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 星尘杳梦
薛羽正处于一种迷迷糊糊、半梦半醒的状态里, 耳边忽然响起一道炸雷般的声音。
“起床了!”
巴掌“啪”地甩在他背上,发出一声听起来就很痛的脆响。
火辣辣的痛感令薛羽瞬间弹了起来,他迷茫抬起头, 看见一个熟悉的人影正站在自己旁边,一手搭在他肩膀上, 一手飞快划手机。
“订饭订饭!今天老大想吃海南椰子鸡饭, 你看你是也吃这个,还是要吃照烧鸡、蜜汁鸡、黑椒鸡?”
对方浏览屏幕说道:“我看他家好像还有猪排、牛排什么的……”
薛羽脑袋还有些懵,下意识叫了一声:“……二师兄?”
一头短发的颜方毓从手机屏幕中抬起头来,一脸警惕地问:“怎么了?最近暑期档又在放西游记了吗?”
“哎你别说,咱们这儿还正好四个人, 老大是唐僧, 封哥是猴哥, 你是沙和尚, 正好咱儿子还能当白龙马……等等, 那我怎么是只猪啊?”他叽叽歪歪说着, “不行, 不能贴这个。”
薛羽的意识在对方的絮叨中猛然回笼。
之前那个长长的、离奇怪诞的梦潮水般退了下去,真实感如海岸上的沙滩缓缓裸露出来。
“……嗯,有点睡迷糊了。”他模模糊糊说, “给我订一样的就行。”
颜方毓按着手机点头:“那也给你订海南椰子□□。”
薛羽梗达拉满,下意识接口:“说鸡不说吧,文明你我他。”
“说鸡就说吧, 文明去他妈。”颜方毓也发出dna的骚动。
两人说完,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颜方毓抬手拍了拍薛羽的肩膀以资鼓励:“行,还记得自己是个现代人,没睡一觉就取经去了。”
说罢, 他扬手冲另一个人叫了一声:“封哥?”
封恕完全没给他留说鸡和吧的机会。
“炸猪排,黑椒。谢谢。”
颜方毓打了个响指:“ojbk。”
封恕:“……”
杂志社一共就四个人,办公室大得能跑马。
颜方毓问完他俩的意见就回自己的位置下单去了,留下薛羽一个人呆坐在方圆十米之内都没人的工位上发呆。
电脑因为长时间无人操作已经进入了待机状态,薛羽晃了晃鼠标,屏幕缓缓亮起来,现出他之前还没排完版的稿子。
……怎么回事?
他是在做梦吗?
薛羽机械性地浏览电脑上的资料,之前睡懵的脑子也逐渐清醒起来。
工作上的信息、生活中的琐事,亦或是早上他来上班时吃的那个煎饼果子有块鸡蛋壳,都好好装在他脑袋里。
他好像只是因为昨晚熬夜看剧,上班后困得很,本来只是想着趴桌子上小憩一会儿,结果直接睡到现在。
这不是梦。
做过梦的人都能有这样的感觉,只有在梦里才会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从而做出验证。
而真正在现实中时,只要不是刚睡醒或是喝醉酒的状态,人是可以很确定地认识到,这是在现实。
此时的薛羽,就有这个清晰的认知。
那么他是又穿回来了?
……好像也不是。
就像前一秒还清晰可感的梦境,在睡醒后睁眼的一瞬间就会烟消云散,此时薛羽再细细回想时,那些异世界的细节便已经十分模糊了。
他只记得自己同岑殊度过了十分悠长、悠长,又平静的“以后”。
一年又一年,直到他在这里醒过来。
理智上,薛羽知道自己只是还没有从刚刚的梦中缓过来。
可感性上,他却觉得那明明是自己曾经历过的事情。
办公室里忽然传来一阵“噼里啪啦”东西掉落的声音,颜方毓手忙脚乱接起电话,大声指挥外卖员上楼送饭。
三两句话电话挂断,音乐播放器自动外放着之前听到一半的rap。
“就当是一场梦~醒了很久还是很感动~”
薛羽:“……”
“二师兄!”他忍不住大喊,“把音乐关掉!”
