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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水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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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牧先入夜前来玉涧阁应卯的时候,阁中只剩下赵懿萱在抱厦的长椅边摆好了小桌椅,放着一些外用的药膏、药粉和棉布,他带着些许犹疑,乖顺地在长椅上坐下。

    他自己已经简单清洗了伤口,现在脸上除了青紫,只有几处一指宽的口子,都是被按在地上的擦伤,手上几乎每个指节都带着擦伤,高高肿起,或皮开肉绽。想来被打的人也不好过。

    她拿起镇痛止血的药粉,用小帕子蘸了一些,伸出右手向他讨要他的手指,他却往身后一藏。

    “臣自己来吧。”他的嘴角抿成一条直线,脸上捕捉不到任何情绪。

    “你那手背上怎么自己擦?”

    “我自己可以。”他自己拿起了药粉直接往手上倒去,皱了眉,但没有出声。

    如果他还一口一个殿下,赵懿萱也许会直接把药抢过来,但是他换成了“我”,她便不想强迫他了,安静坐着看着他自己上药。

    他是刚刚洗漱过来的,皮肤和束发中带着些许皂荚气味的水汽,于是赵懿萱绕过长椅站在他背后,解开了他的发冠。白牧先瞬间僵直了后背,不知如何抗拒,手抬起又放下。

    从发冠到其中细细编上的几缕发辫,她的手指灵巧却干脆得不容拒绝,分开手指一下一下的捋着他半湿的发丝,夜间寒气重,发丝摸起来比空气还要凉,直到发根才有些温度。白牧先早已忘记自己指节上的刺痛,随着她手指的动作,不自觉地抓紧了自己膝头的衣角,指节上的伤又崩开了些许。

    她的指尖带着些许力道,稳稳地握住大股的头发稍稍用力,又缓缓松开,他原本盘根错节的想法瞬间像随波摇摆的水草,柔软而放松。他心里又想,这会不会也是甜蜜的陷阱。

    “他们拿什么事激你?”

    回答她的是漫长的沉默,想来,宫里不管多琐碎的事情,他都能耐心地,平稳得近乎惹人生厌地完成,只有一件事他三缄其口。

    “我没有想到你这么在意梁辰。”

    “毕竟尊称他一声老师,他也算是这些年,臣比较亲近的人了。”

    他心里想,哪里是因为梁辰,这么多年冷言冷语他没听过吗?哪里值得为此与人掀桌子。

    “他是个很好的人吗?”

    “他,对人都很好,还指导过我念书”

    “你为什么不想提当年的事?”

    “殿下书房里有几家印坊汇编的每年的小报、策论校刊合集,也包括嘉明七年。臣看了许多,写得”他沉默良久才答非所问。

    “我知道,她不疯,也不傻”

    “臣知道,臣只是不懂,一桩旧事到底对殿下来讲为什么这么重要。”

    “真相不重要吗?”

    “人死不能复生。”白牧先郑重又急切地想要结束这个话题。

    “上个月熙国公府的徐氏进宫来,这个月御史台的王家也来了,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我的婚事再拖也拖不过两三年了。”

    白牧先一怔,他自己也不知道这句话带给他的紧张从何而来,像野草一样在身体里疯长。

    “那真是,臣期盼公主能够早日择选良婿。”他强扯了扯嘴角,一点都不喜庆。

    “你也太高看我了!你以为我只是好心给别人平反的?等真相大白,沉冤昭雪了,我就回去嫁人,从此高枕无忧和和美美?我要是这么正直,那么孝顺,怎么不嘉明七年就去敲登闻鼓喊冤?”赵懿萱激动地气息不稳。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她能被逼得半夜在暴雨里带着梁辰逃命,最后一根绳子在这个房梁上吊死,你凭什么觉得我就不会落得这个下场?”她带着怒火,胸口难以抑制地起伏。

    “你没有弄明白!我不是要给别人做青天,翻旧案!我是要给自己找一条活路!从小我就知道,有一天我也会像姑姑一样,送到这个铁牢笼里做一个公主。摆在我面前的,除了被写得像圣人一样的公主传,就只有她这个被骂成□□妖女的公主!”她站在他的身后,白牧先看不见她的表情。

