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悬崖上的一笼柴
1984年深秋,我和丁三软踏踏地走在从务川县城通往濯水的马路上,开始从县城出发的时候,马路上经常有车从身边飞驰而过,都是货车,还有一些客车和拖拉机,偶尔有摩托车和自行车。
马路是碎石和泥土铺成的,天晴了好几天了,马路很干燥。每一次经过一辆汽车都会从车屁股后面飞起一条灰龙,灰龙会一直紧随汽车飞驰而去。
从县城到濯水有大约七十公里,这么远的路程,很少有人会选择步行。因为有客车,每天一班。可是我跟丁三说,我不坐客车,我要走路,你走不走?丁三居然都没有一点犹豫,很爽快的跟我说,走路,我们走路回家。
我走路回家有两个理由,第一个是我晕车,我晕车不是一般的晕,晕得非常恼火,比如说今天晚上我知道明天早晨要坐车了,就从知道的那一刻就开始晕起!我的家在乡下,离公路有大约三公里的距离,根本看不见汽车,也听不见汽车在马路上奔跑的声音,更闻不到汽车散发出来的味道。但是这些我却通过大脑的想象,这一切就强行的进入了我的大脑和感官。我躺在床上也感觉是在车上。
当我坐上客车,浓烈的汽油味就肆无忌惮的攻击我,我对汽油味的敏感超过任何美味佳肴的感觉。几分钟的时间,我就开始呕吐,肠胃里面的所有东西如同山洪暴发一般从口腔里喷薄而出。如果遇到汽车急转弯或者过高高凸起的拱桥,呕吐就会像潮水一般从喉咙里涌出来,几乎让我窒息。肠胃里面的东西没有了,就开始吐胆汁,胆汁开始似乎是黄的,后来连绿色的胆汁都吐出来了。晕车给我带来的痛苦几乎胜过死亡,我真的希望汽车掉下悬崖峭壁,我的痛苦可能就在瞬间结束了。
第二个不坐车的理由是可以省下一块八毛钱,一块八毛钱不是小数目,它可以买好几斤生姜,对,我和丁三这次进县城就是为了买生姜来的,听人说县城里面的生姜才一毛五一斤,但濯水的生姜卖到两毛以上,如果能卖到两毛五,那么一斤就可以赚一毛钱,如果是三毛呢?我的乖乖,赚一半啊!
那一年,丁三十八岁,我二十岁,丁三和我贫穷的程度差不多,他也想省钱,所以我一说走路他就赞同了。
我们身上每人带了三十块,可以说,这是我们两家人一年之中最富裕的季节,我们交了公粮,卖了“余粮”,粮管所给我们结了账,我们两家,每家都有一百多块。为了能让这一百多块多用一些时间,让它串崽,丁山的妈妈给了丁山三十元到县城收生姜,在丁三妈妈的煽动下,我的妈妈也给我三十元让我和丁山一起到县城来收购生姜。可是到了县城才发现,丁山妈妈的的信息完全不准确,县城的生姜价格和濯水生姜的价格是一样的,丁三说我们还收个鸡巴毛啊!