颜方毓回头威胁他:“你别逼我啊老沙!”
薛羽烦躁地推上键盘,望着远处那个无比熟悉的房门。
日光大好,将向阳的主编办公室映得一片亮堂,让毛玻璃后面的遮阳百叶上印出影影绰绰的人影。
薛羽在跑马场溜了两圈,又去窝里逗了逗儿子,无数次压抑着自己想要敲门进屋的冲动。
那种情绪仿佛从梦中流淌进现实。
随着对梦境中事情的遗忘,爱意反而宛若涓涓细流,一点一滴积累起来。
这听起来多少有些匪夷所思,可薛羽就好像真的在梦中同他一起经历了那千年万年,于是爱就成为本能了。
此时隔开两人的并不是一堵薄薄的玻璃幕,而是真实虚幻、与梦境现实。
可那种怅然若失的感觉却是真实的。
薛羽甚至会想,里面那个人会不会也做了和自己同样的梦?他会不会也还记得要喜欢我?
“啊——!”
薛羽颓废地坐进猫窝里,把本来窝在他脚边翻肚子的猫儿子吓了一跳。
“怎么办啊儿子——”他举起猫,把脸埋进儿子软fufu的肚子毛里崩溃大喊,“我听起来好像个单方面yy人家美少女的变态啊!”
“咪?”
不明状况的小猫咪娇滴滴地叫了一声,把前爪搭在薛羽脑袋上安抚似的拍了两下。
-
抛却那个梦境,薛羽的生活实际上并没有产生任何变化。
四人围坐在大会议桌上吃午饭,一时间整间通透的大办公室里都弥漫着外卖分外勾人的响起。
儿子闻见味道,喵喵叫着想上桌,无奈会议桌的高度实在不是他这样的小猫咪一个飞扑能扑上来的,只好扒着人的腿无能狂喵。
岑殊的西装裤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他垂下左手挠着儿子的下巴,声音平淡:“这个你不能吃。”
薛羽贪婪地盯着对方瞧,妄图从他的面孔上捕捉到一些梦境留下的痕迹。
——可是没有,那人的眉眼一如往昔,目光只是落在不停打滚撒娇的儿子身上,半点没有分给他的意思。
几丝没被规整定型的额发垂落下来,扫着岑殊漂亮的眼睛。
这样看时,那双多情的桃花眼好像蓦然多出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冷漠味道。
正出神间,薛羽肩膀一痛,颜方毓抱着外卖盒撞了过来。
“沙师弟为何一直看向师父?可是他老人家的海南椰子鸡与你的有所不同?”这人文绉绉地说道。
他低头看了看两人的饭盒,乐了:“哎呦,怎么你的还真比老大的少?来来来,师兄把鸡让给你吃。”
说完,颜方毓从自己的外卖里夹出一块炸鸡放进薛羽的饭盒里。
薛羽捧着筷子紧张地看向岑殊,期望对方听见这熟悉的称谓会有什么反应。
可岑殊只是抬眼看了看他俩,对颜方毓露出一个等待解释的眼神。
在颜方毓兴高采烈介绍西游记师徒四人与我杂志社的相性程度的声音中,薛羽的心猛地凉了下去。
嗓子眼里像是突然被堵上一只切开的柠檬,他只觉得喉咙口又苦又涩,眼底一酸,就想掉下泪来。
薛羽赶忙把头埋进外卖盒里努力扒饭,不想让人看见他突然红起的眼圈。
岑殊似有所感地望向他,露出一个略微迟疑的眼神。
午休时间,薛羽趴在电脑桌前完全睡不着。
他的脑海中闪回着梦中那些模糊不清的画面,一边难过一边又觉得自己十分蠢。
他换了好几个姿势,终于像是受不了这煎熬一般跳了起来,气势汹汹向主编办公室杀了过去。
在门口整理了足足三分钟的心情,薛羽才鼓起勇气敲了门。
“叩叩。”
“进。”
岑殊中午没有午睡的习惯,依旧坐在老板桌后面。
从进门的角度并不能看到电脑屏幕,薛羽不知道他天天到底都在忙些什么。
不像之前那个混乱不清的梦中梦,薛羽在清醒时完全知道自己家杂志的名字,那些杂志也确实好好印刷出版了。
但他实在不明白在纸媒日渐式微的今天,像他们家这样的小杂志到底是怎么苟且偷生下去,并且还能发出可观工资的。
毕竟依照他们那万里江山一片红的财政表报,这件事可能要比自己这个梦还要魔幻。
岑殊从电脑屏幕上方看向他:“什么事?”