    玉涧阁里依旧竹涛翻涌,抱厦中的两个人却仿佛石像一般静止,赵懿萱握着他的头发,他的发丝被风扬起,缠绕在她的手指手腕之间。沉默的另一端,他第一次确切地意识到,也许自己早就和她一起绑在福宁夜奔这炳悬颈利剑之下了,从见到她的那一天起。

    因为福宁夜奔被她选中。

    因为福宁夜奔被她亲近。

    因为福宁夜奔被人针对。

    他心中发冷,脑海中回响着白天那几个小黄门在他身后说的话,

    “这攀上年轻主子就是不一样,你看看平日里的赏赐,这派头。”

    “那能一样吗?也不看看人家师承何处!”

    “谁呀?快给说说!”

    “对,快说,快说。”

    “就当年福宁夜奔那位啊?当年把主子迷得,听说当年为了不跟那位分开,长公主在家又是上吊又是跳井,最后还要跟他私奔。”

    “哎哟,这话就让我想起来了,那临华门上的不是说经常瞧见四殿下和他同进同出!”

    “四殿下?不可能吧?”

    “切!怎么不可能?谁不知道四殿下喜欢换着内侍的公服溜出去,那就是个穿公服的,跟他走一起,怎么不是!”

    “哎呦!这么快!”

    “可不吗!”

    “四殿下好这口?”

    “年纪这么小的主子,可吃不住这师徒相传的套路呀!”

    “哟!哟!怎么还说不得了?怕不是恼羞成怒了!”

    “神气什么呀?再好看的皮相,主子新鲜劲儿过了,还不是跟咱们一样的奴才命。”

    公主与内侍,鬼打墙一样的故事开端,他当时来不及消化的思虑,此刻如潮水般涌回来。

    赵懿萱不知道从哪里摸出来一把梳子,有一搭没一搭地给他梳着头发,白牧先闻着她身上的草木苦味,又想起了今天她用衣袖挡住了裘哲责问的目光,突然间回过味来,难道那时心里又酸又胀的感觉就是委屈吗?原来有人相护,有人安慰的时候,人才会变得这么矫情,这么多情,这么,委屈。

    满院的竹涛声包裹着沉默,他突然下决心,下次,下次她再问起福宁夜奔,他就告诉她。也许是为了安抚她语气里那急于自保的慌张,也许是留恋她的庇护,以及她对他的好奇、试探、质问。这些都让白牧先觉得自己是一个人,一个独立的、有用的、重要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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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洛水在西北高寒的大地上蜿蜒曲折,温柔地滋养着土地,水声潺潺,清澈见底,鱼虾若空游无所依,水草摆摆,如风吹草低。这里的草场日照充足,气温寒冷,所以大片的草场长着低矮但肥厚多汁的牧草。

    出延安府,延洛水向西,逆流而上,张家的马场就都坐落在洛水沿岸。

    张敦彦在马车里第五次招呼张敦礼勒马慢下来,靠在他的车窗边上,问了他些不痛不痒的功课。

    “大哥,今年我又不回去参与科考!先生都说我这还要再读几年,多悟一悟!你这儿着什么急呀?”

    “路上无聊,看书看账本都晃得眼晕,找你说几句话怎么了?”

    “那我跟贺公子也正说着话呢!你找你们账房聊生意去吧!”张敦礼浓眉一皱,气鼓鼓的。

    张敦彦无奈的扁了扁嘴,面有愁容,“滚滚滚!”话音未落,张敦礼夹了一腿马肚子就向前跑去追赶贺森,头也没回。

    骑马走在马车前头的就是前些日子他去城外迎来的北方马商,贺森,黑色的高头大马,人却白衣胜雪。前日里,张敦礼忙忙慌慌地跑出城门,还以为要接一队风尘仆仆的商队,没想到是一袭白衣,精神爽利的贺公子和几个同样利落的随从。

    他见过一些京城里文人墨客、世家公子,麻秆身材,搞白衣泱泱那套济楚做派,但他头一次见这样高大壮硕,肤色如蜜的北方人将白色穿得这样好看,深色皮革的腰带和臂缚把人绑得也很精神。延安府万里无云,暖阳给白衣随意地描了金色,而后的许多年,这件白衣服总在张敦礼的脑子里晃悠,晃得他头晕目眩,眼眶酸楚。

