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十三章
一周后，秦的复职文件下发了。
安监局的人都在传说，秦明哲能很快恢复原职，是他妻子到组织部澄清了问题。事情的经过是，她随秦明哲一起去北京给父亲看病。秦明哲在北京开完会后，去春江市培训中心看望在那里讲课的国家总局领导，于美晶也一同前往。正巧遇到童一诺在此地参加培训，他们三人就在湖边玩了一会儿，结果遇到了湖上事故救援。
于美晶交给组织部一张她们三人在灵仙湖的合影照片，是她在湖畔的自拍，背景是秦明哲与童一诺在湖中救援。因为她不会水，没有参加救援，拍张照片留念。
有人说，照片pk起来很容易。也有人说，于美晶带着组织部的人去做了鉴定，确认是真的。还有人说，有可能是她在跟踪丈夫，偷偷拍下的照片。大家也只是议论一番，谁又有闲功夫去探究事情的真相。毕竟他们的行为并没有损害国家和人民的利益，也没有冒犯到哪个无辜者。众人只是觉得，作为一名看客，这样的戏剧性反转更具观赏性。
童一诺一周没有见到秦明哲。局长办公（扩大）会议是处长参加，她没有资格。她只向处长请示工作。再高一层也就是主管副局长。局里近日也没有召开全体干部大会。所以，作为一个副处长，几天见不到局长很正常。
她尽量绕开可能见到他的场所：他的办公室门口，他去餐厅的路线，甚至洗手间。偶尔老远在走廊看到他，她会提前转弯。
这天下午，童一诺到省局参加电视电话会议。她是替周欣力来参加的。
会议开到中间，电话响了，是秦明哲。她呆呆地看着电话十几秒钟，离开会议室，来到走廊。
“你到右侧的楼梯间。”秦明哲说完，就挂断了电话。
会议室在19楼，人们平时都乘坐电梯，楼梯只是个安全通道，很少有人走。
童一诺看了一眼楼道间的门，关着的。
她迟疑地走过去，推开门，门很沉。
她看到了秦明哲。
她的心脏一阵狂跳。
秦明哲看了她一眼：“边走边说吧。”
说完，他先下楼梯。
童一诺跟在后面。她的腿有点发颤。
“你为什么躲着我？”他问。
“没有。”她说。
“那天早上，在你家——”他快速止住，好像那个词会烫到他的嘴。
“我醒来的时候，你没在。”他的声音低到不能再低。
童一诺木然地迈着步子。他们慢慢旋转着走下楼梯。
“给你打电话，你关机，才看到纸条，你让我自己走。我又等了一会儿，你电话还是打不通，我只得走了。”
他停下脚步，叹了口气，并不回头看她：“你能告诉我吗，那天发生了什么？”
她也停下，与他保持着一层楼梯的距离。听到这句话，她的喉咙好像被卡住了，她张了张嘴，发不出声音，只得看着他的背影。
他继续往下走：“我只记得，我好像喝多了，还吐了。”
童一诺只管向下走。
“其他的，我真的记不得了。”
童一诺停下了脚步，看着一个身影不停地向下移动，有点晕眩，这个身影越来越虚幻。
“告诉我吧，你说什么我都相信，我相信你，胜过相信我自己。”
两人站在楼道缓台处，隔着一层楼的台阶。秦明哲在楼梯扶手的空间中向上仰望她。
四目相对，童一诺闭上眼睛。
“你能告诉我吗？”他继续问。
“你都记得的，没有其他了。”她说。
两人继续往下走。
“真的没有吗？”
“嗯。”
“那我相信你。”他说。
她眼前发黑，头重脚轻，差点从扶手的空间一头栽下去。
她终于挪动了她的腿，艰难地下行。
“现在说什么都太早，一切都不确定，请你相信，我会尽我所能，竭尽全力，请你相信！”他说。
她看着他的背影不停地摇晃，分不清是自己摇晃，还是他在摇晃。
已经走到8楼。
他看了看表：“你去坐电梯，我走楼梯。”
童一诺出了楼梯口，按下电梯的下行键。
电梯到了一楼，她出来，直奔卫生间。
