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暗流涌动
‘西风割瘦马,关外黄沙肥。’
作为昔日大靖王朝西北门户的镇州,如今东魏号称虎狼皆出于幽辽两地的幽州,这句曾在边关之中被人念及朗朗上口的无名诗句,被如今盘踞在此地的公孙氏笑话一派胡言,尤其是前半句所提起的瘦马二字,更是嗤之以鼻。
本名为李观山,后因入赘而改了姓氏的公孙观山是个地地道道的‘本地人’,其祖父更是号称大靖国之边陲的李固武,也正是写下了这篇几近脍炙人口的《西风歌》的李国公,本应跟随父辈英勇殉国的李观山,不知是因如何途径不仅没死在关内,还让他彻底攀上了公孙氏这颗外来大树。而
干脆以公孙姓氏命名的公孙大马,竟是连那次等马匹都要高过被称之为神骏的原镇州战马,倒也难怪会对这《西风歌》如此鄙夷。
幽州境内,一座名为渔阳的军镇上,一千匹公孙大马招摇过市。
分食幽州的两大氏族,刑城公孙氏和柏杨郡萧氏。
公孙氏是跟随那个有着古怪姓氏的大且老皇帝的外来户,而柏杨郡萧氏却是早在六十年前便举族迁到此处,光是长房直系便浩浩荡荡近三千人。为大靖天子守国门的边防步军,半数精锐皆出自萧家子弟,昔年的镇州步卒在某种意义上都可私下被称作萧家家军。
时过境迁,如今的萧家已经不是那个萧家,也没有了镇州边军,摇身一变,只剩下了大且老皇帝的幽州步卒。
一年前那个犹如在世金刚的耶律显忠,在这只身撞破百人步卒方阵,崇尚武功治国第一的东魏老皇帝更是对其青睐有加,全然不理会被打了一巴掌的幽州方,破格赏下一千匹大马,更是指名道姓摘选公孙马场的一等大马,当代公孙氏家主公孙昭昭默然无言,只是私底下与同为幽州方的萧氏走动日益密切。
如今风平浪静的澜江也焕然一新,再不复当时汹涌的澜江水面上,鱼群顺流直下,不远处新近驻扎的兵营秩序井然,屈指可数的老面孔也各自成了新营的伍长、什长。
澜江以北那座巍峨庞大的孟落山脉,飞鸟成群,雾气缭绕,北面鬼头山脉南面饮水山脉分庭抗礼,只是比较起北面的大山之中暗桩人头攒动,南面的这条饮水山脉已是十寨九空。
这座渐被人们谈起便称作鬼城的关外四郡之地,随着山越部的陆续迁入,无声无息竖起了一杆杆大旗。
与丹城一同成为这凄凉无主之地的小雀关,顾名思义,这座位于最北方位,撑死不过容纳下三百人的城外低矮关口,更多只是用作斥候粮草运转中站,关外更远处是那些已经被拆毁的烽燧,若是此时战事骤起,这座小雀关可还能仓促升起狼烟?无人知晓。
比起南国那场大雪,小雀关外的雪更能被称作鹅毛大雪,从天上到人间,仿佛落下了一堵白墙,横无际涯。
小雀关内墙之下,一道修长身影安静扶墙站定,双肩之上都已积上一层薄雪,也不见那人将其抖落,嘴唇微启一口热气呼出,缓缓转身,面向南方,一声细微到只能自己听到的声音,自言自语。
“渡江之时尚有两百九十六人,入丹城余一百一十三人,从鬼头山到饮水山,再到返回丹城时,仍尚有三十二人。”
“悔不该轻信山越蛮子,今时我怎敢独登这座小雀关?角鹿营人去营空,在这无人知晓的地方,留不下本该望京城内人人记住的姓名,又恨这漫天大雪化不成杯杯烈酒,以祭诸位。”