    彼时,为他们接风洗尘,坐等张敦彦查账回来,张敦礼才弄明白,这位贺少爷并没有带着育种的马,而是让家里的伙计押着马在后,自己带着随从先出门,一路游玩过来的。他比约定的时间来得早,正赶上张敦彦出城查账没法迎他,但是种马又比约定的来得晚,张敦彦接下来要巡视自家的马场,日程排得紧,贺森便提出要和他们同游洛水,眼看张敦彦面色不豫,却也没有拒绝。

    张敦礼虽然纳闷儿,自己堂哥,这汴京城出了名的有手腕,打理产业一把好手的小公爷,怎么遇见这个马商脾气这么好?但是他和自己挺聊得来的,与他同游洛水总比跟张敦彦听一路账本强,也就没有多话。

    贺森一路悠闲地走在前头,张敦礼在马车上可坐不住,自然是骑马和贺森走在一起。张敦彦时不时就掀开窗子向前探望,还总把张敦礼喊回来,但这都拦不住张敦礼想要听贺公子讲怎么从北原国偷到白茶铁蹄,然后偷渡过境的故事。

    “铁蹄毛很长,但是腿不长,所以和不同河曲马还是有区别的。”

    “你那天说,我这是河曲马?”

    “对!河曲马温顺,平原上跑起来很快,但是耐力不好,有些娇气。像你这样娇气的贵公子,代步很合适。”

    赵敦礼低头,脚丫勾了勾马镫,对娇气一词并没有反驳,不予置评。

    “你继续说白茶铁蹄。”

    “哦,对,哈!北原王族不让民众贩卖铁蹄,只能北原军队使用,铁蹄虽然说长得跟河曲一点都不像,但是如果是很小的马驹就不容易分清楚了。”

    “那边境的和市也不让卖马驹呀!北原人又不傻,当然防着牧民偷偷卖了。”

    “是啊!但是万一是母马在路上生的,很小很小的那种呢?”

    “这”

    “北原那么大,最北边的牧民赶来和市卖几匹河曲马,其中有一个刚下的小马驹,再疏通疏通和市的人”

    “这需要多少北原人配合啊?”

    “北原南边其实很多汉民啊!燕云十六州都是两族共治的。”

    “那也不容易,你们要准备多少才能这样偷天换日,把马驹弄到手。”

    “也不用我们的人跨越边境,那太危险了,北原也是重金之下必有勇夫,有人能办到,我们在和市上交易就好。”

    “那他们,对北原来讲,这不算是通敌叛国了吗?”

    “一些亡命之徒,可能只想着可以几年不愁吃喝吧!如果家中妻儿在等米下锅,你会为了所谓家国大义就不卖一匹小马驹吗?”

    张敦礼自然知道边境动荡,肯定没有东京城里富足,就连东京城里,也并非没有饿殍,他侧头看去,贺森低垂眼眸,带着一丝不符合他年纪的悲悯,张敦礼心里想,他一定走过许多地方,见过许多人和事,不然怎么磨得身上一点小商人的市侩都没有。

    贺森也侧头看他,对他温和一笑,两人许久没说话,反而惹得张敦彦频频向前望去。张敦礼感受到身后的视线,心里愈加暴躁,虽说他在汴京城早就声名狼藉,说他出入秦楼楚馆,留恋烟花之地,荤素不忌,但是张敦彦也不至于担心自己和这个马商私奔吧!

    阳光正好,作为回礼,张敦礼滔滔不绝地讲着汴京城里的瓦肆有多热闹,戏台、南曲还有说书的。贺森认真地听,时而点头回应,问他喜欢什么,竟然也说不上来,又问他听没听过最新的白娘子的故事,这是这两年各大酒楼瓦子里最是受欢迎的本子,没成想贺森竟然没听过!

