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第一章
童一诺跌落到秦明哲的怀里,是缘于一个急刹车。
正值大年除夕的上午。孩子们早就煲起了鞭炮粥。噼噼啪啪清脆的声响,萦绕在人们的耳旁。大街小巷,满是节日的喜兴。由于限放烟花炮竹令,只有在这个时候,人们才可以嗅到这按捺已久的人间烟火味儿。
考斯特面包车被薄薄的烟雾包裹着,似乎速度都慢下来。车内缭绕着孙悦温柔的《祝你平安》。市安监局一行三人坐在车里,正在节前安全生产大检查的路上。
局长秦明哲坐在司机小刘后面的座位上。他的后排是危化处处长童一诺,过道右侧靠近车门位置坐着危化处副处长徐强。
此时,徐强一边说一边煞有介事地比划着:
“主管安全的杜省长,就曾经在安委会上说,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呀,让我管安全。”
童一诺笑着说:“真的假的?我怎么没听说?”
秦明哲神情凝重,语气低沉地说道:“以后这种话少传播。”
“你们当时都没注意,杜省长真是这么说的,我怎么敢瞎说。”徐强说。
秦明哲依然板着脸。
“局长,省长也是人,发点牢骚正常嘛。”童一诺说。
“省长可以有个人情绪,但不可以在公众场合表达。”秦明哲认真地说。
“听说后来省政府常务会上,大省长批评他了。”徐强又说。
“你怎么听说了这么多?”秦明哲还是没有笑模样。
“局长,咱们这是闲唠嗑,又没有外人,就当个笑话听吧。”童一诺说。
秦明哲没有言语。徐强看了看局长的神情,好像已经解除了限制令,又接着说:“安委会刚散会,杜省长就对下面参会的人说,回去都给我马上检查,要是不检查死了人,我挨个儿枪毙了你们!”
“天啊,这个也可以有?”童一诺笑着说。
秦明哲也忍不住笑了:“省长是军人出身。”
眼看要到检查的单位了。童一诺从座位上站起来,来到前排的过道中,活动着因久坐僵硬的双腿。
突然,司机小刘猛一打舵,一股不可控的力量把童一诺甩到秦明哲旁边,紧接着又一个急刹车,她实实地坐在了秦明哲的怀中。
童一诺挣扎着用力起身,可是没有站起来。她惊恐又无助,仿佛坠入深渊一般,双手向上伸举,试图抓住什么。她终于按住秦明哲的胳膊,想要支撑着起来,还是没有成功。她越发慌乱,脸涨红了,感觉自己的头顶在秦明哲的下巴上。她猛地吸气,试图积攒力气,一股男性荷尔蒙的气息,瞬间侵入她的身体,几乎令她晕眩。她再次陷入秦明哲的怀里。
秦明哲拉住她的胳膊,帮助她撑起身体。童一诺终于站立起来。
白色的羊绒围巾滑落到地下。
“没事吧?”秦明哲关切地问。
“没事。”童一诺努力镇定自己,整理一下散乱的头发。
秦明哲探着身子问司机小刘:“怎么回事?”
小刘指着车前面的男孩儿:“有人闯红灯。”
秦明哲踏着童一诺掉落的白围巾下了车,一点没有察觉。围巾上留下很脏的印迹。童一诺跟在后面拾起来,拍打了几下,印迹已经进入围巾的纹理,怎么都弄不掉。她心疼得把围巾脏的部分折在里面,重又搭在紫蓝色的羊绒大衣上。
男孩儿站在红绿灯路口,司机小刘正在训斥他。男孩儿妈妈站在旁边。
男孩儿五六岁的样子,穿着农村麻花被面的红棉袄,只在脑门前留了一绺头发,扎着红头绳,胖嘟嘟、红扑扑的脸蛋儿上,一双弯弯的月牙眼,整个人就像是一幅乡间年画里的宝宝。
童一诺笑着走上前,搂过男孩儿:“你叫什么名字?”
“狗娃。”男孩儿怯生生地说。
“你不应该叫狗娃。”她说。
男孩儿不解地看着她。
“你应该叫年画宝宝,你家里有年画吗?”童一诺说笑着,又看向他的妈妈:“他太像年画宝宝了。”
男孩儿妈妈非常紧张,想笑又不敢的样子。
徐强道:“处长,这时候你还有心思开玩笑,”他对男孩儿狠狠地说:“你这小破孩儿,不遵守交通规则,早晚得撞死!”
童一诺微微皱了皱眉。
“上车吧。”秦明哲面无表情地说。
这时,童一诺的电话响,来电是主管危化处的副局长钱任重。
童一诺走到路边接起电话:“钱局长。”
“一诺呀,我在利兴烟花厂检查呢,他们违规生产高危烟花,应该马上查封,可是——你猜我在这儿遇到谁了?”
