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惊雷
秋风秋雨欲拒还休,雨滴像是绵软的轻纱帐挂在房檐边上,白牧先指节上的伤没有好全,就受了戒尺之刑,受伤裹着厚重的棉布条来值夜,紫竹却在入夜落锁前也自请留了下来。
赵懿萱披散着还有点潮湿的头发坐在门廊的小杌子上,紫竹有些不安,扣着自己本就有点秃的指甲,白牧先端来一个小桌,带着冒热气的茶壶和一碟点心。三个人对着廊子外的秋雨,围坐在一个小桌旁。白牧先顺手接过赵懿萱正在擦头发的手巾,替她细细地擦着头发,过了一会儿赵懿萱才意识到他受伤带着伤,怕沾湿了他手上的伤口,默默把手巾从他手里收了回来。
“今天怎么突然想跟我谈了?”
“今天,臣看见皇城司的严勇跟在太子殿下身后。”
“怎么?老相识吗?”
“是,臣从前与严先生是同僚,领命于皇城司前任统领毕云帆先生麾下。”
“然后你还看见我用了毕云帆的腰牌?”
“是,想必殿下选了我和小白,应该就是为了当年的事情吧?”
“嗯,有这个原因,另外我也觉得你们多少被牵连的,这些年都被丢在深宫里做洒扫。”
“如果有人真的还想为长公主做些什么,我想也只有殿下你了。”
赵懿萱挑眉看向她,原本以为她会更在意回皇城司当差,而一旁的白牧先一言不发。
天空中一声闷雷,让白牧先的记忆又回到了三年前的某一个雨夜,公主府里,一声仿佛撕破魂魄而发出的凄厉而沙哑的叫声划破他的梦境。他抱着自己微微发抖的手臂,后背的衣物被深夜里的盗汗浸透,被惊醒时发现,他的老师梁辰坐在房间门口的阶前,用一块大大的手巾用力地裹住自己的头,盖住自己的脸,整个身体前后晃着,仿佛在在克制着什么要冲破躯体的冲动,又仿佛在忍耐着什么非人的剧痛。
可他刚刚听见的明明是一声女人的尖叫声。
秋雨不讲道理,时有时无地下着,竹叶依旧随着风雨摇摆翻涌着。琐碎无序的记忆冲刷着他的脑袋,他拨弄着手心的棉布条,默默听着紫竹说话,赵懿萱伸手去倒茶,他下意识地先拿起了茶壶。
“殿下知道,臣原来是皇城司禁卫厅的人。”
“是,你是嘉明四年受牵连回宫里的。”
“臣嘉明元年被先帝派遣到长公主身边,名义上是陪嫁的女使,其实是贴身近卫。嘉明四年,有御史上奏长公主和梁先生过从甚密之后,长公主当时身边所有的近侍都被遣散了,先帝当时无暇顾及我是归后宫还是归皇城司,去执行旨意的人就让我随着当时的女官们回宫,在六尚局当差。”
“那我们以前应当是见过的吧?”
“是,殿下从前跟娘娘来过长公主府做客,也和长公主一起出席过宫宴,臣都是在远处见过殿下的。”
赵懿萱的眼睛也仿佛陷入回忆的迷雾中,紫竹看着眼熟,但仿佛在记忆蒙尘的角落里看不清面容,她心中略带了一些歉意。
赵懿萱:“那后来发生了什么?”
“长公主是嘉明元年出降的,正是先帝准备推行新政的风口浪尖,前朝势如水火。所以纵然公主千般不愿意,当时也没人敢去跟圣上争论,后宫的娘子们,包括公主的母妃都是想尽办法劝公主接受的。”
福宁公主的驸马是先帝母家陈家,没有什么功勋,也没有几个位列三公九卿的出息子弟,只因为先帝念及没能给生母身前尽孝,早年给了陈家爵位,还给了一堆馆阁学士的贴职,以示恩宠。驸马陈启川从小书读得不上不下,倒也喜欢舞文弄墨,当年在宫宴上见到福宁,眼睛挪也挪不开。后来他爹文华伯,就常带着他儿子这幅痴情种的样子去先帝的席面上现眼。
“那当年姑姑不愿意,是因为梁辰吗?”
“臣也是在长公主出嫁之前才接到这项派遣的,到了长公主府之后,听说过是梁先生陪伴公主长大的。只不过,长公主为什么不愿意嫁,这缘由臣也不清楚,自古女子婚事就不由自己做主,不愿意就是不愿意,要什么理由呢?”