薛羽鼓起勇气:“老大,我——”
对上岑殊那双沉静平淡的黑眼睛,不知为什么,他突然就怂了。
“我——”薛羽涨红着脸,“我下午想请个假!”
岑殊可有可无地点了下头:“可以。”
他望着还踌躇在原地的薛羽,随意问道:“还有什么事?”
薛羽:“没有了!”
他落荒而逃。
-
薛羽根本不知道要去哪里。
但其实哪里都好,他只是想从岑殊身边逃出去。
他不知怎么已经被双腿带到了地铁车站,游魂似的站在下班回家方向的站台。
不是上下班高峰期,地铁站里十分冷清。
玻璃隔档后的广告牌上放着最新的楼盘广告,宣传语也极致夸张,什么中心绿城,地铁站线,正统学区房。
大片的绿茵场后面p着一条塑胶跑道,旁边的广告语写:“距离梦想最近的地方!”
薛羽呆呆看着那副广告图,忽然想到了什么,眼睛里迸发出某种光彩。
地铁的车灯从隧道的远处亮了起来,他却忽然转身向地铁换乘大厅跑去。
薛羽出生长大的临市,地铁过去只需一小时十五分钟。
他并没有去父母家,只是径直去了他的小学。
现在还是上课时间,薛羽根本没去问门卫,直接就从熟悉的墙头翻了进去。
经过这么多年,他的母校确实也改建装修了,但却改建得与他梦中梦里看到的完全不同。
以前他埋时空胶囊的小树林改成沙坑,旁边还有正在上体育课的小学生,到处是一片叽叽喳喳的声音。
薛羽也根本没有梦中那种如有神助的感觉,他背着自己的学弟学妹们做贼一样转悠了好几圈,也没找到以前那棵树。
但其实当年那棵到底是杨树还是梧桐,他也压根不记得了。
忽然间,一个小学生看见了薛羽,指着他大叫起来:“啊!有人!”
小学生们呼啦一下子全被惊动了,就连不远处的体育老师也向这边看了过来。
薛羽脑门上青筋一紧,扭头跳墙跑了。
他狂奔出三条街,终于气喘吁吁地倚在墙根停了下来。
附近都是老旧的居民房,有沁鼻的桂花味儿从墙那头袅娜地飘了过来,带着一种老城区特有闲适。
等喘匀了气,薛羽就地在路边道牙子上坐了下来。
他发了会儿呆,从口袋中摸出手机拨了个电话。
对面人等了挺大一会儿才接起来,薛羽“喂”了一声,听筒中传来熟悉的声音。
“真是我崽啊?怎么这时候打电话回家?现在是上班时间吧?”
薛羽支吾着说:“唔。”
“怎么了?你们那个小杂志社终于倒闭了?”他妈迟疑着猜测。
“没有没有!”薛羽大汗,“我就是——就是忽然想你们了。”
他妈很高兴:“崽今天真会说话!”
薛羽抱着手机并膝蜷缩起来,低头拿小棍戳着地下的蚂蚁:“其实我就是想问……你和老爸当初,是怎么在一起的啊?”
他妈在电话那头顿了一下,问:“怎么突然问这个?我崽是谈恋爱了?喜欢上单位哪个小姑娘了?”
薛羽戳蚂蚁的动作更大了:“哪来什么小姑娘啊!”
