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凌云志
有宫人小心翼翼展了给严帝,众人也都离了一点距离,聚拢成半圈。
“陈韬光,你觉得这字如何?”
严帝语气难得的温和,陈榜眼支支吾吾几声,终于还是开了口。
“恕小人直言,万状元这字……这字,有些……”他心存疑惑,不知道严帝对万江澄,到底是如何看待,偷偷看了看严帝脸色,才继续说,“有些辱没天下文人之清誉。”
只是这万状元毕竟是严帝点选的,他忙又补了句,“其实倒也不必要有多好,只是看万状元年纪,总也有十年寒窗过,这字,可就有些辜负了他多年的勤奋苦读!”
“孟云祥,你觉得这字如何?”
严帝并未说陈韬光评的对不对,仍微低着头,望着放在御案上的百家姓,轻声再问孟探花。
孟云祥则比陈韬光还要纠结些。他是一心向着万状元的,只是他也是性情清高之人,若让他违心说这字写的好,也是无法做到。
“陛下,人无完人……”
严帝打断他,轻斥道:“朕问的是字如何!”
孟云祥只好老实回答:“这字写的确实不好,应当多多练习提高才是。”
“状元郎,你自己觉得呢?”
严帝不置可否,继续问道,这次,微微仰头,凝目注视着阿橙。
“请陛下降罪,草民写的……”
阿橙想起来,有次小和尚哥哥说,她右手写的字,完全就是一蓬乱草,但是他会带回去装裱了,挂在自己房内。阿橙当时还对他说,“那你挂高些!我要做悬崖上的乱草,碍你的眼,却偏生挂在那里,一般人都揪不下来。”
这般脑子里乱想,话头就停顿了下。
“你这字写的,就如乱草一般,”阿橙听到严帝这么评价,心里猛地一惊,低头直视严帝。不过严帝满脸嘲讽的胡子,语气里也是满满的鄙夷。阿橙又收回了目光,微微垂下眼帘,长长的眼睫也翻了下来,遮住了眼里的情绪,只安静伫立,等着严帝一番训斥。
“倒是自成一派,很有稚趣……朕!甚喜之。”
宫人们谨守规矩,心中如何面上绝对不会显露。进士们却皆瞠目结舌,顾不上冒犯,齐齐看向严帝。
这也太……太……太……
阿橙亦和众人一样,惊得一双丹凤水眸也忘了掩饰,瞪大了直视严帝。
这位……昏君?是认真的吗?
“今日这纸张,乃是徽州产的澄纸,爱卿又名江澄,朕看卿这字,就命名为澄草。这张百家姓,朕就先收藏起来,以后你开山立派,朕也算得此大作。”
严帝说着令众人几愈昏倒的话,站起身来,挥手让旁边伺候的宫人,把阿橙的“大作”连同案几一起小心抬起,又对诸位进士们说:“诸位以后都是国之栋梁,朕今日设宴为贺,尽可放怀饮宴,不醉不归。”
说完迈步离了琼林宴,剩下进士们面面相觑。
陛下这是醉了吧?是吧!
快来掐掐我!我才中进士,为什么就要知道我以后入官场相侍的,是这么一个昏君呢?这也太打击了吧!
不对,严帝素日里政令清明,登基几年,九州繁盛,边疆平安,怎么会这么糊涂呢?莫不是这万江澄,是陛下的什么亲信?
连几位操持琼林宴的翰林,都惊呆了,良久,才想起来,吩咐宫人们继续上酒上菜,招呼进士们继续吃喝饮宴。
严帝走了后,虽给众人脑中塞进去一堆乱草,但是气氛终究轻松起来,加上都已饮了点酒,渐渐有些忘乎所以,三五成群地聚集闲聊。
经过连续三场“较量”,阿橙觉得心累到不行,好想回家,连宫人说带进士们去看琼林苑的瑞兽,都没了心思,只坐在自己位子上,等着什么时候可以离开。
孟探花为阿橙倒了杯热茶,说:“万兄且莫老是饮酒,要是醉了可不好。”
“这酒哪可能喝醉?一点儿没有酒味不说,就这么一小壶……”虽这么说着,阿橙还是拿起茶盏,喝了一口。
“万兄!”有人端着酒杯过来,却是之前帮阿橙写诗文的何进士,要来与阿橙敬酒。
何进士年岁也略长些,但是为人却有些憨厚,直来直去。阿橙有些喜他的性格,就拿了自己的酒壶来倒酒,才发现一壶酒,竟被自己不知不觉喝完了。
“我来给万兄斟!”何进士随手拿起旁边孟探花桌上的酒壶,给阿橙倒了一小杯。
“这杯该我敬何兄!多谢何兄代我写下诗文,也免了我的一手烂字糟污了大家的眼。”阿橙的话发自真心,说完就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杯中之酒,虽不辛辣,但是明显和原先喝的那果香大过酒香的很是不同。阿橙心中讶异:难道每个人的酒还不一样吗?
这时,也有其他人走过来要与阿橙饮酒。这些人,有真心结交阿橙的,有见风使舵的,也有想把阿橙灌醉出丑的,心思各有不同。
孟云祥见来的人多,就说:“万状元的酒已喝完了,大家还是以茶代酒吧!”