不知为何,这位姓名之中带有白雪二字的俊美男儿,孤身北返后最恶下雪时节。
青岗堡,位于壶门关外,南国沿西北铺出的战略军镇,那场势如闪电的突袭战,仅仅三个时辰便攻破了这座擅长战于关外的堡垒,连同校尉在内一千两百人全部战死。
狼牙城,小壶关,更是几乎同一时间沦陷,便是连头颅都被那秃发部骑卒大摇大摆割下,挂在马鞍之上以作军功,再大摇大摆策马远去。
壶门关内城正中,设有壶门府治,其中共设有六房,居中一屋为边关议事处,其左右各设巡关使衙、军机处,布道使衙位于军机处之后,同工部、兵部交错列第二行。相比于往日里人声嘈杂的六房,今日里无处不散发一股无形的压抑气氛。军机处内,一幅巨型的边关地图铺在这张更为宽广的长桌之上,四周所落座十数人皆面色阴沉,屋内落针可闻。
除却风尘仆仆从望京赶回的布道使刘白石,以及那位功于落马坡一役,从而新任职关内空悬已久的壶门校尉昝幼夔之外,主掌一关兵事的复北将军马玉门,巡关使洪颉,骑军校尉柳堂风、杜望等人皆赞同出兵追击,犹以柳堂风一系骑军态度最为坚决。
落马坡西侧,聚宝山一带。自先朝以来矿产丰富,历经数个时代,已是被人工挖凿成一道山谷地形,前朝大靖皇帝勒令封山休养生息,特赐名聚宝山。
聚宝山口处,先后到来有三处临时营帐,布局杂乱无章,偶尔有两三骑在外游弋。
用马粪堆砌的篝火驱散了营帐四周的寒冷,隐隐可闻的血腥味,夹杂着新鲜马粪的臭味,以及炙烤肉干时的香味,这几支在此地修整的马队,正是先前毫无征兆突袭南国堡寨的秃头部精锐骑卒。
聚宝山口外,一条由三处汇聚的步卒正缓步赶来,阵线拉扯得很长,像是一条等待咬勾的长线。
此刻,若是有南国斥候能侥幸绕过山口处的那几座散乱营帐,往聚宝山口内奔去,会发现有数万甲胄分明的锐士严阵以待,若是斥候眼尖,也定能认出此时共同统领着这数万锐士的,正是先前传出剑拔弩张的两座王帐主人。
望京城内最近不太平,先是左翼前锋营统领许幕山悄无声息的死在了军营之中,便是连帐前护卫都未惊动,紧接着兵部尚书右仆射崔临毙命自家府中书房,随后更是有接连几起死于非命的官员,与之交好的在京人员莫不人心惶惶。
在此同时,光禄寺内从一个小地方上来了个年轻人,沉默寡言。
起先还以为这个凭空出现的年轻人只是在此处走个过场,再外放至他处清闲衙门历练,便可以正儿八经跻身更为中枢的六部,只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才知晓这个年轻人可谓是毫无背景,原先那些待人和善的监事和黄门郎,如今虽不至于处处为难于他,但也没了几分好脸色。
唯一知晓些许内幕的光禄寺卿常鸿鹄,此时正襟危坐在这座野孤气息浓郁的宅院内,被宅子主人笑称为死水潭面上的浮冰缓缓飘动。
形容枯槁,精神头却很足的老人坐在主位之上,似乎已是知晓这位光禄寺卿今日拜访的缘由。
老人捧着手里去岁由皇帝赏下的明前新茶,缓缓说道:“最近城里死了很多人,有的人能死却不该死,有的人该死却不能死。且不说陛下有无收回旧地的决心,我边关将士这点决心还是有的,更何况西北那些不安分的狼崽子,现如今还想把爪子伸进三门关内来,值此之际,我南国内部就先不要有如何动乱了。”
“我听闻常光禄同许统领是旧识?”