童一诺等待他说下去。
“于正平。”
钱局长说的于正平是秦明哲的岳父,前两年从市人大副主任的岗位上退下来。按照坊间的说法,秦明哲能当上局长,于正平功不可没。
童一诺明白钱局长的心思,寻思了一下,说:“您是主管局长,又在检查现场,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呗。”
“那不对,你是危化处处长,我得告知你,你有知情权啊。”
“您是我主管领导,我还有什么权不权的。”
电话那边沉默了一会儿,接着说:“你跟秦局长在一起吧?”
童一诺看着已经上车的秦明哲:“是的。”
“你把这个情况告诉秦局长一声,我不能瞒天过海啊。”
童一诺:“局领导之间汇报工作,我在中间传话不大好吧,万一我说不清楚,反而耽误事儿。”
钱局长停顿一下:“我刚才给他打电话没打通,这样,我先开个罚款的单子,等年后再让他们交罚款,你先告诉秦局一声。”
童一诺有点急了:“钱局,你现在就可以给秦局长打电话,要不然我让秦局长现在接听电话。”
“不必了。”钱任重说完,挂断了电话。
童一诺看着手中的电话,愣了几秒钟。
她上了车,一直留意着秦明哲的电话。
“童处长到底是搞艺术的,眼里什么都是画。”徐强说。
“可别糟践艺术了,我不画画已经很多年了,我已经把有限的生命投入到无限的安全生产工作中了。”童一诺说。
秦明哲笑了笑:“一诺处长小时候学过画吧?”
“也没正经学过。”
大家不再说话。
秦明哲的电话一直没有响。
“怎么都不说话?盼着回家过年吗?”秦明哲说。
“没有,我心里还真想着工作。”童一诺说。
几个人当她是开玩笑。徐强做出侧耳倾听状:“听这鞭炮声,秦局长,举国为你同庆啊。”
今天是秦明哲上任局长的第三天。之前,他是安监局的常务副局长。
童一诺看着一脸严肃的秦明哲:“局长,别把高兴藏在心里,也可以挂在脸上。”
“我为什么要藏着呢?”秦明哲认真地问。
童一诺看着徐强说:“局长是怕他一笑,咱们就不怕他了。”
秦明哲笑了:“那好,今天我就试一下,看看你们怕不怕我。”
秦局长很正式地、不大自然地笑起来。
“您这不是笑,是咧嘴。”童笑梅说。
“不咧嘴怎么能笑呢。”秦明哲说。
司机小刘忍不住笑出了声。
“不许笑,你又不是局长。”童一诺一本正经地说。
大家都乐了。
秦明哲收住笑,感叹地:“干我们这行的,真是常常笑不出来啊。”
众人都不说话了。
车子停在加油站。加油的车辆排着队,大家便下车休息。
钱任重的电话还是没有打给秦明哲。
童一诺有点沉不住气了,走到秦局长身边,低声说:
“局长,向您汇报个事儿,刚才钱局长给我打电话,说他在检查利兴烟花厂,发现他们违规生产高危烟花炮竹,而且——”
说到这里,童一诺停下来。
“而且什么?”秦明哲警觉地问。
“他在企业遇到了您的岳父。”
童一诺察看着秦明哲的神情:“他让我问您应该怎么办。”
秦明哲的脸色顿时阴沉下来。
“我已经让他自己打电话向您汇报了。”童一诺又说。
秦明哲拿出手机看了看,并没有钱局长的来电。
“看来他一直没打,”童一诺说,“局长,我本来不想告诉您,钱局长他人在现场,完全可以自己处理,或者干脆直接给您打电话,可是他——”
秦明哲没有说话。
“局长,我认为我没有责任向你转达他的电话,所以,您不要跟他说我告诉您了,因为我已经说了让他自己打电话,你就当不知道好了。我告诉您,只是让你心里有个数。”
秦明哲沉思良久,点点头:“我知道了。”
大家又上了车。
徐强又开始滔滔不绝:“咱们局真是太忙了,听说连搞卫生的大姐都找她们领导谈,说咱们局的办公垃圾是别的局好几倍,她要调换工作。”
徐强见两个人都不应声,便不再说话了。
车子在静默中前行,多了点莫名的紧张感。
童一诺的电话响。她赶快接起来:
“妈,我在外面检查呢,下午回去。”
“都大年除夕了,还不让回家,这是什么工作啊。”妈妈说。
“没别的事,我挂啦。”
“别挂别挂,你李姨给你介绍的那个副教授,你觉得怎么样啊?”
