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请得妙玉来
天正十二年九月初,湖广地界漫长的夏季终于走到了末尾,天气已开始渐渐转凉。
这一天的晚间(晚上九点),贾蓉终于赶了回来,打着灯笼下车,进了天香庭院,这个过了大半个月才回来的家。
刚进了院子,立楮巴巴地走上前,打量了一番小主子,仿佛在试探贾蓉骨骼是否清奇,贾蓉有点无奈:“我说你啊,这儿可不是烟花酒楼,我哪会把自己亏待了?”
“主子,倒不是我小心,只是这些天晴雯姑娘和良儿姑娘整日念叨着你嘞……只盼着你快些回来,好解解相思之苦嘞。”立楮恭敬地说道。
说完,立楮还拿出了一套新做好的贴身衣物给贾蓉看。
“这里子外子都是晴雯姑娘亲手做的,叫她拆开,也难为这回她不抱怨了……这大半个月的不见人,她忧心也难免。”
“她有心了……来,烛台给我。”贾蓉点了点头,有点无奈,没办法,这出门公干就是如此苦逼,经常是大半个月回不了一次家,以这个时代的交通水平,出一趟远门这一来一回都得三四个月。
从汉口到武昌府,一来一回也要半个月之久,那么从神京到扬州……若是不顺着大运河走,走个一年半载也不算稀奇。
立楮后边跟着两个小厮,作为“带头大哥”的立楮做事更细心周到一些,如影随形一般:“小蓉大爷,咱们的生意可是越做越好了……邢姑娘听说你要回来了,叫我在这里等你一等呢,怕你被关在门外冷,这一包裹吃的,是珍大奶奶叫人带来的,说是爷们出门一趟辛苦得紧……回来了可得好好歇息几日。”
“我准备在湖广考取武举人的消息可传出去了?”
“是,已然传出去了,总督府的意思是,准了。”立楮掏出一封书信来,上面有迈柱的亲笔署名。
“好极了。”贾蓉点了点头。
科举这条路,就全面代表了封建社会功名利禄的敲门砖,为了富贵,也有的考生不怕死,或是考前秘密拜访过有关系的考官、或是绞尽脑汁瞒过搜检携带夹带、或是买题的,其中的潜规则妙趣横生得很……
虽说武举的限制就没有文举这么严格,只要有几个大官联名推荐,别说是通过武举人的考试,武进士都不在话下,当然,这个过场戏和流程总是要走一走的,不是别人两句话推荐你,你就真的是武举人或者进士了,你至少得露两手,不然人家怎么吹捧你呢?
典型例子就是类似于吴襄推荐自己的儿子吴三桂,说他武功底子好,将来考武举功名那是妥妥的,事实上,吴三桂的上位还是凭借着人脉关系,祖大寿是他舅父(吴襄娶了祖大寿的妹妹做填房,祖大寿也娶了吴襄的妹妹做填房,两家是亲家),还有一个著名混子宦官高起潜做“义父”,甚至士林泰斗董其昌还曾经做过吴三桂的老师……有这几个人担保,很快就保举了他考中武举人的功名。
对于这类封建官场潜规则,贾蓉了然得很,早在回汉口之前,他就特意调了账上三万两银子到武昌府里去,迈柱当然也就接了,这拿人手短的事情他可没少干。
当官,就是比谁更奸滑,更会运营管理。
这个事情,龙禁尉肯定是晓得,但龙禁尉肯定不会立即上报给皇帝,皇帝知道了也不一定会马上处置,毕竟皇帝已经很辛苦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得过且过大家都有好日子过。
驻守湖广的龙禁尉千户足有十个之多,迈柱开出了每人两千两的价格,把这些人喂饱了,大家就都当无事发生……至于剩下那一万两,当然是进了迈柱自己的口袋里,毕竟家里这一儿一女未来也是要过日子的,他得攒点钱,将来或是给女儿做嫁妆,或是留给儿子当遗产,都可以。