却有人立马拿了酒壶,帮阿橙斟满一杯。阿橙怕推脱不过,就说:“我已不胜酒力,就以这一杯,敬在座诸位同窗。”
举杯饮酒,这酒明显是和孟探花的一样,酒味醇香浓郁。
“万大人!”才喝了一小口,本侍立在远处的宁喜,快步走了过来,轻声唤道。
围着的诸人,大多已经知道这红衣公公乃是皇帝亲近,都略微让开,只有何进士还站在阿橙身侧。
“大人可莫要喝多了,今日琼林宴还未结束呢……”宁喜走到近前,压低声音对阿橙说了一句,又回身,扬声对着大家道,“我家状元郎要送各位大人一份小礼,还请各位稍待片刻。”
众人又是哗然:这又是哪出?
而且这位红衣小公公,竟称呼万江澄为“我家”状元郎,难道红衣公公不是陛下家的?
这么一打岔,也无人敬酒了,皆同宁喜一起,往入口处顾盼。
倒没等多久,安海带着一溜儿宫人,捧着些东西走了进来。然后整整齐齐站成一排,细看,原来每位公公捧着的,都是几本书册子。
“万大人无有厚礼相备,就把自己写的《凌云志》,着人誊录抄写了,送各位大人一人一本。”
“什么?《凌云志》?”
“这位公公说的是《凌云志》吗?《凌云志》和万江澄又有什么关系?”
“是我听岔了吗?”
“《凌云志》不是半青道人所著吗?”
无怪众人惊讶,只因这《凌云志》乃是近些年来的一本奇书,倒也不是说有多高明的学问,只是作者,就如遍览过大凌九州一般,在书中记载了凌朝各地的风土故事,地理气候,风俗文化。虽不能说九州处处皆已明细记载,但已是少有的齐全。
文人们讲究,“读千卷书,行万里路”,这本书,就是可以让人看了便如行过万里路一般增长见识。特别在这出行并不便捷的时代,这本书几乎称得上是“巨著”!
而这本书的作者,署名为“半青道人”,据传是一位得道的老神仙……
有些人回过神来,再望向阿橙的目光,便如盛夏正午刺眼的阳光,只恨不能看穿这位年轻且稚嫩的小状元,从里面揪出半青道人来。
阿橙比他们还要震惊!
这算怎么回事?
知道万江澄就是半青道人的,可真的不多啊,难道出了奸细?
“万状元,你是半青道人什么人?子侄吗?还是徒弟?”
有人猜测道。
“这不可能!万江澄你怎敢在宫中行这欺蒙诈骗之事!”
陈韬光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
“万状元把自己心血之作送给诸位,要是不想收的,不要便是,多的是人想收藏。”
安海这么一说,很多人赶紧把宫人送来的《凌云志》抱紧。只怕又被收走。这本书可不好得,因为书中有些地图和插画,不像一般的书籍,会写字,就可以抄写出一本。
“万兄就是半青道人?”
很多人把书抱在怀里,挤过来问。阿橙尚是满脑子糊涂帐,下意识地点了点头,眉头却皱成一团。
看他点了头,越来越多的人都围拢过来,上下打量,恨不能上手摸一摸。开玩笑,“半青道人”可是如同神仙一般的传奇人物,有生之年竟能与之相识,还离这么近,这可太惊喜了。
要不是宁喜和安海挡住,只怕都有人要来扯一片“半青道人”的衣袖,带回去珍藏。
“大人,时已过午,大人当是想出宫了?”
宁喜说着深望了一眼,阿橙早已招架不住,立马会意,躬礼道:“诸位同窗,请恕小可先行告退了!”
严帝走后,这琼林宴的正宴就算结束了,剩下的时间,不过是给诸位进士们一个机会,在这琼林苑中游玩而已,倒是并不拘于何时离开。
围观诸人自然多有挽留,可是因着有宁喜在,也都不敢强拉阿橙,只得罢手,热情殷切地目送“半青道人”离开。
阿橙随着宁喜往外走,快出琼林苑的时候,孟探花追了上来,似是有话要说。
等宁喜退开一点,孟云祥开了口。
“原本不该在背后说人闲话,但是,”他的面色又微微泛红,“我怕万兄……怕万兄被人针对,却不知防备。”
他叹了口气,继续说:“陈韬光兄,不仅身为榜眼,还是那日殿上,盗用万兄文章的陈三省的子侄辈。不知万兄可清楚,那陈家,是青州有名的世家大户,且与很多官家皆有联姻。因为万兄,陈三省没了状元,陈韬光……自觉屈就榜眼,只怕会因此记恨万兄,万兄要小心一些才是。”
孟云祥说完,有些担忧地望向万江澄,却见他嘴角噙的笑越发明媚。
竟是不惧怕吗?
“探花郎生自哪一年?”
“光煦三十年十月初五辰时三刻……”虽不知为何突然想起来问年岁,但看着万江澄嘴角的笑,却不由自主把生辰八字都报了出来,等报完了才意识到,又是脸热,又是羞愧。待看万江澄,他却不言不语,只是笑的更欢畅了些。
“是……是不是,万兄要称呼我为兄长?”
“为什么?”万江澄却闪了下眼,眼里有狡黠有明媚。
“孟贤弟,我先回去了!”说罢转身就要走。
孟云祥不知为何有些发慌,急着说道:“我住在东水巷,万兄可以随时找我……谈书论画也行,饮茶对弈也行。”
万江澄已经走至十几尺以外,回身挥了下袖子,以示听到。孟云祥望着他的背影发了阵子呆,转身往回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