一阵狂吐，好像要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
下班时，童一诺正要锁门，办公室的电话响了，她进去接电话。
是妈妈。
“打你手机为什么不接？”
“开会呢。”
“有人给你介绍对象。”
“我不想看，我想一辈子一个人！”
“你说这话，知道妈有多伤心吗？”
“不知道。”
她放下了电话。
这时候，小刘站到门口：“处长，有人来上访，你要是现在不走，就把门反锁上吧。”
说话间，一个穿着破旧的女人已经闯了进来，坐在椅子上。
童一诺一看，这不是“年画宝宝”的妈妈吗？
她目光呆滞，神情恍惚，仿佛沉浸在另一个世界里。
童一诺摆手让小刘离开。
女人直愣愣地看着童一诺：
“你说，就那么一会儿的功夫，大宝要喝可乐，我就去买了，就那么一会儿，大宝就跟他爸进了车间了，也不等等我。”
童一诺不忍心把目光移开，似乎这样可以安抚她。
女人脸上现出一丝喜悦：“就是你呀，你可喜欢大宝啦，就是你！可是你怎么就不管管厂子的老板呢，你们不就是管他们的吗？”
她突然发狂地叫喊：“你还我大宝，还我大宝他爸——”
童一诺的眼前浮现出“年画宝宝”可爱的笑脸，她的鼻子一阵发酸：“大姐，人死不能复生，那些有罪的人已经进了监狱，该补偿你的政府也补偿了，还能怎么办呢？”
“我要儿子，我要家！”
“我理解你的心情，我也很难受。”
“你们全家老少团圆了，可我呢，只有我一个人，我做饭没人吃，我说话没人搭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童一诺一时不知道怎么应对，看着电脑。
女人见童一诺不说话，大叫道：“你们这些人就知道当官儿，往上爬，还管不管我们老百姓死活!”
童一诺只得不看电脑，看着她。
女人大哭起来：“我好可怜！我好孤单！”
童一诺压抑的情绪终于爆发，突然一拍桌子，大声叫道：“你以为就你孤单，就你可怜？”
女人被童一诺的举动吓到了，停止哭叫，愣愣地看着她。
“跟有的人相比，你一点都不孤单。”她说。
女人听着她的话，不错眼珠地看着她。
“你还可以想起你的儿子、丈夫，想起你跟丈夫一起带着孩子的日子，那些美好的回忆，都会让你感到温暖，快乐。你是幸福的，你知道吗？”
女人似乎相信了童一诺的话，缓慢地点头。接着，从怀里掏出一张照片，递到童一诺面前：“你看看他们爷儿俩。”
童一诺看着这一家三口，每个人都露出幸福的笑容，继续说：
“你多幸福啊，不像有的人，她没有爱人，没有家，到现在还是孤孤单单的一个人。她不知道十月怀胎是什么滋味，不知道孩子叫第一声妈妈是什么滋味，她只有听别的女人讲着妈妈的故事，哪怕是个悲惨的故事，她也觉得是那么美好。”
女人的情绪似乎被童一诺感染了：“我知道，我告诉你，”她沉浸在幸福的回忆中：
“我家大宝9个月的时候，有一天，我正在给他冲奶粉，听到哇的一声，我以为孩子哭了，回头一看，他张大嘴巴，喊的不是哇，是妈！哎呀把我乐得，差点坐到地上。”
女人笑着擦眼泪。
童一诺看着女人，继续说：
“她不知道女人怀上孩子时，丈夫会怎样啊护她——”
女人急切地：“我知道，我怀孕的时候脚底板总是发凉，孩子他爸就把我的脚搂在怀里，他那胸脯，热乎乎儿的。”
童一诺也不看女人，继续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
“当她临终的时候，没有孩子，没有丈夫，没有家人，也没有什么温暖的回忆。邻居发现时，她已经安静地走了。人们把她埋进了坟墓，孤伶伶的，没有亲人来看她，只有那些蒿草，绿了又黄，黄了又绿。”
女人看着童一诺，被她的话打动了，安静下来。
童一诺看着女人：“而你，到时候，就可以跟孩子和丈夫在天堂里团聚。”
