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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我的皇粮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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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世纪六十年代至九十年代,中国大地最令人羡慕的是“敲钟吃饭,盖章拿钱”的城镇户口,无论有没有工作,只要不种地,和农民相比都是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那时候,我个人的感觉,就是那些“敲钟吃饭,盖章拿钱”的人生活在天堂里,而我确生活在地狱之中。

    由于家庭原因,我初中尚未毕业就被迫回家务农,我整天穿着粘满泥浆的破衣烂衫在地里起早贪黑地忙碌着,但我所得到的报酬是只要能填饱肚皮就不错了。有时上街也只能换一件干净一点的衣服,但是也多半打着补丁,而且样式难看,质量粗劣,无论谁一看就知道我是农民。一个农民、尤其是一个贫穷的农民,无论走到哪里都会遭人白眼,受到冷遇。看见我的同学们考上了师范、中专、大学,他们穿着很体面的衣服意气风发地走在街上,有时和我会不期而遇,我便会“羡慕嫉妒恨”,幻想着自己某一天也能跳出“龙门”(农门)和他们肩并肩,穿着同样体面的衣服走在一起。

    那个时代,一个吃“皇梁皇饷”的小伙子可能会娶一个农村姑娘为妻,但是一个农村的小伙子是绝对不可以娶一个吃“皇梁皇饷”的姑娘为妻的,如果谁胆大妄为有这样的想法,那必然会遭到众人的耻笑,成为众矢之的。可我那时候偏偏自不量力,在心里悄悄地爱着一个吃“皇梁皇饷”、而且还长得很美丽的在县城里工作的姑娘。

    这件事我在《我的爱情梦》里并没有提到,也不知道我在写《爱情梦》的时候为什么没有提到这位吃“皇梁皇饷”的美丽的姑娘,也许当时写作的时候我还陷在当年的自卑感里无法自拔,所以没有提到她,如今鼓起勇气提到她,说明我的自卑感在逐渐消失,我可能应该为我自己欢呼。

    当时作为一个贫穷的农民在心里悄悄地爱着一个在县城的一个很体面的单位工作的一个公主般美丽的姑娘,我是绝对不敢说出来的,因为这实在是有点臭不要脸。但这件事情折磨得我是茶饭不思、夜不能寐。我该怎么办呢?我想,唯一的办法首先是要想法摆脱我的农民身份,还好,那时候我已经在报刊上开始发表文章了,1992年,我的中篇小说《惶惑的沧浪河》先后在《遵义文艺》和公开发行的文学刊物《花溪》上发表,当时我二十八岁,作为一个农民青年,这是一个壮举,这让我在我们镇成了“名人”,其实我内心知道,我这个“名人”并没有得到多少实惠,区区几百块钱的稿费根本无法改变我的生活本质,我还是一个农民。后来看赵本山的小品《月子》,常常想起那句台词,“你什么名人?你就是个人名。”但是没过多久,就在这一年的秋天,也就是公元一九九二年,当时我们区里面的一个副区长觉得我还算一个人才,就把我安排了一个临时民办教师的工作,我也算是“跳出了”“农门”。

    开始上班了,我才感觉到我的工作只不过和“皇梁皇饷”有了某种拐弯抹角的“亲戚”关系,敲钟的时候并不是吃饭,而是上课或者下课,或者集合,盖章倒是拿钱,但拿得也实在是太少了,财政给我们这样身份的人只有三十五块,学校再补助三十一块五毛钱,到现在我也想不通,为什么不是补助三十二或者三十一,而是三十一块五毛,零头上弄个五毛是什么意思?但那时候五毛钱可以买不少东西,比如一斤大米或者若干斤蔬菜、或者若干斤洋芋、红薯什么的,不像现在,五毛钱几乎什么都买不到,所以当时也不敢小看那五毛钱。

    我的工资全部加起来也就是六十六块五毛,这在前面的《爱情梦》里我好像也提到过,连续三年都没有增长一分。公办教师们的工资从二百多元到五百元不等。我的工资即使是和最低的公办教师(刚分配工作的)相比,也只有他们的四分之一。有一年,全区数十所小学统考,我教三年级的语文,统考时我所教的班级平均分数全区第一。而我的搭档是公办教师,他的工资是我的六倍,但他教的数学居然考了个全区倒数第一。为此我得到学校奖给我的三十元奖金。而我的搭档只不过相应地罚了他三十元。这件事给了我非常大的不公平感,我感觉我的付出和得到的收获完全不成正比。别人的付出和收获也不成正比。我的身子似乎进入了“皇梁皇饷”这个生活的圈子,但我享受到的待遇并不比农民好到哪里去。我只是不要脸朝黄土背朝天地在地里劳作,但我身在教师这个光荣的队伍里,做着跟光荣的人民教师一模一样的事情,我得到的待遇却与那些“真正的教师”有着天壤之别。我只是个“水货”教师,和正牌教师的价值如同黄金和黄铜,我的骨子里还是个农民,尽管我还背着一个作家的皮,但我依然还是一个农民。