显然,迈柱不是第一回干这个事了,也难怪他手里总缺钱使,倒不是因为他缺乏军费,军费开支他自己会想办法,主要是贿赂龙禁尉和湖广士绅集团的这笔钱……需要另行加派,但是迈柱一个人显然是做不来的,因此他找到了“生财有道”且目前失势的贾蓉。
事实上,这老狐狸在神京城里也有不少人给他说好话,耳目不少,知道不少天子脚下曾经的秘闻,比如东府曾经有三房子孙记在族谱上,如今只剩了一房云云。
这样手眼通天的人物,确实有必要结交一下,也许还能知道东府过去的不少机密事……他也好做出些准确判断,免得将来情报网跟不上,让自己错失良机。
等到贾蓉做完一百个俯卧撑,回到书房里,很快就把自己脑海当中的想法写在了纸上,他在这方面一向是很有耐心的,大汗淋漓地锻炼完毕,痛快地洗了一个热水澡,随即躺上床,旁若无人似的闷头大睡……
次日,贾蓉准时起床,做了早锻炼,用了早饭,这几天没甚么事,他可以歇息歇息。
这回,他决定去莲溪寺看看,参悟一下“禅修”。
却不想刚进了寺门来,忽见一进墙边梅花树下,一名十七岁的水田衣女子,执锄挖坑,埋下四五个鬼脸青的瓷坛,女子身姿绰约,侧脸雪肤,穿有道家风韵的水田衣,本就很怪异了,邢岫烟却还青俏生生地站在她身边,给她讲着些神京城里的见闻趣事。
当朝天正皇帝虽然信佛礼佛,却一直不向全天下公开,因此天下争相建造寺院、迎合天正皇爷的情况并未出现。
大青的农民们更喜磕头烧香于对他们土地有保佑的各种地方神明,佛、道尽管影响深远,却也要讲究些“实用性”。
好家伙,这是提前把妙玉师太给请到湖广来了?
自打决意与师父北上之际,妙玉住在苏州玄墓山蟠香寺内十年,埋了多年的雨水也一并带着北上了,和寺院名僧一样,她对喝茶甚是讲究,采集雨水时的方位、装的瓷器、埋的地点,无不精挑细选,但有一点儿不干净,她就不要。
本想要一路去神京城下榻租赁,如今却是临时改了主意,到莲溪寺来了。
莲溪寺,这座位于江城大东门外蟠龙山上的古寺,历史悠久,底蕴深厚,可谓是湖广地界久负盛名的“女众丛林”——尼姑庵。
莲溪寺,始建于元末明初,当时的香火很旺盛,后因战乱而多次被焚毁,清康熙时由法融长老主持重建,咸丰、同治年间又被毁坏。
光绪十五年(1889年),并于宣统三年(1911年)奏请藏经。
后世,莲溪寺的老山门黄色的门额上还镌刻着道明和尚清光绪十七年(1891年)亲笔书写的“莲溪寺”三个金色大字。
虽然后世是旅游的时候看见的,但现在亲眼见过了寺内的碑文以后,以及目不斜视,一心一意念经诵佛的老少尼姑以后,贾蓉才不得已感叹一句:太纯粹了,这才是一座古寺最真实的写照。
妙玉因是官宦家的千金小姐出身,自小得病买了替身皆不中用,不得已自己出家,后来家道中落,但她也小有余财,身边养着婆子、丫头。
所谓“替身”,是封建迷信常有的一种人:自个儿得病,买个人代替自己出家,以求去病消灾,谓之替身。
贾府家庙铁槛寺的张道士,就是第二代荣国公贾源的替身,替身这东西,也只有富贵人家才买得起。
妙玉埋好雨水转身,长发披肩,尽管绫罗绸缎拼凑起来的水田衣是宽大的,但秋风拂动间,亦可大略估测她身姿粗细,有着江南女子的婉约曼妙,素面朝天,不施粉黛,一双薄唇抿着。
令人不禁感叹,这古寺的诵经声似乎与她很配——除了墙角的红梅有点出戏以外。
见妙玉向自己看来,贾蓉轻轻咳嗽一声,搭讪道:“冒昧烦扰,今日休沐闲暇,我们香客出来瞻观祈福,敢问姑娘,贵寺如今有多少香客来?”