“哦对,你们那公司是个和尚庙,”他妈也不知是开玩笑还是说认真的,“其实性别可以不是卡得那么死,我们群里有个小妹妹上周被她爸妈逼婚逼烦了,硬说这周末就要去民政局跟她的狗令结婚证过一辈子。”
他妈在那头语重心长地说:“所以妈妈对你的要求很简单,是个人,活的,就行了。”
薛羽哭笑不得:“你们那是什么群啊?”
“啊呀,就是普通的游戏群,你不懂。”他妈顿了顿,问道,“对了,周末回来吃饭吗?妈订了蛋糕。”
薛羽狐疑:“蛋糕?咱们家没人这周过生日吧?”
他妈还没说话,却听电话那头一个隐约男声酸溜溜地接话说:“何止买了蛋糕啊,还有广告大屏幕呢!”
“什么大屏幕?”薛羽没懂。
他爸凑近电话筒跟儿子抱怨:“你妈天天回家就抱着手机,老有一堆不三不四的男的给她发语音打电话,她也不说话,就外放给我听!”
他妈嫌弃:“谁给你听啊别自作多情了!”
“而且我老公过生日,我买个蛋糕怎么了,我买个投屏怎么了!”
薛羽迟疑:“我爸不是这周生日吧……?”
他爸悲愤:“是她那什么的纸片人老公!!!”
薛羽:“……”
斯国一,塔诺西。
完全理解了。
谢谢,谢谢现代社会的乙女游戏,拯救了他们本应该岌岌可危的家庭!
他妈在电话另一头说道:“那周末你回来的时候,还可以把你喜欢的那个小男孩带过来。男孩子,吃得多,妈订的蛋糕有点大。”
薛羽下意识说:“嗯,我问问他要不要来。”
电话那头静了一瞬,传来他妈意味深长的声音:“哦……”
她说:“还真是个男孩啊。”
薛羽:“…………”
“什么!”话筒里传来一声怒吼的男高音,“你竟然找了个男人!我不同意——!”
“啪。”
电话挂了。
薛羽无语地看着手机屏幕上结束通话的提示,半晌,忽地笑了出来。
只是给家里打了一通电话,他心中的燥郁仿佛被奇异地安抚了。
薛羽又在马路牙子上坐了一会儿,突然“腾”地挺身站了起来。
他在原地蹦了两下,闷头向地铁站冲去。
回到公司时还不到五点,坐在门口的颜方毓从摇签里抬起头,惊讶地看了薛羽一眼:“你不是请假了?”
他支支吾吾地“嗯”了一声,在对方“这是一种怎样的奉献精神”的感叹中径直奔向主编办公室。
他推门而入,在对方疑惑的注视下破罐子破摔地大喊道:“老大,我可以约你吗!”
噼啪的打字声和远处的摇签声都停了,整个贯通的办公室静静悄悄。
岑殊诡异地看着他,仿佛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或者该不该回答。
薛羽脸色立马爆红起来:“——吃饭!我说老大我想约你吃个晚饭!”
岑殊看了他一会儿,缓缓说:“也可以。”
薛羽:“好那没什么事儿我就先走了老大晚上见!”
说罢,他再次落荒而逃。
岑殊看着被“砰”地一声带上的房门,很久都没有移开视线。
-
五点过一分,岑殊穿戴整齐准时出现在薛羽工位后面。
颜方毓签都不摇了,甚至连封恕都从电脑屏幕上露出半个头,朝那边看过去。
薛羽似乎能感受到岑殊的视线,正落在他衣领上方露出的那一小节后颈,竟烧得他有些手脚发软。
他把鼠标键盘按得“啪啪”直响,忽然觉得一辈子都没这么热爱工作过。
岑殊在身后看了他一会儿,突然,薛羽感觉到自己的椅背被他搭住了。
“加班?”他问。
“不、不是!”薛羽不知道自己的紧张到底从何而来,他手忙脚乱地保存文件关掉电脑,“好了,已经好了!”