这话也让赵懿萱想起了自己现下的处境,无暇多想只听她继续说:
“其实谏官们说得也没什么不对的,长公主和驸马不协不睦是真的,长公主过度依恋梁先生也是真的,可是,这也不是长公主的错,那么金尊玉贵的人,哪里会侍奉别人家姑舅公婆?况且那陈家不是什么好相与的,那驸马”
“驸马怎么了?”
紫竹眉心紧皱,有些踟蹰,像是不知该如何措辞:“那驸马,一开始还是相敬如宾,长公主也只想对他敬而远之,让他妾室随便娶,可是,后来,后来,有陈家的姑婆来挑唆,最后是,是驸马强行和公主圆房的。”
一声惊雷在头顶上炸开,一瞬的玉涧阁亮如白昼,赵懿萱怔在那里动弹不得。她脑海里有一个理性的声音对自己说,不要再问了,不要再问了,再听下去就再也回不到过去,有些真相,只会让人绝望。
紫竹并没有停下,“后来,公主经常躲去宫中小住,先帝和大娘娘总是开导她,让她多和驸马相处,可是,那苦楚怎么与外人道?长公主一见到那个人,她整个人抖得不行。有时候我们不论是否值夜,都能听到长公主房内的哭声,甚至是很凄厉的叫声。我但是”紫竹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语句来形容那间卧房里发生的事情,难以理解亦难以启齿。
“嘉明四年,是因为有人发现公主经常去城郊的玉泉观打醮,一住就是好几天,也都是梁先生陪着。还有就是让梁先生穿了常服,没穿公服,被外人撞见了。言官要求严惩,朝堂上,太学里,闹得不可开交,圣旨下来之后,梁先生被贬去西京做洒扫,我们就都被带回宫中了。”
赵懿萱猛地挺直腰背深吸一口气,仿佛刚刚听得入神忘记了呼吸,当年关于姑姑碎片一般的记忆仿佛有了串联的线索。她手腕上,脖颈儿上经常有的细小伤痕,她经常,神游太虚,她有时,心如死灰。
“其实嘉明七年,那件事情发生之后,臣趁着休沐出宫,查过几次当年,一直在长公主寝室伺候的女使是陈家给公主府备的。但是那天之后都不见了,说是发卖了,但是我按着名字找,当时京城里几个负责公侯家人口买进卖出的人牙子都说没见过,想来是赶到乡下庄子里关起来,或者干脆,干脆灭口了”
玉涧阁的时间仿佛停滞了,安静得只剩下雷电与竹涛相互嘶吼着。
赵懿萱无声地看向了白牧先,他比二人脸色更要惨白,嘴唇几乎没有血色。
他记忆里汹涌而来的恐惧与长公主长夜中凄厉的声音重合,那时一种发自灵魂深处的惊恐与羞怒。他一直不愿意面对福宁夜奔,不光是那一夜发生的事情,还有刚刚净身的他,以及被内侍省丢去衮国公主府的缘由。
当年,内侍省里还未净身的小少年们,每天晨起练功,白日读书,黄昏洒扫洗漱。
那时他还在长个子,每晚腿还隐隐酸痛,那时他每日吃得多,练功也刻苦,七伤拳,八卦掌打得虎虎生风。直到那个姓裘的老押班在晾晒的衣物后头截住了他,那一刻,他不明白这老男人为什么逼近他,呼出的口气令他作呕,靠得过近的体温令他汗毛直立。
“今年还真是有出挑的啊!这小模样还真不错,让爷疼疼你?”