“此刻没人来,自然冷清,你此番来了不就不冷清,我来了不就更不冷清了么。”妙玉本不欲回答,生怕眼前这个长得有点帅的小男人走近她,说着便执锄上了台阶。
贾蓉心下有数,果然如此,在吴江时,他就向邢岫烟打听过关于妙玉的一些个事情,说妙玉在苏州“为权势所不容”,情况该和现在这样子差不多了。
她这副爱搭不理的样子还真是好笑得很,贾蓉不禁莞尔:“姑娘,我今日作为香客上香,是要来给贵寺捐香火钱的,自古可没有拒绝客人的道理。”
妙玉却不鸟贾蓉,头也不回地就要进庙了。
邢岫烟这时候发言了:“姑娘你好歹多担待着些,小蓉大爷琴棋书画,诗词曲赋,无所不能,便是老庄学说,佛家禅理,也有涉猎,姑娘亦不愿觅一清凉地,品茶、下棋、谈谈心么?”
咳咳……不至于不至于,这也太夸张了点,贾蓉还是知道自己几斤几两的。
“噢?久仰了,小女子身子不便,告辞了。”妙玉仍旧不回头,进了庙,往偏殿侧道而去,语气充满揶揄。
古时寺庙道观的尼姑、女人、道士,因为占着佛道的名头,得以走入上层社会的官宦人家,因此也有不少官宦男人食髓知味,专门勾引寺庙女人,暗地里惹出多少惊世骇俗的事情。
也有官宦家的奶奶、小姐,跟寺庙和尚偷会的。譬如雍正年间的河南大案,尼姑扰乱官场,几乎牵扯到了整个河南的高级官僚,闻名遐迩。
妙玉许是认为贾蓉是这种人,她或许也不是第一次遭遇这种事了,江南风气也有开放的一面,她的面容气质,也许吸引了一部分人的注意,也许会是类似于贾赦那样的老色鬼……
贾蓉不觉失望,不过这始终带着有色眼镜看人的想法确实得改一改,兴许这也算是她的个性罢。
邢岫烟不由得叹息一声,她果然还是像以前那样的性子,难以让人接近。
贾蓉笑了笑,手中的太极扇打开再合拢:“走罢,她不会再出来见面的,等上了香,我带你去其他地方逛逛。”
……
莲溪寺净室之中,定敬师太在蒲团上盘膝而坐,布满褶皱的手拨动念珠,妙玉进来,她双眼还是闭着,披一身旧袈裟:“有贵客来访,是不是?”
“贵客?”妙玉添了香,回头冷笑:“他算什么贵客?”
“你性子孤傲,佛法总是不坚,当年邢家姑娘就取笑你‘人不人,鬼不鬼’,如此你自然就不能识得贵人了。”
定敬师太道:“方才为师在殿后瞧那公子面相,本该受尽颠沛流离之苦,但,也不知是不是我眼拙,他分明是经过逆天改命的人,生就一双圣人之眼,如此之人,有大气运傍身。”(注:妙玉的师傅是精通推演先天神数的,因此才能看破贾蓉的真相)
妙玉不以为意,转口道:“师父,说起邢姑娘,不就是他表姑么?我一路北上以来,时常听过这位国朝最年轻武秀才的名声,前年邢姑娘还说过她姑姑是荣国府的大太太。”
“你不听也罢,我们早在苏州时就不得权势所容,一切生计还要赖你……为师已然时日无多了,最多还有几载光阴,那时候,你可定要保重自己,远离苏州,一旦返乡,必有大祸临头。”定敬师太道。
“是,师父……弟子记下了。”妙玉身子微颤,在她的人生之中,佛教背景比家庭背景更重要、更有影响,她三岁就出家了,七岁开始和邢岫烟做了十年邻居,从小到大接触最多的就是师父、邢岫烟,可邢岫烟对她没有影响,反而是她教会了邢岫烟认字、读书。
“生老病死,乃是常事,有何可悲。”定敬师太平静道:“我所言已然不多,既已北上,且好生停留,入我火聚,得清凉门。
所遇贵人不远,各人自有缘法,你租赁在这里,也不是长久之事。阿弥陀佛,去罢。”
妙玉恭敬地退出了净室,关上了净室的门,眼泪止不住地打转,自己日后该何去何从?
“阿嚏!”贾蓉打了个喷嚏,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的一切都被定敬师太看在眼里,只以为是自己昨晚着凉了。
“你看看你,是不是昨晚受了凉了?”邢岫烟嗔怪一声,给贾蓉扣好衣领。
“无妨,我身子骨好着呢,可能是有人在念叨我呢。”贾蓉笑了笑说。
“谁会这么无聊念叨你呢?”
