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乐妓:剑舞
慕容至是在三日后才回来的。
他风尘仆仆,双目带着许久不休息的赤红,进入别院后,先是在书房待了一上午,直到下午才有空去找华阳二人。
彼时华阳和王怀灵正在如一般伶人一样抱着琴练习,这两日王怀灵的反应越来越重,她俩不得不打算在慕容至这里待上一段时日,故而更加努力适应自己的伶人身份,以防露出马脚。
幸好两人都是在大明宫中浸淫许久,那副伶人做派,她俩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么?
见慕容至回来,她俩皆是顺服地行礼,眼观鼻鼻观心等着他示下。
慕容至打量她们了一圈,慢悠悠道:“最近洛阳丢了两个人。”
华阳心中一紧,但这三天来,趁着慕容至不在,她和王怀灵早就将可能出现的状况都排演了个遍。
她满不在乎地说:“洛阳城这个样子,丢的人还少么?”
慕容至又道:“是上阳宫里的人。”
华阳淡定地给他斟了一杯茶:“哦?原来将军这两天是去忙这个事儿了?丢的可是永安侯?”
慕容至接过茶杯,目光中充满了威压,但华阳硬是顶着他的目光,瞪了回去。
“你们倒是很念着旧主?”他说。
华阳冷哼了一声,语气很是不满:“我们二人只盼着他别出来,不然他若是向将军您讨要我们,将军给不给?”
慕容至大笑起来:“你竟然如此恨他?”
华阳翻了个白眼,心想她和永安侯无冤无仇,只是看不惯他那肥硕的身躯和看谁都像是喝了三斤劣质酒的眼神。
但她此刻是个被永安侯压迫的乐妓,只道:“恨谈不上,我等微末之人,哪里敢呢?”
慕容至又一次掐住了她的下巴,迫使她看向他。
华阳发现他是真的很喜欢这一招,便鼓起气用力瞪着他,直到在他冷冷的灰色眸子中结上一层寒冰。
他将华阳用力一甩,华阳几乎听到了她骨骼错位的声音。但她扶着桌子站稳了身体,并对一旁想要扶她的王怀灵摇了摇头。
她摸着被慕容至掐得生疼的下颌,叹了一声:“我俩只求将军能怜惜罢了。”
慕容至从她的语气中听出了一丝控诉,勾起唇来问:“怜惜?你俩有什么值得我怜惜的?”
华阳道:“我俩乐人,也就那点伎俩了。上次将军说我更适合当歌姬,这两天我和姐姐排了一出曲子,将军想看么?”
她俩现在就一把琵琶,自然是紧着王怀灵,华阳这两天便自己琢磨了些歌舞
她记得当时慕容至听完《侠客行》时眼底闪过的一抹惊艳,心想他大约是觉得她们业朝的歌舞新奇的。
像他这样的人,大约不会喜欢那种情情爱爱的曲子,应当偏爱铿锵雄浑的音乐。
所以她抄起了一根长树枝,边舞边唱:“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王怀灵便和着她的拍子为她配乐。
华阳没怎么学舞蹈,不过跟着太子太保学过一点剑。
不过太子太保教给她的那些,从来不是上阵杀敌的杀招,统统是花拳绣腿。
那些华而不实的剑招舞动起来,身形蹁跹,矫若游龙,倒是好看的紧。
可是慕容至却喝住了她。
华阳停下来,看着他,有些踟蹰,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哪里出了问题。
慕容至从腰间解下佩剑,丢给了她。
她一愣,但身体却做出了反应,将剑稳稳接住。
慕容至说:“舞个树杈子实在是难看,舞这个。”
他的佩剑可比树枝沉多了,剑锋透着冰冷的蓝色,光可鉴人,一看就是一口削铁如泥的宝剑。
却被他像是丢垃圾似的丢给她。
华阳接着那口剑,半天不动,慕容至挑眉看向她:“不敢?”