    我咨询过很多人,问像我们这样身份的教师有没有可能转正,大部分人给我的回答都是悲观的,我开始感到有些绝望了,那时候国家也有政策明缺规定,一九八五年以后加入的民办教师不得转正。我望着那扇被封得死死的看不见的大门有点绝望了。我想我这辈子是不可能享受到真正的“皇梁皇饷”了,我想还是不要赖在这里被人笑话吧,因为已经有人公开藐视我这个民办教师“壳壳”了。

    公元一九九五年的中秋,眼含热泪给我的学生们上了最后一堂课,当我告诉我的孩子们这是老师给他们上的最后一节课的时候,我突然就哽咽了,到了真正要离开我这个光荣的人民教师岗位的时候,我才发现我其实是多么的热爱这份工作,热爱我这些可爱的孩子们!可是,孩子们,老师要对不起你们了,老师要将你们抛在半路上了,以后谁来带领你们在学习的道路上继续前进,老师已经管不着了!因为老师不但要吃饭,老师还要谈恋爱,老师要结婚,老师还要有房子,可是这一切的一切都不是每个月六十六块五毛这一点工资所能解决得了的,对不起,老师也还有未来,老师要和你们说拜拜了,孩子们!

    我还记得,这个中秋节的月亮比以往任何一个中秋的月亮都要圆和亮,当月亮升起来的时候,我就收拾好我在学校一点可怜的行李——两床盖了几十年的黑不溜秋的被条和几件衣服、几本书就出发了。两个要好的同事为我在月光下送行,他们一路跟我说一些鼓励的话,希望我从这个地方走出去以后奔一个远大的前程。

    走到一个山垭口,再往前就看不到那所我曾经工作过的学校了,在月光下我向学校的方向挥挥手,在心里说,再见了,学校!我曾经荣耀过的地方,我仿佛看见我爱着的那个吃“皇梁皇饷”的美丽的姑娘也站在月光下向我挥手,她一脸的轻松,好像终于甩掉了一个包袱。

    时间转眼过去了十三年,二00八年,国家领导突然想起这一帮零时民办教师,也许是国家富裕了,不在乎那几个小钱,也许是国家领导觉得这一批人对教育事业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开始给这批人考虑转正的问题了。一大批优秀的零时民办教师在这一年得以享受到真正的“皇梁皇饷”,有人就在我面前唏嘘感叹:田维堂啊,你当年要是不走,现在也转正了!那时候,刚转正的老师待遇大约是每个月一千五百元,我在心里默算一下,和我当时的收入相比还是有一定差距,加上他们过去那么多年才熬了过来,说实话,想想我并不后悔,虽然这些年我在外面并没有发财,但我跑了很多地方,见过很多人和事,学会了很多书本上学不到的东西,比十年如一日的生活强多了。虽然我如此想,但为我惋惜的朋友却不少,到底那是旱涝保收的铁饭碗,关键的一条是老了不能劳动的时候收入依然会源源不断,一直到自己不呼吸的那一天。而我目前的生活状况依然面临着各种各样的危机。说到底,无论如何都没有吃“皇梁皇饷”好啊!

    如今,尽管已经有人称呼我“老板”和“作家”;已经有许许多多的大学毕业生主动放弃享受“皇梁皇饷”的机会;已经有很多吃“皇梁皇饷”的姑娘嫁给各种各样的人,但是还是有很多人问我:“你当年要是不离开学校就转正了,你后悔吗?”对此,我真不知道如何回答,有时候我感觉好像有些后悔,有时候我又感到有些庆幸,至于后悔什么,庆幸什么,我一直都没有想明白,但是有一点,在人们的心里,无论你在社会上混成什么样,你要和吃“皇梁皇饷”的人都是不能比的,都是有差距的。但是我对吃“皇梁皇饷”确实已经没有当年那么强烈的欲望了,只是在我有时候实在是累得疲惫不堪时,心里面还是有点偷偷地羡慕那些过得轻松自在的吃“皇梁皇饷”的朋友们,因为我不知道自己还要劳累多久才能保证我有足够的钱颐养天年,而吃“皇梁皇饷”的朋友们只要混到六十岁就可以优哉游哉了。

    事实上,今天的很多中国农民,以及我们身边的农民,他们已经越来越自信了,他们丰厚的经济收入已经让他们在吃“皇梁皇饷”的人们面前克服了自卑感,他们同样经常地穿着很光鲜体面的衣服,昂首挺胸地走在大街上,他们经常出入某些高消费场所,他们在城市里买房和购车;我们的农民在祖国富裕强大的同时也同步富裕和强大了,他们许许多多的人已经实现了自己的梦想,我就亲眼看见有的农民开着轿车去种地的,我想,这样的农民,在吃“皇梁皇饷”的群体面前,应该没有多少自卑感了罢?

    但我更欣赏那些主动放弃吃“皇梁皇饷”的大学生朋友们,我相信未来的中国每一个人都能实现自己的梦想,每一个人的生活都会有保障,相信我们的国家在未来的日子会越来越公平合理,但愿每一个人都会过得轻松、愉快,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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