“也许只是我的错觉罢,妙玉她师傅似乎也在莲溪寺罢,那时候厉害人物,兴许早已看穿了你我的皮相……你对她的师父了解过多少?”贾蓉说道。
“不知道,我十年间只见过她两回,每次她都是慈眉善目地笑对他人,但却从不轻易开口的。”邢岫烟摇了摇头。
“那还是算了罢,这种厉害人物了解得越多对自己反倒越不利,因为人总是很容易把这种能算准自己命运的人当成神仙老道来看待,并且对他们所言深信不疑,这是很危险的……”贾蓉挥舞着手中的太极扇道。
“这扇子可以让我看看吗?”邢岫烟说道。
“喏,小心一些,很重的。”
邢岫烟接过扇子,才感受到这扇子沉甸甸的分量需要她两只手才能托住,免得这扇子掉地上砸到她的脚……
“你这是用什么材料制成的?”
“运气好,返程途中有流星划过,得了一大块陨铁,就找了附近的一个怪匠人,名叫顾盛的,打造了这把太极扇,这人只对那些稀奇古怪的材质感兴趣,打了扇子留下来的一块陨铁,我送给他了。”
“怪道如此沉重,原来却是天外之物……这重量至少也有三斤。”邢岫烟说着就把扇子重新还给贾蓉,没办法,她力气小,实在没办法长时间托着个这么重的扇子在手上。
看着贾蓉轻松地一只手拿着扇子随意地扇了扇,邢岫烟又好奇地问道:“这样沉重的扇子,你打来作甚?”
“练功,每日拿着这样一把扇子可以练手劲,天气炎热了可以用来纳凉,平日里会客也能做装饰,挡住自己的面部,另外若是遭遇危险了,这扇子也能发挥作用,你说它厉害不厉害?”贾蓉眨巴眨巴眼。
“没想到你为了练功下了这般苦功,我却是做不来这些的……”邢岫烟有点敬佩贾蓉的决心了。
“没事儿,以后我在外四海为家,你在内貌美如花,咱们携手共进,同去同归,岂不美哉?”
“哎呀,你讨厌!竟说些好话来唬人……”邢岫烟俏脸一红,伸出小拳头就往贾蓉肩膀上捶。
“哈哈哈……”贾蓉哈哈一笑,一把攥住了她的小手,放在自己手心里捏了捏,一脸享受:“嗯,小手还是这么嫩呢。”
邢岫烟作势要打时,忽然听见不远处有个人牙子(人贩子的古称)在吆喝:“只要五十两,五十两即可带走这小丫头,保管乖巧听话,您买不了吃亏,您买不了上当,各位有钱的大爷们万万不要错过嘞!”
贾蓉便拉着邢岫烟去了一旁看,只见已有不少人围了上去,看各人穿着打扮,都是些不缺钱的主儿。
“这丫头模样瞧着好得很,将来一定是个大美人,叫甚么名字?我买下了。”有那瞧出小丫头相貌不俗的,马上就开口了。
“好叫这位老爷晓得,这丫头名叫香菱,是从江南地界找到的,她父母如今都已作古,我收留了她,如今一路磕磕绊绊来到此处,只求讨个吃饭的钱,五十两即可将她带走!这丫头饭量大,如今小人再养不得了……”这人牙子还假惺惺地哭了两声。
“五十两,我要了!”
“我出一百两!”
“这么好看的丫头你们才舍得出一百两?我出一百五十两!”
“一千两。”忽然有个不和谐的声音打断了正在竞价的富户们。
“这位大爷,您真要出一千两?”人牙子不禁问了一句。
“湖广钱庄裁下的一千两银票,不会作假的。”贾蓉说着就摸出了价值一千两银子的票据,在人牙子面前晃了晃。
人牙子已然颇为动心,一千两,那可以让自己潇洒上三五个月了。
“还有其他老爷要出价吗?”人牙子看了一眼其他的富户。
“这……”不少人心里开始犯嘀咕了。
虽说都是不差钱的主儿,但谁家的钱都不是大风刮来的,一千两银子买一个十几岁的小丫头,他们觉得不值得……
一时间,便没人再接着出更高的价格了。
“这位小爷,这丫头归您啦!”人牙子热情地搓了搓手。
“没问题,我家离这里不远,不如就到我家里取现银,如何?”贾蓉笑了笑。
“好!好!大爷您这边请!”人牙子热情招呼着贾蓉,在一众人的注视下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