岑殊很贴心地退后一些,让薛羽能够推开椅子站起来。
他亦步亦趋地跟着岑殊走出办公室,整个过程中房间里静悄悄的,只剩下儿子挠玩具的声音。
岑殊在门口停下步子,向屋里扫视:“你们也不下班?”
颜方毓一键起立,噼里啪啦开始收拾东西:“下下下!这就下了!”
岑殊没有说什么,只转身向电梯厅走。
薛羽垂着脑袋跟在人身后,路过颜方毓的位置时,那人忽然抬起手,四指握拳相抵,两根大拇指探出来,指腹紧紧贴在一起。
颜方毓抬起头,一双发着狼光的眼睛朝薛羽看去。
后者忽然恍惚了一下。
那座雨林,当中小楼,他二师兄也是这样问他的。
他抬头向前望去,岑殊正站在拐入电梯间的走廊口,遥遥朝他望过来。
薛羽蓦然咧出个笑来,轻声说:“好猥琐。”
颜方毓:“???”
薛羽不等他说什么就飞快跑远了。
颜方毓举着手愣了一会儿,猛地转头对办公室里剩下的最后一个活人撕心裂肺地喊:“封哥!这俩人有情况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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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坐在私房菜的临窗卡座里。
天色隐隐暗下来,城市霓虹灯悉数亮起,窗外街道上人来人往,熙攘闹声都被阻隔在玻璃幕之外,仿佛在隔窗欣赏一出彩色的默剧。
格栅式的隔断将两人困在一座小小的孤岛,气氛闲适安静。
两人隔桌而坐,薛羽盯着对面人被短发修饰得略显锋锐的面孔呆呆出神。
岑殊把菜单交还给服务员,在对上薛羽的目光时略微沉默了一瞬,接着问:“你想和我说什么?”
“我……我没……”薛羽的舌头又开始不听话地打结,“我想说……”
最终他放弃了,只是闭上嘴巴,用一种希冀、甚至是恳求的目光向对方看去。
气氛如同勾了芡的汤,变得停滞又粘稠。
这种僵持持续了三四秒,直到岑殊放在桌面上的手机适时震了起来
他低头看了看号码,对薛羽说:“抱歉。”
接着起身绕过隔断向外走。
这种私房菜馆的灯光并不明朗,他在隔断卡座间绕了绕,寻了一个能隐约看见他们卡座的位置停了下来。
岑殊接起电话静静听了一会儿,冷淡地对着话筒说:“你打错了。”
他收起手机,立在原地向来路看去。
于各式干花类装饰的掩映中,岑殊看到薛羽有些怅然地坐在位子上,接着又低下头,十分懊恼地把脑袋埋进手臂里。
他什么也没做,只是继续看着。
服务员认出这是刚刚点了菜的顾客,迟疑着上来询问:“先生?请问您需要什么帮助?”
“没有,”岑殊说,“我在等人。”
“啊……那您……”服务员似乎有些不太理解。
岑殊此时才将目光落在她身上,十分平静地问:“不可以站在这里吗?”
明明只是普通的询问,但由这样一个冷淡的人问出来,莫名其妙就多出几分质问的意思。
“可以可以,”服务员连忙说,“那您自便。”
等岑殊回来时,薛羽似乎已经调整好情绪了。
他有些庆幸这人这时候才回来,因为菜已经上了一道,他们可以吃饭,而不至于像刚刚那样干坐着什么都不干。
没有人说话,气氛虽也尴尬,但比之前还是好了不少。
等吃完了饭,薛羽把背了一晚上的借口,尽力用一种随意的语气说了出来。
“附近好像有一个音乐喷泉挺有意思的,要不要去看看?”