我们吃了一碗粉,每人花掉了五毛,住了一夜旅社每人花掉三块,加上车费,我们已经每人花去了五块多。我们此行不但没有一点儿赚钱的机会,还白白的花了好几块,心里有点发慌,对了,我们出发的时候还买了饼干又花去了一些钱。
每一辆汽车经过我的身边都会使我感到一阵晕眩,好在是汽车越来越少了,马路上渐渐变得清静起来,几乎要每隔二十分钟甚至更长的时间才有一辆汽车从身边轰隆隆的开过去。
路两边是收割后的稻田,稻田里的谷桩子又冒出了新绿,不过看起来有些惨淡,让人感觉那样的绿是没有什么希望的。地里的包谷杆都被人砍了捆成一捆一捆的,然后像砌砖一样将一捆一捆的包谷杆围在一棵树上,让那棵树看起来像一座“塔”。还有稻草也是这样。一路上,这样垒起来的“塔”很多,我和丁三商量,如果天黑了看不见路,我们就将路边这些“塔”点燃,我告诉丁山,我身上有汽油打火机,可是丁山不大赞同,丁山说那一树包谷杆够一家人煮半个月的饭,现在砍柴多难,你看山上,到处都是光麻麻的。真是这样的,放眼看去,每个山头都像和尚的脑袋,为了煮饭和煮猪食,我们哪一家人不是除了下地干活就是到处找柴?个别人家有祖宗留下来的柴山,但是都非常有限,不敢大胆的砍,要留着在特殊情况用,比如红白喜事之类。冬天的时候我们村子里所有的人几乎倾巢出动,到很远的冉紫垭和牛栏垭砍柴,那里有很大的一片林子,全是长在悬崖峭壁上,但是我们不怕,有办法将那些拳头大小的树砍断背回家来。
我还是提议天黑看不见路的时候点燃那些用稻草磊起来的“塔”,可是丁山还是表示反对,他说那是用来冬天喂牛的,你帮人家烧了,人家冬天的牛吃什么?他说他家的那头水牛,冬天每天要吃二三十斤大谷草,我说烧的又不是你家的,可丁山说谁家的都不能烧,你要敢烧我就敢喊人。我说你他妈的真不够意思。
时间不知不觉已经到了中午,丁山有个价值三块钱的电子手表,他说已经十二点半了,我们找个地方坐下来吃饼干,还好,我们看见了路边的一口井,水井旁边有光滑的石板可以坐下来,我们就开始坐下来吃饼干,吃几块饼干喝几口井水,我们已经感觉到很累很累了。
丁山说:“你耍过姑娘没有?”,我摇摇头,过了一会,我告诉丁山,我喜欢过一个姑娘。丁山马上把头湊过来问:“你和她睡过没有?”我说:“睡?手都没有摸过!”
“花狗哥亲过姑娘的嘴,他还吸了人家的舌头,说是比腊肉的味道还舒服,我不相信。”沉默了一会,丁山突然说。我听了丁山的话,悄悄的咽了一下口水,偷偷的看了丁山一眼,还好,他并没有发现,不过我也发现他的喉咙动了一下,也许,我们实际上都想象出了和姑娘亲嘴的味道,我们将那个味道想象得十分美好,因此都在悄悄的咽口水,但都怕对方耻笑。
“你跟我来,”丁山突然站起身跟我神秘的招招手就往一个比较隐蔽的地方走去,我好奇地跟在后面,然后我们在一个从马路的角度看不到我们的地方坐了下来,然后,我惊奇的发现丁山居然脱掉了裤子蹲下来时很不方便。但我还是想法用比较正常的姿势蹲了下来:“丁山,,这是谁教你的?”“黄狗哥。”我当然知道黄狗,黄狗四十多岁了还没结婚,我们那个村像黄狗哥这样的有好几个,比如得成、狗儿、金鹿、揪耳……他们活了好几十年,可是从来没有碰过女人,原来、原来他们用这样的办法……
我知道,丁山担心自己会步黄狗他们的后尘,一辈子娶不到媳妇。丁山突然指着我的裤裆:“要不要来一次?”我心里本来是想的,但羞耻心让我往后退了几步,并且拼命的摇了摇头。
我们继续往前走,我们都穿着解放鞋,我们的脚板是那么柔软,但马路却是那么坚硬。脚板踏在马路上显得脚板完全不是马路的对手,这让我们很块感到了疲劳,尤其是我,丁山的身体比我壮实,他似乎没有那么累,当我提出在马路边的石头上坐下来休息的时候,丁山总是显得有些不情愿,脸上总是有照顾我才停下来休息的表情。