老人笑着看向坐在对面低头品茶的常鸿鹄,后者不动声色地擦了擦额上的汗珠。
老人继续说道:“听闻常光禄最好收集杯盏,更是有前朝制器名匠崔徕大家的闭关之作,被誉为‘二十四手揽明月’的夜光杯,我这粗制泥坯的土茶杯可没有毁了大人的心境吧。”
素有儒雅浩然之称的常光禄,听闻此言后脸色惨白。
老人一口喝完杯里澄清的茶水,扶着站起了身便要向屋内走去,常鸿鹄也是连忙颤颤巍巍跟着站起了身,就要请辞之际,老人回过身说道:“光禄寺新来的那个年轻人,你不妨好好打压打压,这几年就算把他按死在那个位置上,也是没有关系的。”
常鸿鹄如释重负,立刻向老人跪拜下去,老泪纵横,信誓旦旦道:“承蒙令公,下官从今日起便再无任何喜好,那劳什子不要了,下官立马回府将它统统砸了。”
正是当今南国天子帝师的老人,并没有如何在意那个跪拜在门外的中年儒士,径自关上了房门。
兜臾宫山脚下多了很多间简陋的茅草屋,好不热闹。
除去那些一心向道的平民百姓,更多是来自动荡的雍洛之地。
自从龙眼道人驾鹤西去之后,便是由辈分最大的巢野道人吴茂行主持整座道观,年近七十的吴茂行并不像世人所说的那般仙风道骨,反而身材矮小,皮肤黝黑。比起主持这座有着第一观美称的兜臾宫,不如让他主持好后山上那一大片菜田来的宽心。现如今,大多数第一次来到这座道观上香之人见到他,都是一副肩扛着锄头,挽着裤脚的农田老汉形象,后知后觉这个老汉正是整座道观的观主后,也大多不愿意相信。
兜臾宫后山上,那个本应随着陆游下山的小妮子,此刻正拉着和她年纪相仿的小男孩在堆雪人。那日小妮子牵着龙眼道人走到山脚下正好遇到的这对母子,用小妮子的话来说可是沾了她亲生儿子的光,才能有幸能在这不对外的后山上借住下来。
打扮素雅的妇人刚好做好吃食,分别送到各位道长的房间后,回来看到这一对小玩伴,没了打断他们的念头,只是拎着那个小食盒,放回到了灶台上热着。
妇人回到房间,拿起一本在兜臾宫内随处可见的心经,默默念读了起来,可没多久又起身望向屋外,是不远处的两个小道长在向各自的师傅道别,下山。
见到这一幕的妇人,嘴里碎碎念道:“千万注意平安,千万保重身体。”
湘州桃源郡边缘的一个小破院里,屋外依旧风雪大作,屋内的破窗虽然被木板钉上,还是会有风挤进来。本就身子骨显得薄弱的少年,趴在铺满干草的地上,身旁一堆烧得明亮的柴火,也随着挤进来的风东倒西歪。
看岁数不过二十出头的少年此刻趴在草堆之上,一颗一颗数着手中的铜钱,不亦乐乎。就在此刻,本就破旧的大门被一撞而开,一只足有半人高的大狗冲了进来,像是示警一般冲着门外龇牙咧嘴。
少年一改方才的和煦笑容,脸色变得凶狠。
将手中的的铜钱悉数装进钱袋后,站起身来才发现胸前用红布包扎的伤口,令人心惊,那分明是被染红的白布。
大狗的低吠声已经停止,相依为命的这几年来,少年清楚知晓这是敌人已经很接近这里了的意思。
少年蹲下身子,左手摸在大狗的背上,厉声道:“娘的,杀了你们一个湘州将军,老子才得三两银子,反倒是这一路上偷摸送上门的,反而让我赚了二十两,怎么着?今天还想让我赚个盆满钵满?”
话语落音,刀气满院。
长江河畔,有一长发高大僧人,在江岸边随手折断一根已经枯黄的芦苇,渡江而去。
谁谓河广,一苇杭之。
对于半日前才在江边见识过那位神仙人物的李二郎,眼前这一老一少也再算不得稀奇。
少年郎赤膊着算不得多么健壮的上身,顶着寒风狂奔着,热气沸腾。身后一驼背瘸腿的老人,不断拿着手中那根随手折来的树枝抽打在少年身上,那身手,简直要比寻常健壮青年更为矫健。
二人一路追逐数百步,少年郎猛地停下身形,遥遥望向那条通往江州的路。
驼背瘸腿的老人也停了下来,顺着少年的目光望去,打趣儿问道:“要不然去江州?”
老人琢磨了一下说道:“依现在脚力,再奢侈一点。租上两匹快马,大概半月左右便能抵达。”
少年郎摇了摇头。
戴了副精致面皮,化名为江福的少年郎,咬了咬牙,还是向着既定方向掠去。
身后那姓屠的老人,看了眼那条通往江州的路后,快步跟上了少年的步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