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乐妓:难逃
华阳第一次见慕容至,是在洛阳十里坡。
宝应十五年兵荒马乱,年初,长安眼看着失守,宣宗带着文武百官和后宫东幸洛阳。到了洛阳后,宣宗准备禅位给太子珉,谁料太子珉因旅途劳顿而病重,禅位一事便一直拖到了四月,长安陷落。
就在宣宗庆幸自己提早离开长安,燕国的军队却一路势如破竹往洛阳而来。到了七月,燕国大破洛阳,他们宗室被关在洛阳上阳宫内,看似依旧锦衣玉食,可四处巡逻的燕国士兵、到处招展的燕国旗帜,昭示着这座皇城早已沦陷入敌寇之手。
宣宗想禅位也来不及了。
王怀灵是跟着华阳到洛阳的,到洛阳后,为了给病重的太子珉冲喜,太子妃于氏便做主,将她纳为东宫良娣,可宗庙不在,没法上东宫玉牒,只给于氏敬茶后算是礼成。
于氏嫁给太子三年,并无所出,她是个聪慧的女子,早已看出王怀灵和太子之间的情愫,也知道当初王怀灵的家世为禁庭所不容。然而在这国破家亡之时,早已没有什么外戚乱政的顾忌,所以她决定给王怀灵一个名分。
燕国占领洛阳后,华阳和东宫女眷一起被关在了甘露殿,王怀灵亦是随同。
到了八月末,一个秋老虎肆虐的炎热的中午,蝉鸣嘈杂,燕国人送来的饭菜不甚新鲜,王怀灵用后,呕吐不止。
于氏的眼睛沉了沉。她起身握住王怀灵的手,摸上了她的脉门,问道:“月事可还规律?”
王怀灵摇了摇头。
于氏的眼中闪过一丝慌乱,但很快就压了下去,她吩咐华阳:“你带她到殿后阴凉的地方去,别叫她惊动士兵。”
华阳点点头,扶着王怀灵去了殿内,而于氏却整了整衣冠,走了出去。
此时并非能出去的时辰,她们听见于氏同那些士兵争论:“你们给的饭菜都馊了!我们年轻人倒好,可皇上皇后那边,你们难道也是用这样的饭菜打发的么?”
她自从嫁入东宫后,一直端庄持重,温和御下,从未如此疾言厉色过。
华阳也是第一次听见她这样说话,好奇侧耳听。于氏的声音尖利刺耳,同守门的士兵争吵了许久,终于换得了一个出门的机会。
华阳满腹狐疑,不知道她这个嫂子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过了大约一个时辰,于氏回来,依旧是骂骂咧咧,如同市井泼妇一般。
华阳啧啧称奇。于氏身边的侍女也从未见过于氏这样,都不敢上前,可于氏一迈进殿,立刻收敛了方才那副尖酸刻薄的模样,脸一抹变了个菩萨。
她转到了殿后,屏退诸人,只留下华阳和王怀灵。
王怀灵身体虚弱,斜斜靠在华阳身边,于氏坐在榻前,伸手摸上了王怀灵的小腹。
纵使华阳再蠢笨,也清楚了如今的情势。王怀灵脸色苍白,却没有阻止于氏的抚摸,摸了半晌,于氏才说:“上阳宫里容不下这个孩子。”
华阳立刻露出警惕神色,倾身向前欲挡在王怀灵身前,可王怀灵却抓紧了她的袖子,将她拽了回来。
“王良娣,”于氏唤道,“这是太子殿下的骨血,是大业的希望。”
她又看向华阳:“我们都是些女流之辈,这儿唯有你曾随着殿下练过一些功夫,你也是太子殿下的亲妹妹,我只能拜托于你。”
其实华阳学得不过是一些三脚猫,可是在这全是鹌鹑的甘露殿,她是武力值最高的人了。
她正色道:“太子妃请说。”
太子妃缓缓地从怀中拿出了一个包裹,很小,却也很沉。
“这是我方才去向父皇求来的。你们寻机会出去,找到南方的宗室,如果是个男孩,便让他登基,若是女孩……”她叹息一声,“便让那宗室拿着这个召集军队。”
华阳和王怀灵皆是一惊,她们打开包裹才发现,竟然是一方玉玺。
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华阳不敢相信地睁大双眼看着于氏,她方才这样闹腾,竟然是出去拿这个东西么?