我们又开始谈论姑娘,丁山说有一次他和我们村的柳儿放牛,他说其实柳儿穿的衣服很破的,奶嘴都能看得见,柳儿十六岁,丁山那天身上有几颗水果糖,他卖了一高架柴以后悄悄买的,他和柳儿坐在山坡上,整座山除了牛羊就只有他们两个人,当然,还有蜜蜂、蝴蝶、咬人又咬牛的牛蚊子,但这些不管人的事儿。丁山就拿出两颗水果糖递给柳儿,柳儿伸手过来接的时候, 丁山却把手缩回来了,丁山胆大包天的说:“柳儿,你、你能不能给我日一回?”柳儿没有说话,狠狠瞪了丁山一眼起身头也不回的赶着牛羊回家了。
从那以后,丁山不敢和女孩儿说话了,我说谁让你那么直接的?丁山说,后来有一次,他往柳儿的破衣服口袋里悄悄的放了两颗水果糖。
黄昏的时候,丁山突然指着路边的一处悬崖对我说:“骨头哥,你看,那里有柴!”我顺着丁山的手指看过去,在不远的悬崖上,果然有一笼岩刷子,从一个树根上长出来像汤圆那么粗的有五根柴。这样的柴很结实,耐烧,烧过后的火石还可以捂成炭。看起来确实很吸引人,看看周围的环境,我们可以得出一个结论,这悬崖上的柴不属于任何一家人的柴山,我看见丁山的眼睛发亮,我知道,他在开始动这笼柴的脑筋了,我提醒他:“那地方太陡了,危险,再说,我们也没有刀。”“不要紧,”丁山已经开始四处张望,我也跟着他张望,我们看见了附近有一户人家,丁山已经开始向那户人家小跑了,我只好跟在他后面。这是一家有两间木瓦房的人家,门开着,只有一个满脸都是污迹斑斑的六、七岁的小男孩在家。丁山对那孩子说:“你们家有柴刀吗?”,男孩点点头,丁山又问:“在哪里?”男孩向一间屋子的门口指了指,丁山走进屋很快就拿出了一把刀口亮晃晃的柴刀,丁山对着男孩晃了晃柴刀:“我们用几分钟就还回来。”男孩盯着我们点了点头。
丁山从悬崖的侧面开始向那几根岩刷子的方向攀登,我在攀崖方面一向是个低能儿,我胆小,站在悬崖边就双腿发麻打颤,我站在悬崖下面盯着丁山,不断的警告他慢点,小心点。不过,几分钟以后,丁山已经成功地蹲在了那几根岩刷子的树根上,并挥刀砍了起来,几根小树挡住了丁山的身体,看起来很安全。
可是当最后一根小树被砍断的时候,丁山不知怎么搞的却随着那棵小树一起掉了下来,我看见丁山的身体在空中伸展开来,像一只巨大的鸟,不过他没有能在空中飞翔,在我没有来得及思考该怎么办的时候,“嘭”的一声闷响,他的结实的身体也结结实实的摔在了地上,我看见,他的身下是一堆乱石头。
我疯狂地奔到丁山的身边,我看见他微笑地看着我,但他的嘴角却有两条红色蚯蚓爬出来,我扶起他,我将他抱在怀里,我发现他的身体无比的柔软,“骨头哥,你要背我回家了!”丁山轻轻地说。我看着他的眼睛拼命的点头,我已经说不出话,我发现我的眼泪开始滴落在丁山的脸上,可是丁山还是在微笑,他说:“我身上现在一点劲都没有,骨头哥,那些柴都归你,我不让你白背我回家!”,我不回答丁山,我费了很大的劲将一摊烂泥一样的丁山背到了背上。
我几乎用光了身上所有的劲才将丁山背到了马路边,当我放下丁山的时候,我感觉自己已经要虚脱了,我自己也变成了一摊烂泥。我发现丁山睁着眼睛在大口大口的喘气,我感到不妙,忙低着头喊他:“丁山、兄弟、兄弟……”但他只是轮了轮眼珠,泪水从他的眼角滚出来,我发现,他已经不能回答我了,他的胸脯随着喘气的时候剧烈地起伏着,胸脯也好像一下子高了好多。我慌乱的在马路上东张西望,我终于看见了一辆解放牌货车开过来了,还隔很远我就挥手,我高喊:“救命啊!” 可是那辆解放牌汽车并没有减速,从我的身边呼啸着去了,地上带起的尘土几乎让我睁不开眼睛,我赶忙回头看丁山,还好,丁山的眼睛已经闭上了,但我看见他的胸脯还在距离的起伏。
马路上寂静下来,太阳却从栗园那座山的背后落下去了,天色暗了下来,我知道,天很快就会黑下来了,可是马路上既没有车,也没有人。我只看见空中有无数的蜻蜓在飞翔,有几对蜻蜓还在空中交配,我突然觉得蜻蜓多么幸福,我想蜻蜓找媳妇是不需要彩礼、不需要房屋什么的吧?