女人激动地：“我们会团聚的，一定会的，到时候我就去找他们，我现在就想去呢。”
她又哭了。
“可有的人，注定要一个人，一个可怜的人，在最悲伤的时候，还要在这黑漆漆的屋子里，写什么破材料！”
童一诺说着，把电脑键盘摔到一边。
女人又被吓到，担心地看着她：“你别难过呀，你没有成家吗？”
童一诺摇摇头。
女人同情地看着她，慢慢站起来：“我走啦，你别难过啊。”
童一诺也站起来。
“你是好人，会找到可心的人的。”女人拉着童一诺的胳膊。
女人出了门。
童一诺刚坐下，女人又回来了。
“你要是难过，就来找我，我陪你唠唠嗑。”女人心疼地看着她说。
童一诺点点头：“谢谢你。”
女人走了。童一诺的眼泪流下来。
转眼一个多月过去了。
从那天晚上秦明哲去找童一诺的一刻起，童一诺仿佛瞬间升到天堂，又坠入地狱。她的心，丈量了天堂到地狱的距离。
她凌晨醒来，怎么也睡不着。周身疼痛，皮肤出现红肿的过敏反应。这是她的老毛病了。每到精神紧张，工作压力大时，就会出现免疫系统失调，医生会给她查出几十种过敏源，她就只能吃蔬菜。最严重时内脏也出现红肿，会有生命危险。
早饭都没吃，她就拖着好像不是自己的身子来到办公室，叫上小赵，检查了一圈儿小型危化品企业的隐患整改情况。回来时，路过朝阳街道办事处，她好像想起来什么，提前下了车。
街道办事处的前厅不大，比较嘈杂。
因为是敞开式办公，童一诺一进门，就看到了程子墨坐在办公桌前。两个老太太正围着他说话。胖点的老太太胳膊上带着“安全检查”的红袖标。
童一诺站到旁边观看着。
胖老太太：“小程同志，她自己不要命，还让别人也不要命。”
瘦老太太：“你瞎说！别污蔑我的人格。”
“她家的煤气报警器坏了，就是不买，说等她儿媳妇送给她，都一个月了。”
“我儿媳妇答应给我买，我要买了，不是浪费吗？”
“你儿媳妇给你买的在哪儿呢，安全问题等不得，小程，你说她这不是老混球吗？”
瘦老太太急了：“你说谁是老混球呢？”
胖老太太也不示弱：“就说你，怎么啦？”
程子墨双手摆动着：“两位阿姨先别吵，”又对着瘦老太太，“能把您儿媳妇的手机号告诉我吗？”
瘦老太太犹豫，胖老太太又急了：“你快点儿！人家小伙子帮助你呢。”
瘦老太太终于拿出号码给程子墨。
程子墨打电话：
“您好，您是李阿姨的儿媳妇吧？我是她们社区的小程，您答应给她买报警器了吧？您看这样行不行，我先给老太太买了，您什么时候有时间把钱给我，您要是忘记了，就当我送给老人啦。”
“那太谢谢你啦。”瘦老太太高兴地说，又对着胖老太太：“快走，上我家打扑克去。”
“我不去，我还要命呢。”
“大不了同归于尽呗。”
两个老太太说笑着走了。
程子墨一扭头，看到了童一诺。
他先是一惊，然后现出欢喜，向她伸出手来，觉得不合适，又把手收回来，两只手握在一起，来回搓着：“童处长，您怎么来啦？”
童一诺微笑着道：“下来检查，顺路过来看看。感觉怎么样？”
“挺好的。”程子墨笑着说。
“街道工作很杂乱吧？”
“是挺热闹的。”
“还好，你没说挺烦人的。”
他笑笑，指着桌子上的一大摞文件：“就是安全工作的文件太多啦，好像所有的最后都转发给我们了，有时候一天就三四个，真是干不过来!”
“上面千条线，下面一根针嘛，各级政府的工作都要靠你们落实到基层群众。”
程子墨笑着摸摸脑袋。
“考试复习得怎么样啦？”
“总是加班，没时间看书呢。”
“你没时间别人也未必有时间，有时间的也未必复习得好，忙里偷来的时间效率更高。”
程子墨点头。
“有事尽管找我，只要是我能帮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