岑殊垂眼看着他:“好。”
工作日的夜晚,商圈的人并没有周末那么多。
前一对小情侣在雕塑喷泉背后的长椅上接够了吻,终于黏黏糊糊地站了起来。
薛羽抢步坐了上去,朝岑殊拍了拍身旁的位置:“坐一下吧老大,咱们可能来得太早了,音乐还没开始。”
岑殊没说什么,只是静静坐去他身边。
吃饭的时候岑殊把西装外套脱了下来,出门时也没有穿上,只是搭在臂弯里,露出里面贴身的衬衫。
夜风很轻微地吹拂了一下,送来旁边人身上很淡、却熟悉的冷香味。
薛羽好像忽然被鼓舞了。
“我好像……”他脱口而出,“我好像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岑殊侧过头,认真地看向他。
只要开了个头,接下来好像就没有那么难了。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薛羽故作镇定地说,“我梦到我穿越去了一个修仙世界,那里有你,有颜哥,还有封哥,梦里我们是个师门……”
本来已经模糊的梦境仿佛在薛羽的讲述中又逐渐清晰起来。
他给岑殊缓慢地讲述他那个光怪陆离的梦境,讲跨越千年的清世行动,讲岑殊身上的戾气。
讲他们经历九九八十一难,最后终于在一起。
“……然后,我就醒了。”
薛羽的脸颊在最后一个音说完后再次猛地红了起来,他不知道为什么要道歉,只是下意识开口说道:“抱歉老大。”
可能是为了自己在梦里擅自掰弯了上司。
岑殊听完薛羽絮絮叨叨的讲述,脸上并没有显出任何被羞辱的神色,或者可以说,他的表情从头到尾都没有什么变化。
他沉默了一会儿,平铺直叙地说道:“‘人体中的每一个原子,都来自于一颗爆炸了的恒星,你左手的原子与右手的原子也许来自不同的恒星,但也有可能是百万年前的同一颗恒星构成了现在的我们。’”
薛羽呆呆地昂首看向身旁的人,与那双盛着夜色的漆黑眼睛望向一起。
“‘这便是物理学中最富有诗意的东西:你的一切都是星尘。因星星都死去了,你今天才能在这里。’”
岑殊看着他,认真地说:“因而也许我们每个人的初次相遇,都是暌违万年的久别重逢。”
薛羽的双颊在夜晚不甚明亮的灯光中看不出红晕,他紧张地扣着自己的手腕,摸到跳得飞快的脉搏。
“你、你好博学哦老大。”他低下头小声说道。
“谢谢,”岑殊回答得彬彬有礼,“但这话是物理学家劳伦斯·克劳斯说的。”
“哦。”薛羽的头垂得更低了,“对不起。”
人,果然不能当文盲。
岑殊看着他头顶的发旋,继续道:“还有一种相似的猜测:‘一个在时间中正向前进的负电子,和一个在时间中逆行的正电子是一样的。换句话说,反物质不过是在时间中逆行,即从未来向过去前进的正物质而已。’”
他背道:“‘这就解释了为什么组成宇宙万物的电子都是一模一样的,因为从宇宙大爆炸的那一刻起,整个宇宙就只有一个电子。它从大爆炸开始,在时间轴上正向前进,直到宇宙的末日,又掉头回去,变成正电子,在时间里逆行,逆行到了宇宙诞生之初,就这样永世无休止地循环下去。’”
薛羽作为一个文科生,好像十分短暂地感受到了物理学的魅力。
他这次学乖了,在吹彩虹屁之前谨慎问道:“这又是谁的猜想?”
岑殊看了他一眼,说:“理查德·费曼。”
“唔,”薛羽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头,“物理学家果然都很浪漫。”
被岑殊这样一打岔,薛羽之前怅然的心情不知道为什么全都没有了。
“还有不是物理学家的部分。”岑殊说,“由哲学家希拉里·普特南提出的‘缸中之脑’。”
“这个我知道!”薛羽兴奋地说,“把一个人的脑子单独摘出来放在一个箱子里,只向脑子传达信息,他就会以为自己还活着!”
“嗯。”岑殊矜持颔首,“那么我国文学中,相似的观点就是‘庄周梦蝶’。”
背课文就是薛羽的强项了:“‘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
他说完,忽然又觉得有些恍惚。
那么到底是自己趴在桌子上做了一个关于异世界的梦,还是异世界的自己此时正在做着关于现代的梦呢?