当天色基本上黑下来的时候,我看见一辆绿色的吉普车开过来了,我赶忙挥手喊救命,我还指了指地上躺着的丁山,可是吉普车并没有减速,它的速度比解放牌汽车快多了,从我面前一闪就不见了踪影。
天完全黑下来之后,又过路了几辆车,在车灯能够照射到躺在地上的丁山的时候,我每次都一边指着地上的丁山一边高喊救命,可是还是没有一辆车停下来。
我看见丁山的头肿了起来,他的五官完全变形了,他的腿也肿了起来,他的手臂肿得和我的腿一样粗,他变成了一个超级大胖子,但是他还在有力地喘息着,他的胸脯还在起伏着。
我看了看丁山的电子手表,手表紧紧地勒着丁山的手腕,由于手腕的肿胀,表带都深深的陷进了肉里,我只能看见圆圆的表盖露在外面,那上面的时间显示,已经是半夜十二点四十五分了,我想如果再拦不下一辆车,今天晚上就可能没有车过路了。
不过我很快就听见了汽车在马路上奔驰的声音,这一次我下了决心,无论如何得把车拦下来,我在马路中间躺了下来,我相信,没有任何一个司机胆大妄为,敢从我身上碾压过去,当汽车马达声越来越近的时候,我害怕的闭上了眼睛,我等待着汽车在靠近我的时候 “嗤”的一声在我的身边紧急刹车,可是我错了,我感觉到车轮从我的胸脯上压过去了,我听见了肋骨断裂的声音,接着我发现自己飘在了空中,我发现,我的眼睛能够穿过黑色的夜空看见地上还躺着一个我,尽管我已经变得血肉模糊,但我还是清楚地看出了那就是我,在不远处我看见躺着的丁山,我向他招手,但是他没有理我。
我像一只鸟一样在空中飞翔,光线尽管混沌,但我能看清一切,我看见了公路边每隔一段路就有一个包谷杆和稻草堆砌起来的“塔”,我决心将这些“塔”一个一个的点燃,我要让这些“塔”燃烧起来照亮马路,这样总会有司机看到躺在地上的丁山,我相信总会有人会将他抱到车上去送回家,或者是送到医院去,我在离丁山最近的一个“塔”的上空降了下来,很容易就点燃了第一个“塔”,这个“塔”是包谷杆堆砌的,因此火苗很快就变得很巨大,巨大的火苗冲上了天空,巨大的火光果然照亮了躺着的丁山,但是没有看见有车开过来,我就一路点下去,大谷草堆砌的“塔”和包谷杆堆砌的“塔”我都点,火光照亮了很长很长的一段马路,可是还是没有车开过来,我准备继续点下去,沿着我们出发的方向,当我正在点第十五个“塔”的时候,我的肩膀被重重的拍了一巴掌,我回过头,惊奇地发现丁山站在我的面前,他的面容一切正常,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他的手里拿着借来的那把柴刀,丁山亲热地挽着我的手臂说:“骨头哥,不要点了,你让人家吃生饭啊?你让人家的牛饿肚子呀?走吧,我们去把柴刀还了!”,我紧紧地握着丁山挽着我的那只手,一起飞向借给我们柴刀的那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