于氏道:“此事宜早不宜迟,华阳,上阳宫的格局你是最熟稔的。我这几个月观察下来,亥初是他们换岗之时,守备薄弱,到亥正换岗完毕,直到第二日午初,他们都会增强巡逻。你须得带着王良娣在亥初至亥正这段时间离开这里。我会留下来,尽量替你们拖延时间。”
华阳从不知她这个嫂嫂竟然有这样的胆魄,从前她只是觉得她出身小门小户,一无见识二无文采,处处比不过王怀灵。可她将那沉甸甸的玉玺放在手中之时,她恍惚意识到,眼前的女子并不是她所想的那样一无是处。
王怀灵挣扎着从床榻上爬起来,抓住了于氏的衣袖:“太子妃娘娘……”
于氏道:“这是本宫的谕旨,也是陛下的意思。”
她拍了拍王怀灵的手:“照顾好自己和孩儿,毕竟祂也得唤本宫一声母亲。”
王怀灵的泪水如断线一般从双目中涌了出来。于氏用衣袖替她
温柔拭去,随后又不知从哪里找到一个布包递给华阳:“这是我这几个月攒下来的干粮,还有一些关键时刻能用来防身的东西,你们带在身上。一切小心。”
华阳没有想到她竟然做了那么多的准备,或许从她纳王怀灵为良娣之时,便已经在谋划今日。
“嫂嫂!”华阳终于唤出口来。于氏温柔地笑了,她回身拍了拍华阳的手:“一切拜托你了。”
从前华阳只觉得于氏是被强行架上太子妃的位置,一个小小书吏的女儿,不过就是个穿着华服的木偶罢了,又怎能坐稳东宫,将来母仪天下?可如今她却觉得,似乎没有人能比她更适合国母这个位置。
她跪下来向于氏行了一个大礼,从前按规矩她该给太子妃行这样的大礼的,可她仗着太子宠爱,太子妃宽厚,从来没有认认真真规规矩矩地行过一次。
这一次,却是五体投地,心悦诚服。她的额头抵在冰冷的地面上,声音颤抖:“必定不辜负太子妃娘娘所托。”
王怀灵也跪了下来,她亦是浑身颤抖,不发一言。
于氏受了她们的大礼,挨个将她们扶起来,她眸中也有泪光闪烁,却依然平静地说:“不是该感伤的时候,收拾收拾,今夜便动身吧。”
是夜,甘露殿燃起熊熊大火,华阳拽着王怀灵,躲过一队队救火的士兵,从她记忆中上阳宫南面夹城中的狗洞里钻了出去。
出宫之后她回首看向宫中冲天的红色,忍下眼中泪水,拉着王怀灵朝城外跑去。
王怀灵胎未坐稳,不敢过多运动,华阳带着她东躲西藏,好几天一直没能出洛阳城。后来她觉得两个孤女实在是有些引人注目,便偷了人家的男装换上,好容易趁着城门换防,出了城。
怀中揣着玉玺,仿佛是一块烫手的山芋,她们二人跑到十里坡,商量着不如找个稳妥的地方先将玉玺藏好。
就在此时她听见一队马蹄声从城内追出来。
华阳当机立断,推着王怀灵进了一间废弃农舍,用稻草和竹竿将她盖住,对她说:“我去引开他们,你一定要保重自身!”
未等见王怀灵含泪点头,她便转身跑出去,马蹄声渐行渐远。
华阳一直朝着十里坡东北方向跑,她听见马蹄声不紧不慢地追着她,明明可以追上来,却像是戏弄她似的一会儿快一会儿慢。
不久她觉得喉头一口鲜血涌出,登时向前扑倒,摔了个倒栽葱。
那匹马便在她身后停下来,马上的人发出一声嗤笑:“小娘子体力不错。”
华阳一惊,她分明已经扮成男装,那人只见了她的背影,如何识破?
她强撑着转过头去,马背上的男子面容阴柔,但一双灰色的眼睛像是孤狼般狠戾,此人并非善辈。
那人俯身用马鞭挑起了她的下巴,华阳生来天潢贵胄,何曾受过此等屈辱,含恨闭上了眼睛。
“长得倒是不错,弄那么多灰泥,有些可惜。”
他用手掌在华阳的脸上蹭了蹭,蹭掉了她刻意涂抹的灰土,于是露出了细白的肌肤。似乎是满意她的容貌,问道:“你是何人,为何出城?”