华阳摇了摇头:“太沉。我本就不是舞姬,基本功不扎实。将军还是给我把轻一点的道具剑吧。”
慕容至上下打量了她一圈,终是说:“你确实太瘦了,舞不动这剑。”
华阳将剑恭恭敬敬地递还回去,又要去捡回她那根树枝子,慕容至却大手一挥道:“不必了。”
随即出去,和外头的守卫用鲜卑语交流了几句,很快便离开了。
王怀灵上前握住了华阳的手。比起初见慕容至时的冰冷,她这次和他周旋完,竟然手中一滴汗都没出。
她拍了拍王怀灵,示意她不必担心。慕容至今日几番试探,都被她以柔克刚地破解了,她俩至少还能安生几天。
到了傍晚,先前的守卫送来了一柄没有开刃的剑。不过是一块废铁,也不重。
慕容至的意思很明显,让华阳好好练剑舞。
看来他很喜欢她的表演。
华阳勾起嘴唇,既然他要她演,她自然能演得很好。
接连几日,慕容至都没空再回别院,但他从彭叔那里了解到,华阳和王怀灵一直窝在院中,一个弹琵琶一个练剑,累了就坐在院子里做针线,十分普通且充实。
甚至因为王怀灵琵琶技艺高超,吸引了不少守卫隔着墙偷听。
被华阳发现后,她也不恼,甚至还把守卫请进院内,请教舞剑的招式,美其名曰要好好钻研剑舞,好给将军表演。
她们和守卫交流全靠比划加瞎蒙,没想到竟然也很快打成一片。
等慕容至再次回去的时候,便看见小院里围了一圈士兵,各个盘腿坐在地上,忘情地和歌,华阳在一盛放的桂树下舞着那把没有开刃的剑,一旁王怀灵十指蹁跹。
那些士兵也听不懂“何以解忧唯有杜康”,但就是叽里哇啦地跟着她唱,待她舞毕,疯狂地鼓掌吹哨。
华阳和王怀灵便满面红光地一一鞠躬,真的和当初长安城里的花魁娘子没有两样。
然后他又听见那些士兵用鲜卑语喊她们“七娘”,“十五娘”。她俩用蹩脚的鲜卑语一一应了。
慕容至不由地按了按眉心,他身后的亲兵见他如此,立刻立正用力咳嗽一声。
那些围坐的鲜卑士兵听见,马上一骨碌站起来,分立两侧。
华阳便远远地看见慕容至站在门口,神色阴晴不定。
她恭谨地行了礼,开口道:“怕到时候表演不周,所以先彩排了两遍,叫人瞧瞧有什么错漏。”
慕容至冷笑一声:“看来表演效果很不错啊。”
她仿佛看不见他眼中的不悦,兴高采烈地说:“练成了七八分了,将军要看么?”
她此刻的样子,真像是醉心技艺的伶人,想要获得观众的认可。
慕容至道:“刚才也看了一会儿,这歌不好,舞也阴柔,没必要了。”
华阳顿时泄气:“那什么歌好?这舞也是请教了好几位大哥才排出来的……”
似乎对他不识货感到非常委屈。
慕容至说:“你当随我去军营里,瞧瞧真正的剑舞,真正的军歌是什么样。”
华阳低声悄悄说:“人家从来都没见过,自然什么都不知道。”
慕容至冷笑:“那今日起你便跟在我身边好好见见世面。”
华阳脊背上骤然一凉,开口道:“那我什么时候练舞呢?”
“你们中原不是有句话叫做‘闭门造车,出门合辙’么?你不看看真正的军人是怎样,如何练得了?”
华阳又低头小声说:“我本来就是个琵琶伎,再练又能练成怎样……”
慕容至却不给她拒绝的机会,又一次掐住她的下巴将她用力甩到身后。
他身后的亲兵本想扶她一把,却被慕容至一个眼刀横了回去。华阳只能自己摇摇晃晃地站稳,心想,若是放在平时的她,早就暴起用那把没开刃的剑将这狗贼三刀戳六个洞了。
可此刻她看了一眼坐在树下的王怀灵,硬生生将这口气咽了下去。
小不忍则乱大谋,早晚有一天让这杀胚知道厉害。
她唯唯诺诺地站好。
这时王怀灵站了起来,走到慕容至面前,袅袅婷婷行了一个礼:“妾身有事求将军。”
慕容至在她和华阳面前看了一圈,问道:“你是想一起去军营?”
王怀灵摇了摇头:“并非如此,是这把凤首琵琶的弦快磨损坏了,再用下去怕是会绷断。妾身想请将军能带些备用弦回来。”
慕容至狐疑看了她一眼,只见她面色冷静,身形挺直,不卑不亢,也瞧不出什么端倪。
他问:“什么样的弦?”
王怀灵便说:“琵琶四弦,分别是缠弦,老弦,中弦,子弦,一般是蚕丝做成。不过我习惯马尾丝做缠弦,这样更坚韧,声音也够低沉;老弦的话,蚕丝三分掺杂马尾七分,揉以松香,这样声音才够清越;中弦最好是蚕丝七分马尾三分,这样声音更加饱和,弹拨之间有大珠小珠落玉盘之感,至于子弦,纯肠线弦音色最好,但是却最脆弱,故而需要多多备用,更要以松香松油几番锻造,这样才能配得上这把凤首琵琶……”
华阳在一旁偷偷瞄慕容至的脸色,见他果然被王怀灵这一番弦论说得云里雾里。
他十分不耐烦地准备挥手打断她的话,华阳却蓦然点头:“姐姐说得是呀,可是如今哪里去找这样的弦呢,其他弦倒是好说,这好肠线可不易得!”
王怀灵道:“将军应该会有办法的吧。十五娘,你也知道,这弦便是我们琵琶伎的命,这么多年我都是这么用下来的……”
“是呀,若是弦不合适,这琵琶的音箱再名贵,听起来不过如隔靴挠痒……”
两人一唱一和,哀叹到了一处。
慕容至用力按了按眉心:“我会替你去寻。”
王怀灵便又低身行了一礼:“有劳将军了。”
慕容至立刻拎
着华阳转身离去。
华阳回头和王怀灵交换了个眼神。她知道,王怀灵这哪里是向慕容至要琵琶弦呢?
方才王怀灵巴巴说了一堆,怕是慕容至一个字都没记住,届时要寻琵琶弦,自然还是靠华阳这个“琵琶伎”,她便可以借着寻弦的理由,寻机回别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