“所以这就是你今天一整天不在状态的原因?”岑殊冷不丁问道。
他用一种很奇怪的语气继续说:“下午跟我请假就是为了出门找一找,你梦里的师父是不是也跟着一起穿越回来了?”
薛羽结结实实愣了一下,十分不理解:“我师父就是你啊。”
岑殊沉默着,不置可否。
薛羽恍惚地盯着他:“你和梦里……好像不太一样。”
“美强惨逼格总会高一些,”岑殊声音平平,“而我只是一个随处可见的富二代,如果杂志社干不好就要回家继承家产。”
薛羽:“……?”
这骚话水平他师父拍马也赶不上啊。
岑殊的目光锁住他:“还有什么?”
薛羽迷茫:“什么……什么?”
“我和你梦里的人,还有哪里不一样?”他说。
薛羽仿佛被他那双深不见底的漆黑瞳仁蛊惑了,下意识喃喃:“梦里你还器大活好十八厘米。”
岑殊:“……”
他从口袋里摸出手机。
薛羽仿佛被惊醒般扑去岑殊怀里,按住他的手,惊恐地问:“你干什么!”
不会要报警说他性骚扰吧!
岑殊无语地垂烟看着他:“看看58同城上有没有你的简历。”
他说:“你和老板说这个,是不是不想干了。”
薛羽如遭雷击般僵在岑殊膝头,仰望着他,有些无措地嗫嚅道:“我……”
又是如死一般的寂静。
突然,一件西装外套盖在薛羽脑袋顶上,落下一片阴影。
他看见对面那双黑眼睛毫无预兆地向他靠近。
对方长而翘的眼睫与他的睫毛交织在一起,自己的唇锋被对方轻柔地吻住了。
薛羽几乎是下意识地分开双唇,探出的舌尖在对方的唇瓣上尝到微甜的柠檬水味。
他如梦初醒地蹦了起来,动作之大,将岑殊盖在他脑袋上的外套都抖在了地上。
“你……你、干什么!”薛羽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
岑殊很平静地弯下腰,从地上捡起自己的外套:“因为你看起来很想让我亲你。”
薛羽:“……”
岑殊:“不是吗?”
“……是!!!”
薛羽大叫起来。
他抢过岑殊手中的外套披在自己脑袋上,然后奋不顾身地扑过去抱住岑殊的脖子,咬住他的嘴唇。
音乐在此时震耳欲聋地响了起来。
五光十色的灯光从喷泉池底向上射去,无数道水柱伴随着灯光与音乐变幻出不同的形状。
人们在雕塑喷泉前驻足惊叹,而在交缠错落的水花后面,是一对新婚燕尔,又久别重逢的恋人。
西装外套上沾着岑殊的气味,从四面八方向薛羽围拢而来,几乎令他有些眩晕。
他亦能感受到岑殊扣着他后颈的手十分有力,将自己按向攫取他呼吸的唇舌。
不知过了多久,音乐喷泉的歌曲开始换到下一首,而由西装外套围出的那一小片空间里,氧气似乎已经用尽。
薛羽气喘吁吁地从拥吻中抬起头,只觉得此时此刻自己肺叶里已经填满了岑殊的味道,每次呼吸都好像是一个啄吻。
岑殊亦有些情动,他目光下落,伸手抹了一下薛羽湿润的嘴唇。
音乐广场上人来人往,可他们的目光都被前面炫目的喷泉水花所吸引。
帘子一般的水柱错落地打在池子中心的雕塑上,似乎谁都没有注意到其后长椅上坐着的人。
薛羽咬了一下他伸来的指尖,接着迅速翻回长椅上板正坐了下来。
如果他还有尾巴就好了,薛羽想着。
那么他们像此时这样并排坐着的时候,自己就可以用尾巴神不知鬼不觉地勾那人的手腕了。
岑殊呼了一口气,将外套重新叠好搭在自己膝上。
摆弄间,那股属于对方的淡淡香气又刁钻地飘了过来。
像是蒸腾过一般,好似比之前更盛了。
薛羽实在没忍住:“其实我一直很想问……你喷的是什么香水?”
