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队长千三
千三站在狗儿家门外犹豫了几秒钟,最后还是鼓起勇气推门走了进去,屋里的人正围着方桌吃晚饭,桌上亮着一盏煤油灯,灯光照着几张热腾腾汗淋淋的脸,四个男子汉正在喝酒,可能是海椒太辣,有的嘴里还哧哧地吸着气。见是千三,都愣了一下,千三也愣了一下,因为那么多人在一起喝酒,这就使他不能不去猜测原委,等到千三明白过来一点,主人家狗儿已经招呼了:
“千三哥,来来,喝酒!”
“嘿嘿!你们今天打谷子?”
千三哥不自在,但他强自镇静地笑着,勉强地歪着脖子,半边屁股挪在一条长板凳的角上。两只小眼睛可怜巴巴地望着狗儿笑,嘴巴咧开,露出稀稀拉拉几颗黑牙。
“来,先喝杯酒!”
狗儿说着就将一只小巧的玻璃杯放在千三面前,透明的液体注满了杯子,千三很想推辞,但同时桌上那碗油汪汪闪着诱人光泽的肉片和白花花嫩颤颤的豆花又强烈地吸引着他。
使他不由得悄悄咽了几泡口水,口水滑下喉咙时发出咕咚咕咚的响声,他吓了一跳,他担心不体面的响声被饭桌边的人听见,幸好谁也没有注意。当他稀里糊涂接过了狗儿女人递过来的筷子,才想起连一句客气话都没有说,千三还没有喝酒脸就红了。
千三曾是马鞍山生产队的风云人物,担任队长十五年之久,狗儿和千三是血表弟兄,可千三老是跟狗儿过不去,狗儿刚从学校回队里那阵,才十七岁,经不起磋磨,挑粪时就免不了少担一点儿,那时挑粪是要过秤的,按斤数计工分,千三就瞧准担得最少的一挑来过秤,以后每一挑就按那个数字来套,狗儿那挑粪桶本来是要装个七八十斤的,可他人矮,粪桶在树桩上碰了一下,粪泼了好些出来,千三偏在这时要大家过秤,结果狗儿那挑粪只秤得四十二斤。狗儿说:“千三哥,这不合理,我这挑粪碰在树上洒了,不算数。”千三暴跳如雷:“不做数?你们这些年轻人就是耍滑头。”
狗儿兴致很高的和另外几个汉子谈着今年的收成,一个个红光满面很精神,看来收成很不错的,千三插进去说了几句,没人搭腔,也就知趣,他家的谷子是那样不如人,这更使他抬不起头。人家不理他,不光只是他家的谷子欠收,谁叫他当队长时将人得罪光了呢?千三埋头咕咚喝了一口酒,将筷子伸进肉里,挑了一片夹起来塞进嘴里,
当他的上下牙合在一起时,小眼睛就亮了,他感到一阵难以形容的快感和满足。他已经记不清多久没有吃肉了。而对于吃肉他实在太喜欢了。对于今晚的好运他暗暗感到有点儿高兴,但凭良心说,千三不是有意来撞嘴的。
他也不是人们常说的那种守嘴狗,他没有想到狗儿今天打谷子,也没有想到狗儿家这么晚了还在吃饭。千三顾不得斯文和体面,只管将肉呀、豆腐往嘴里送,他觉得肚子里的几根肠子这段时间来老是晃晃荡荡的,这时它已经在慢慢地充实、稳定。
狗儿妇人看见千三脸上那块疤通红发亮,她背对着围桌而坐的人们坐在小板凳上,秀气的脸埋在阴影里,她想笑,就悄悄笑了。
狗儿的女人叫素素。素素一进马鞍山院子,就被全院子的男女老少公认为长得最乖的小媳妇,狗儿觉得队里的工分太低,队长千三又与他过不去,就丢下娇妻出外搞副业。
不料千万三就去打素素主意。千三也并不是老练的嫖客,这辈子除了睡自己的老婆还没有和任何女人睡过。
那也是黑牛开他的玩笑,实际上他每次得罪人都有黑牛怂恿的,黑牛如今算计着当了村长,跟以前一贯的吃香喝辣,他却白白地被素素杀了一刀,差点杀在眼睛上。
如今他的老婆躺在床上可能要死了。
千三喝完了一杯酒,脸就又红又烫,那块疤又是在他歪着的颈子上,也红了起来,他颈子是硬的,去年又摔了一跤,颈子就一直那么硬着的,因次他看人的时候,眼珠子就拼命地往上翻 。狗儿又给他倒了酒,他就拼命地往上翻了翻眼珠子,翻出来许多浑浊的泪水来。
狗儿是如今的队长,他并没有像千三那样老是整他和许多的本分老实人,也没有像千三想象的那样憎恨他,他的妇人素素也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不计较,反正如今两口子过着丰衣足食,有酒有肉的生活。
那是他舍得力气辛勤干出来的,不像千三那样,分粮食的时候趁着混乱,将粮食弄进自己家里,还反说多余的粮食给了他父亲,为此他们还打了一架,千三当场被打得鼻孔流血,塌了鼻梁。
女儿出去了,女婿是个亏本的牛贩子 。两个二子分了家,总是你杀我,我杀你的,根本没有把老头子放在眼里。他的小儿子还扬言说:他老子死了,就用谷草包出去扔到坑里。
大儿子干脆就在他的胸脯上扎扎实实擂了一拳,真是报应呀!那时候他不也是和他的父母亲象仇人一样?人们都说他的两个儿子是吃冤枉长大的,没有好下场,他总是不信,如今怎么就应验啦?