华阳女子身份被识破,只得编了个理由:“我原是永安侯府上的乐妓,早就不堪虐待,侯爷被带走了,我便跑出来。”
她知道出宫前几日永安侯也被带进上阳宫软禁,这才寻了这个理由。
她现在并不怕此人将她抓回去和永安侯对峙,只要能让王怀灵逃出生天,什么都好说。
那人嗤笑一声:“永安侯那个脑满肠肥的老匹夫,竟然有你这等美人在侧。你说你是乐妓,可会什么乐器?”
华阳把心一横:“琵琶。”
那人抚掌大笑起来:“前两日刚缴获一柄凤首琵琶,你们中原人的花样真多,据说那柄琵琶价值千金,你且随我回去,正好弹给我听。”
华阳垂下眼睛:“好。”
那人便拽着她的手一把拉上马:“竟也不躲?”
华阳咬牙说道:“跟着你总比跟着永安侯好。”
“何以见得?”那人问道。
华阳悄悄翻了个白眼,一边用极其真诚的语气说:“你比他好看。”
那人很是受用,哈哈大笑起来,一把揽过她的腰肢将她拉入怀中。冰凉的甲胄贴住了她的后背,他猿臂将她箍住,牵起缰绳,双腿一夹马腹,便朝着城东驻地而去。
华阳长那么大,是第一次靠一个男子那么近。之前不论是王珩还是王渐之都对她礼遇有加,从未逾越。她紧紧抓住马鬃,想把身体从那人的怀中挪出去,却被他更加蛮横地搂住,低头在她耳边道:“别乱动。”
他的呼吸喷在华阳的脖颈之上,很热,带着燕人喋血的腥气。
到了驻地,他像是拎沙袋一样将她扛在肩上,她听见往来的兵士冲他喊“将军”。
她在上阳宫关了几个月,也听懂几个鲜卑词,隐约辨认出来,扛着
她的男人是慕容至,正是如今驻守洛阳的主将,燕国的三王子。
她绝望地闭上眼。慕容至大名如雷贯耳,几乎到了可止小儿夜哭的地步。早闻他残暴嗜血,她想,或许她就要交代在这里了。
但幸好,王怀灵没有被他们发现,玉玺也已经妥善地藏起来,她当是没有什么遗憾了。
正当她思索着一会儿若是慕容至发难,她该从哪里搞一把利刃自刎的时候,慕容至抵达了他的营帐,将她摔在了地上。
华阳眼冒金星,慕容至显然不懂得何为怜香惜玉,只冷漠地吩咐人将前日缴获的凤首琵琶取来,随后便开始脱自己身上的甲胄。
华阳爬起来警惕地看着他,他反而居高临下地瞪着华阳,说道:“你不是乐妓么?没见过男人?”
华阳抓紧了自己的领子:“我卖艺不卖身。何况我曾是御前首部,哪个男子敢轻薄我?”
慕容至一挑剑眉:“哦,竟然还是御前的人?”
华阳突然有些后悔,只是话已经说出口,断没有收回的道理,便硬着头皮道:“宝应十三年至十四年,曾在长安教坊司丝竹部。”
她言之凿凿,反正慕容至也没法查证当年丝竹部司有什么人,掌司又是谁。
慕容至便将那凤首琵琶指给她:“弹一曲我听听。”
华阳的琵琶都是王怀灵教的,自然比不过教坊善才,可糊弄一下这个男人的耳朵总够了。
她抬手便是一曲《十面埋伏》。这曲子速度快,音色杂,她很喜欢,也练了很久,十指翻飞,很是唬人。更合适的是,这是宝应年间刚刚复原出来的曲子,慕容至肯定没听过。
慕容至到底是被她唬住了,眸色渐渐幽深,曲终了道:“原来这便是长安教坊司的水平。你们中原人,于玩乐一事上真是精通。只可惜享受太多,全成了酒囊饭袋。”
华阳放下琵琶,也不反驳,只静静地垂着眸立在那里。
“我很喜欢你。”慕容至说,“留在我身边侍奉吧。”
华阳皱眉,没有应声也没有拒绝,慕容至饶有兴致地看向她,忽然说道:“或者说,让你的那个好姐妹也一起侍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