岑殊诧异地看了他一眼,想了想,认真说道:“可能是柔顺剂。”
薛羽看起来比他更诧异。
“富二代也是要洗衣服的。”岑殊有点无奈。
他站起来,说:“走吧。”
岑殊的西装外套搭在臂弯里,站在那儿的样子看起来格外挺拔清俊。
薛羽被美色迷得晕头转向:“去哪儿?”
岑殊思索了一下,不太确定地说:“……去买把尺子?”
薛羽:“啊?”
他仰起脸,看见对方眼底盛着的星光和笑意。
…………
……
生命周而复始,也许此时的离别,只是为了下一次的相遇。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单引号里的内容都是引用,第一部分是劳伦斯·克劳斯《无中生有的宇宙》,第二部分我在作话末尾贴出全段。
这篇番外写完,关于这本文穿越逻辑的表述基本都已经完整了。虽然我知道很多读者都不喜欢作者把文章架构拆得太明,好像是把读者当傻子,但我笔力有限可能一些意思没有表达出来,还是需要文后解释补充一下。
我是觉得结束在这个部分会比较好,但其实后面还有一部分会解释得比较清楚。
比如说岑殊被小羽带回家吃蛋糕,然后他爹就会发现,啊!这不是我们公司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少东家吗!其实岑殊一直待在不赚钱的小杂志社里,每天关门在屋里处理豹爹公司的事务x,家传产业,会开这个杂志社,只是为了养徒弟【。
但岑殊其实并不是记得。
现代和正文的关系,可以理解为转世、后世、平行世界无所谓哪个,他们得到了一些属于异世自己的星尘碎片。因为小羽被天道选中,所以特殊一些会留有一部分记忆,岑殊的优先级次一等,就只有“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简单印象。
也正是因为后世的小羽和岑殊发生了联系,才会被天道选中穿到前世,又是因为后世的岑殊有了对故人的模糊印象,才会把他们聚在一起,才会去寻找那么多关于时间、空间的各种理论。
这是一个因是果,果是因的关系。
物质的消逝只是换一种形式存在,无论以何种形式,他们都可以再续前缘。又比如说虽然这篇文完结了,但是他依旧会在你们的脑子里存在一段日子。
那么就新文再见啦,预收的事情就拜托了!【疯狂暗示jpg
【以下资料应该是出自知乎问题“你最孤独的时刻是什么”的一个回答。】
【诺贝尔奖得主理查德费曼提出的反物质猜想。一个在时间中正向前进的负电子和一个在时间中逆行的正电子是一样的。换句话说,反物质不过是在时间中逆行,即从未来向过去前进的正物质而已。
更加震撼的理论如下,费曼由此解决了困扰物理学界多年的基本粒子问题:为何组成宇宙万物的无穷多的电子,是一-模一样的,找不出任何差异的。费曼由自己的反物质假设完美地解释了这一-困扰:因为从宇宙大爆炸的那一-刻起,整个宇宙本来就只有一个电子。没错,全宇宙的庞大的空间、数不尽的星体和物质,其实都是这一个电子在不同时空的□□而已。它从大爆炸开始,在时间轴上正向前进,直到宇宙的末日,又掉头回去,变成正电子,在时间里逆行,逆行到了宇宙诞生之初。就这样永世无休止地循环下去,这个电子出现在了时间轴上的每一个点,出现在了宇宙的每一个角落,在三维世界的我们看来,空间里布满了数不尽的电子,构成了世间万物。
其实它们,包括我们自身,你的父母亲人,你的恋人,你养的狗,狗拉的屎,曼哈顿川流不息的人潮,塔克拉玛干寂如死水的无人区,兰桂坊莺歌燕舞的不夜城,海底两万里那只无尽孤独的蛇颈龙,万事万物都-样,都只不过是那同一个电子正行逆行了无数次的□□而已。整个宇宙就这么一个电子,孤零零地从天地混沌走到宇宙毁灭,再倒回去重来,周而复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