桌上的碗筷被收走了,擦干净了桌子,狗儿的小儿子就在那里做作业,千三已经跟狗儿说了好多废话,东拉西扯的,其实千三根本不会套近乎,这时看孩子写字,就嘿嘿干笑两声,说:“小全的字写得好呢!”其实那字糟的很,千三并不是看不出来。莫看千三粗鲁,其实他的毛笔字写得还不错。
过年都要写个对联什么的。早些年还有人请他写个礼尚往来的人情薄子。只是有的人后来发现人家送了钱,薄子上却没有名儿,不料竟是入了千三自家腰包,因此就没有人请他了。
他还常常鄙视人家的字张牙舞爪不成方圆,今天却说小全的字写得好,小全却不识抬举,对千三回了一个白眼,冷笑一声:我这个字还写得好,怪得很!”
狗儿忙骂儿子,千三就有些不自在,这时大家帮忙狗儿打谷子的人们已经离去,千三不喝酒了,要不是他女人还在床上叫喊,他满可以还喝两杯的。狗儿的媳妇已经舀了一碗白米饭过来,脸上笑盈盈的,那流动的眼波让千三神魂颠倒过,因此那天素素在山上砍柴的时候他才会像饿狼一样的扑过去,才留下了脸上那块疤。他看见苏苏将那碗白花花的米饭递过来,他本来想说他已经吃过了,但他没有说出来。
因此手也情不自禁的伸了过去,他其实吃过了,不过这段时间好像没有吃饱过。包谷面饭又干又硬又没有一点油炒菜,哪里吃得饱?那丑婆娘还在床上长一声短一声的叫喊,叫得人心里有毛毛虫爬似的不是滋味。千三就忍不住骂一顿。直到现在千三老是和他女人日骂,千三骂起人来没有个男人样,跟他妇人不相上下,只是声音大得连聋子听起来都刺耳。
从对方的祖宗三代骂起,专骂床上的事儿,专骂女人的那东西,叫你听了三天吃不下饭。千三还骂媒人,每次两口子吵架,媒人也跟着遭殃。
听说千三的母亲在时,老人家也时常遭到谩骂,后来骂起亲生女儿也是无所顾忌,就像骂自己的女人一样无边无际。
千三开始歪着颈子吃饭,那米饭一进他的嘴里就从喉咙哪里滑进去了,所以眨眼间一碗饭就见了底,狗儿的女人装着没有看见,千三只好厚着脸皮站起来自己去添,由于吃得太快,他有点不好意思。
千三吃着饭想着如何向狗儿开口借钱,他想将女人弄到医院去住院,女人天天哀求他。他好一会都找不到话说,只好沉默。后来实在挨不过,千三只好直说了。
“兄弟!这回请你帮个忙,你嫂子病了好久了,天天喊要去医院,我又没得钱,你看万一不行,我山上还有几根白杨树,你去砍?”。
“千三哥,不说了”!
狗儿缓缓地站起身来,看了一眼他的女人,女人将头扭开,他知道女人已经默许了,就走进了小屋,回来时手里拿了一叠钞票,对千三说:
“先拿去用,这是两百元,不够再想法”。
“兄弟!那、这、、、、、、、”
千三不会说感谢的话,他这辈子总是骂人,:骂社员、骂老婆、媒人、父母、孩子、左邻右舍,所有的人都被他骂了,如今他才知道,他除了骂人,他说不出一句好话。
千三出了狗儿家的门,,半圆的月亮已西斜了,他莫名其妙的感觉喉咙有些发热,浑身有一种难以名状的东西在骚动,,他不知道怎么啦。他想还是快点赶回去,将老婆送医院。
千三进了屋,屋里很静。老婆子没有呻吟了,千三慌忙划了根火柴点亮煤油灯, 拿着灯走进床边,,伸手去摇老婆子的身子,他想这老婆子一定睡着了,可是他的眼睛一下子呆了,,老婆的身子冷冰冰的、、、、、、
煤油灯咚掉在地上,屋里漆黑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