“我不是说了不行嘛。”
童一诺挂断了电话。
“像童处长这种知识型美女,魅力型人才,多少男人求之不得啊。”徐强笑着说。
“是吗?你太过奖啦。”童一诺不冷不热地说。
秦明哲看了童一诺一眼,若有所思,没有搭言。
三个人都不再说话。
过了一会儿,秦明哲看着手机说:“快十二点了,我请你们吃饭吧。”
童一诺:“谢谢局长,还是改日吧,今天可是大年除夕。”
“离年夜饭还早着呢,一大早出来检查都没好好吃饭,”秦局长又对童一诺说,“你问问钱局长,他们检查结束了没有,让他找个饭店。”
一听说找钱局长,童一诺赶紧拨通了他的电话,传达秦局长的要求。
钱任重定了个农家乐小店,就在他们检查的利兴烟花厂附近,离童一诺他们车程大约十五分钟。
几个人刚进小饭店的院子,迎面跑过来一个小男孩儿。童一诺一眼就认出来了,这不是“年画宝宝”嘛!她开心地上前抱住他:“你怎么在这里呀?”
“这是我家。”小男孩儿有点害羞地挣脱着。
这时候,“年画宝宝”妈妈从饭店迎出来:“快请进,这是我自家开的小店。”
童一诺拉着小男孩儿的手走进院子:“这也太巧了。”
小男孩儿跑去玩儿了。
钱局长和另外两个同事已经到了,站在店门口迎接秦局长。他指着胖胖的秃顶男人:“秦局长,这位是利兴烟花厂的曹老板。”
童一诺之前来企业检查过,认识曹老板,秦明哲并不熟悉。
“听说秦局长过来,曹老板特地来迎候。”钱局长说。
曹老板脸上堆满了笑,主动向秦局长伸出手。“为了我们的安全,秦局长和各位兄弟大过年的也不休息,真是感激啊。”
秦明哲与他握手,却没有一丝笑容:“谈不上感激,这是工作。”
曹老板掏出红包:“给各位拜个年,一点心意。”说着就往几个人口袋里塞。
大家都推脱了。曹老板见大家没有收下的可能,就说:“那我就不打扰了,今天这顿小吃我来请,大年除夕,也让我图个吉利。”
秦明哲向他摆了摆手,没等众人说什么,他就匆匆离开了。
大家落坐,点菜。
秦明哲:“咱们可说好的,今天我请客。”
“曹老板把账结完了。”钱局长说。
“谁占他那点小便宜,给他退回去。”秦明哲很不悦地说。
钱局长看看众人,尴尬地笑了笑。
秦局长举起杯:“各位过年好!辛苦了!”
大家举杯:“局长过年好!”
童一诺盯着钱局长,期待他提及检查企业的事。
“年画宝宝”妈妈来上菜。童一诺小声地:“年画宝宝呢?”
““去他爸厂子里了。”
“他自己去的?”
“他爸就在前面的利兴鞭炮厂,他常去。”
“啊。”童一诺应了一声。
“那个厂子的曹老板刚还在这里,你们不是认识嘛。大过年的还让加班,这不,我们娘俩就等着他爸回家过年呢,他一回来,我就关门。”
秦明哲转头看了一眼“年画宝宝”妈妈,对钱局长:“利兴烟花厂什么情况?”
“有点麻烦。”钱局长吱唔着。
秦明哲:“前几天不是暂扣了他家的许可证了吗?”
钱局长看着童一诺:“一诺没跟您说——”
童一诺回避了钱局长的目光,看着“年画宝宝”妈妈。
秦明哲严肃地:“是你去检查,她跟我说什么?”
钱局长嘴唇紧绷,眼珠转动着:“这个厂本应该停产的,现在还在违规生产高危烟花炮竹,但曹老板态度很诚恳,说保证不再生产了,而且主动表示愿意罚款,我就——”
秦明哲沉默了半晌,坚定地说:“这不行,太容易出事了,”他看着大家,“吃完了吗?”
大家都点头。
“走吧,过去看一眼。”秦明哲说着站起来。
众人跟着他往外走。
面包车往利兴厂的方向开,鞭炮声似乎更响了。
这时,传来一声剧烈的声响,把大家都震到了。
“哪家土豪啊,这么狂放。”徐强说。
接着,又是一声更剧烈的声响。大家分明感觉到车子被震动得轻微晃动。
“你还没完了,我真就不服了。”徐强说着,拉开窗玻璃向外张望,其他人也都看向窗外。
只见不远处浓烟滚滚,火光冲天。
面包车被猛烈地震动,眼看着窗玻璃被震裂。
秦明哲惊恐地大叫:“完了——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