查阉狗。”
杜宁眼睛瞪得溜圆:“阉狗?公子你弄错了吧?”
杜君远神情冷淡:“当日公审兵器失窃案,本侯就说过,圣上身边有奸佞之人。那时我并不认为几位公公和女侍有疑是因为如此重要的位置,若是他们当真是生死阁的人,圣上早该死个千百回了。如今揭开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料想月妃娘娘不止希望圣上薨逝这么简单。如此了解圣上的喜好,将一个女子送到圣上身边,一定有阉狗的参与。”
杜宁哦了一声,愤慨道:“这群阉人,心机如此之深,待属下去把他们宰了了事!”
杜君远俊眉紧蹙,神色冷峻:“做事永远不经过大脑!你可知究竟是哪位公公所为?”
“属下不知,难道公子已经猜出来了?”
杜君远杳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浅浅道:“虽不知究竟是哪位公公所为,但我总觉得生死阁控制写意姑娘的家姐不是杀了写意姑娘那么简单,会不会……”
说到这里,杜君远眸色幽暗起来,心中暗做一番计较,道:“此事不要声张,我心中已猜到宫中新贵是谁,不若你去寻了玄奇,带着写意姑娘夜潜宫中,瞧一瞧那新贵。”
“是。”
“卫塬这人心思缜密,后党、柯氏一族多次示好,皆被他挡在府门外,却也一路官运亨通,无小人作祟。此刻他示警于我,绝非好事,总之,此人不得不防。”
“是。”
……
待杜君远和杜宁马车走远,宫门内缓缓行出一人,阳光一照,正是刘显。
刘显拊掌,一脸戏谑,声音尖锐而讽刺:“咱家虽身在深宫,却也听闻卫氏兄弟二人不畏强权,从而都是只听圣上调遣,不与阉党、后族同污,如今看来全是坊间传闻,今日卫大人此番虚实哄骗,实在高明。”
卫塬转过身,铁汉竟有些悲恸,恨极了盯视着眼前的阉人:“此番作为,老夫遭你这阉狗所裹挟实属无奈,但与舍弟实在无关,你万不可再动他!”
一只狸花猫因缺食而自墙头跳下奔来,呜呜地依偎在刘显的脚下,刘显状似温柔地弯腰将小猫抱起,小猫满足地眯起双眼,扬起一个慵懒的笑。
刘显看着怀中的狸花猫似笑非笑,面上从容而淡定,心内已满是怒气,纤白的手指拨弄着狸花猫的背脊,说着不着边际的话:“这猫原本是咱家养在宫中的,初次见它时它也如卫大人一般,脾气大得很,如今大人且看看,它可还有半点脾气没有?”
卫塬自袖口摸出一些点心,耐心地哄着怀中的猫,也不管站在对面的卫塬是何表情,尖细的声音波澜不惊:“卫大人可知这猫如何变成这般的么?”
卫塬怒而不语,他仍有把柄在这阉狗手上,还有他的弟弟,也在刘显手中。虽万般不愿,却也努努嘴,沉声道:“刘公公若无其他事,老夫告辞。”
言罢,便转身欲走。
“卫大人。”
卫塬虽立却并未回身,恰在此时便听到一声凄厉而惨绝的猫叫,卫塬只听第一声便听得头皮发麻,仿佛他就是刘显怀中的狸花猫,任他欺凌。
“还望下次再见到卫大人时,能够对咱家改一个称呼,咱家实在不喜欢阉狗这两个字。”
久久,卫塬屹立不动,只待身后早已没有了动静,这才缓缓转身,便见汉白玉的地板上静静地躺着一个血肉模糊的猫尸,狸花的脖颈被大力扭断,可怜的狸花早已气绝。
卫塬慢慢滑落,瘫坐在地上。
……
刘显自然是没有立刻返回宫中,他恨毒了这个不作为的狗皇帝,此刻那狗皇帝拥着美人,手执美酒,快活恣意的样子令刘显忍不住想要动手杀了他。
他告诉自己,要忍耐,忍耐,再忍耐。若是能助生死阁大事所成,他就能得到那本《摩尼医典》恢复男儿身。
想到这里,刘显伸手小心翼翼地触碰着自己的胯间,空落的感觉令他的恨意又加重了几分,他缓缓地靠在宫墙上,痛苦地弯下腰。
这时,头顶上方传来一阵哂笑之声,刘显面上的痛苦之色蓦地一收,再直起身来时已经是满眼精光,嘴角挂着一丝冷笑,就像是一只秃鹫,在看着一只小绵羊。
“秀瑶姑娘,今日你不在福宁殿,怎么在这里?”
秀瑶盈盈笑道:“刘公公不是也在这里?”
见刘显并不说话,只用一种审视的目光盯着自己,秀瑶便改口道:“那狗皇帝在午睡,我控制住了他身边的那条狗。”
她一边说,一边遥望着远处一个方向,刘显见状,发现四下并无侍卫,便跳上了城墙坐在秀瑶身边,顺着秀瑶所望的方向看去,原来是二皇子的府邸。
刘显笑道:“原来,秀瑶姑娘也是个有心人。”
秀瑶淡淡收回目光,缓缓道:“到底我与他欢好一场,如今大事将成,他也活不了多久了,我最后来看看罢了。”
刘显垂首,道:“秀瑶姑娘明白就好,人固有七情六欲,只要莫误了大事,也就是了。”
已做了提点,秀瑶本是个聪明人,根本就不需要说的太明白。
刘显欠了欠身,道:“咱家就不打扰秀瑶姑娘了,若是主子醒了见咱家不在,可不是件好事。”
秀瑶轻嗯了一声,刘显跳下城墙,抬首道:“秀瑶姑娘,燕雀处屋,子母安哺,煦煦焉其相乐也,自才懂船以为安矣;灶突炎上,栋宇将焚,燕雀颜色不变,不知祸之将及也。万事小心,这皇宫也不是那么好藏的。”
说罢,双臂一振,脚尖在屋脊上轻轻一点,整个人便如一朵青云,飘然而去。
到了福宁殿,只见宫中侍卫、宫婢越来越多了,刘显这才在背阴处落下城墙,跟着甩甩衣袖,若无其事地向福宁殿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