白牧先下意识地举起手臂遮挡自己。
“躲什么?想不想去皇城司?想不想去前朝馆阁里头?多威风啊?认我做个干爹,什么都答应你。”
他其实并不知道不答应又是什么下场,他下意识地将手臂挡在自己面前,面前那张流露着贪婪与玩味的脸,直到背靠围墙退无可退的时候,那老内侍养着长指甲的手已经摸上他的腰带,另一只手摸上了少年常年习武,筋肉丰满的后股,正在肆无忌惮地上下摸索。
他早已忘记自己学过这大内最顶尖的武艺,恐惧瞬间爬满四肢百骸。如今他早已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连滚带爬地从那姓裘的手里跑出来的,只记得那一年内侍省最后宣布派遣差事的时候,那人离他五尺之外,他是手脚依旧止不住地颤抖。
他握紧的双拳骨节泛白,不知过了多久,突然想起了自己前几日默声许下的承诺。是该告诉她了,她已经对自己够好了,她这么好,她想要什么都可以。
他自己听到了自己沙哑变形的声音说道:“嘉明七年,夜间依旧常常能听到长公主的哭声。福宁夜奔发生的前三天,梁先生都不曾回到住所,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那几天,很多下人,差役都休沐回家了,晚上的时候,我们住的院子上锁了,我是清晨才发现的,我爬上了二门上的院墙,发现从后院拆房到公主主院直通到大门一路大门敞开的,全都没有人守着。整个公主府中路大开,空空如也。”他话说得极慢,仿佛有泥沙在嗓子里沉积,听得人很痛。
三人如坠迷雾,沉默良久。
屋檐上挂的雨帘没有要断的意思,面前的茶壶早已经没有了热气。
福宁夜奔对赵懿萱而言再也不是模糊的旧事。
如芒刺在背,如利剑悬颈。
后来,紫竹随着赵懿萱进到寝殿里休息,而白牧先如同石像一般地坐在初秋的风雨里,没人知道那一夜他在想什么。
而那夜之后,他仿佛被压制了多年的旧疾终于发作,加上手上还有伤,自从那天起他就高烧不退,刘绮刘湛一边顶了他的差事,一边轮流来看护他,可是一直都不见好,内侍省里的医官找不到病灶,只说这水米不进的,再烧几天恐怕就没命了。
刘绮替他在赵懿萱这里告病了好几日,最后惹得她都开始发愁白牧先的病,但也不敢惊动太医院,前几天在内侍省闹得太大,白牧先在后宫已经够惹眼。于是趁着刘绮值夜,她换上了内侍公服,让刘湛带着她混到了内侍省的房舍里去看他。
这还是她第一次用毕云帆的腰牌去东宫以外的地方,内侍省位于前朝与后宫的交界处,由后宫入内侍省需要验明腰牌,门口的小黄门看见她身上的腰牌时明显一怔,赵懿萱心下也是有些慌张/这腰牌和内侍公服是赵翊直接给她的,赵翊只说这衣服母亲是知晓的,进东宫,以后跟他去皇城司是没问题的,却没提到过内侍省。
她来时只是下意识觉得装扮与刘绮、刘湛无异,现下却不由地想,毕云帆是谁?
小黄门迟疑一下,却什么都没说地放他们进去了。
眼下无暇他顾,还是白牧先的病要紧,她怀里还揣了几根千年人参的根须,非常谦逊地低头快步向后院的房舍走去。
内侍高班每人只得一间堪堪放得下一床一桌的单间。他的房间很简单,箱柜都是半空的,除了内侍省发的几身公服和几本武学兵书,几本史书经书,几乎没有私物。
白牧先烧得糊涂,脑子里都是光怪陆离的梦。他梦见从前福宁长公主去寺庙上香的路上,梁辰总是走在最贴近马车窗口的位置,与车厢牵着手,车厢的手是布料编织而成的;他梦见长公主从山顶道观前跳进迷雾里,梁辰跟着跳了下去,他们缓慢地下坠,坠入深不见底的迷雾;他梦见讲武堂后院里的树都变成了会钳住人的枯瘦的手,拉扯着他的衣服,他的身体,让他无处遁逃;他梦见那天的长公主府,大雨如注,纱帘帷帐仿佛鬼魅一般张扬狂舞,整个府邸敞开着,仿佛鼓励里面的人逃命。
混沌中,一只冰凉的手放在他额头上,他立刻就猜到了那是谁的手。
梦夏说过,公主不爱关窗,不爱加衣,不喜燥热憋闷。
他感觉到自己被拖起来,被人捏着牙关灌下药去,又被人放了帕子在额头上,被人轻轻拍着臂膀。这一晚他没有把药吐出来,他的梦变成了盛夏临华门外的甬道,赵懿萱嘴里念念有词地背着三司的官职品级,炙热干燥的阳光蒸干了包裹在他心脏上的酸涩,他想着下次该学枢密院了,他也很感兴趣,很想听。
在梦里,一万只乌鸦离开他的胸膛。
他已经锈死的嗓子根本说不出话来,但是他很想回答赵懿萱那晚的问题。
“是的,我不甘心。”
太阳升起来的时候,他终于开始退烧,刘湛从地上的一块毛毡上爬起来摸了摸他的额头,才转身叫醒趴在桌子上和衣而睡的赵懿萱,趁着内侍省里地人还少,先送她回玉涧阁去。
扑倒在玉涧阁的大床上,她本想再补个回笼觉的,两个时辰就被梦夏薅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