    张敦礼心里啧啧,果然还是汴京繁华,这边陲的乡巴佬,竟然都没听过《白蛇传》!说着又开始口沫横飞地给他讲《白蛇传》里的故事。

    他们沿洛水一路缓行,抵达白于山脚下的时候,正好赶上贺森手下的伙计带着育种的白茶铁蹄赶到。

    交接完马匹的第二天一早,贺森一行人忽然不见了踪迹。张敦礼完全反应不过来,若不是他房里还有一个贺森送的皮制的小马玩偶,他都要以为,这只是黄粱一梦了。前两天还说笑着抵足而眠的人,说消失就人间蒸发了。

    他追问张敦彦,张敦彦也一脸茫然,再多问贺森的马场,张敦彦便开始顾左右而言他,张敦礼在人走茶凉的旅店房间里踱步,竟觉得有些委屈。

    窗外就能望见山峰入云,积雪皑皑的横山山脉,绵延万里的崇山峻岭沉默地守卫着西境,以及重山之中那一道弯弯曲曲连通西凉和中原的唯一通道——白于山天险。远山之中几声鹰啸让天地显得更加苍茫,西北高原早早入秋,空气带着冰凉的湿意,张敦礼郁郁寡欢地起身关上了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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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内侍省那么一闹,后宫倒是安生了许多日。

    是夜,内侍省里,曹潜坐在自己屋舍前的台阶上,手边摆着一壶酒和一盘没过油的花生米。入宫快五十年,他也没有换一间带书房的房舍,已然花白的发丝一丝不苟的束在帽子里,公服也没有多余的褶子,人还是清瘦得如同他三十出头的样子,也可能是因为这么多年从没放下过武学的缘故。

    他面前恭敬地站着裘哲和吴晗,吴晗只是怕,自己知道自己搞砸了的那种怕,而裘哲确实心虚,试探各宫主子是内侍省、六尚局口耳相传的习惯,不用聚头策划的默契,他并没有事先跟曹潜打招呼。但是闹得人尽皆知的还是头一次。

    “都知,事情就是这么个经过,归根结地还是玉涧阁那个小子太倚仗四公主了,公主也护短,这今天在属下的劝慰下,公主也没有生气,就是没让那小子”

    “好了。你不就是想知道哪位是不好惹的刺头,现在知道了不就得了。”与外表的精神矍铄不同,他的声音并不洪亮,沙哑,像吞了香炉灰一样,仿佛咳嗽能带出烟雾来,

    “弄了什么没分寸的事儿?”

    裘哲向后瞥去,吴晗应声答道:“这玉涧阁的三个小子都不攀亲带故的,也谨小慎微的,没什么破绽,就只有那个姓白的小子以前跟着梁辰在衮国公主府待过,于是属下就找了几个小黄门去”

    话还没说完裘哲脑子里嗡的一声

    “姓白的嘉明七年在衮国公主府当差?”曹潜刚问出口,裘哲就浑身一个哆嗦。

    “是”

    “当年不是跟你说衮国公主府不要放人过去吗?裘哲?”

    “是,是当年梁辰从西京调任回来,说怎么公主府一个内臣都没有,全是陈家的人,连能进宫跑腿的人都没有,属下就,就扔给他一个刚从内书院出来的小子,那姓白的当年就是个刺头,我就想着,给他扔远点,吃点教训”

    曹潜无心听他这些废话,猜也知道是当年与他结了什么仇怨,这姓裘的私下里在内书院糟践人,玩过的猫腻他也是大概知道的,没翻到明面的他都没管过。只是当年不往公主府派人,不是因为当年的丑闻让公主府变成了是非之地,为了避嫌而减派人手,为的是让整座公主府除了梁辰一个宫里的人都没有。

    “不知轻重,滚吧!”曹潜的语气里难辨喜怒,他目光紧盯着虚空中的一点,不知道在回忆什么,口鼻呼出的热气在湿冷的夜色中形成了短暂的白雾,心虚的裘哲和摸不到头脑的吴晗躬身后退了几步就一溜烟地跑没了人影。

    只剩下曹潜冷清的背影,坐在夜色里。

    嘉明七年,一个嘉明七年在福宁身边的内侍,还有福宁住过的玉涧阁,四公主,她意欲何为呢?

    曹潜微微聚起眉峰,拿着酒壶仰头往口中倒了一口清冽的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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