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大梦初醒,方能面对
第二日,魏黯被招驸马的事,已经在京都传开。
市井小民议论的便是那位魏世子回京第一件事就退了幼年的订婚,第二件事就成了驸马,当是和公主情谊深厚,这段姻亲真是最好不过了。
传着传着,这话语便越来越细节,越来越逼真。
长公主同魏世子本是青梅竹马之交,奈何魏世子自幼有姻亲,长公主暗自伤怀,便女扮男装从了魏家军,一并去北境打仗了。她同魏世子,是在军中互定终身的!
顾棠是在诚文斋门口,听到这段议论的。
她淡然一笑,迈入了大门。
廖掌柜见到她,两眼发亮,面上却冷哼说,“你这铁公鸡,从此不来了才好,又来我店里做甚?”
顾棠赶忙赔笑作揖,说道,“掌柜万福。小侄家中出了些事,月余不得而出,我可是想您想的紧。”
廖掌柜冷哼一声,却还是把她迎进来,命小厮给顾棠沏茶,却还特地吩咐了,沏那最便宜的陈年茶叶沫子,不然顾大人一会儿掏的钱,还抵不了咱家的茶钱。
顾棠不以为意,廖掌柜只是嘴上不饶人,心底还是极善的,不然她怎能次次讨得到便宜,寻得到孤本。
她也不客气,忙喊着廖掌柜将本月的新书都搬来。
等书时,她往书架深处一扫,却看见个未曾想到之人。
她起身同言淮见礼间,便注意到了言淮身侧的少女。
虽然少女穿着一身男装,但没有人比顾棠更能看出女扮男装的问题了。
她看向那少女,面容娇俏,丰盈美丽,自是世家养出的瑰丽之色。
言淮同少女吩咐两句,自有家仆带着少女从后门离开,独留言世子一人又换上了那般熨帖风流的笑容,坐在了顾棠对面的凳子上。
顾棠将茶盏推给言世子,笑说,“世子风流高才,便是别人只能在书屋里对着穷酸文字掉书袋,世子却能会佳人。”
言淮笑答道,“顾兄过奖了。若非顾兄常出现在诚文斋,我哪晓得京都还有这样清净的好地方。”
顾棠边捡书册, 边继续道,“我看言世子好事将近,某若有幸,还能给世子当个礼官,沾沾喜气。”
言淮笑得暧昧,道,“魏黯在先,你不若先做他的礼官?”
顾棠手中顿了顿,旋即笑道,“世子说笑了。魏世子如今风头正盛,礼部想主持他大婚的礼官多的是,小弟便不去凑这个热闹了。”
言淮于国事政见上是草包一个,但在察言观色上实是翘楚。
他捕捉到了顾棠手中的那一顿,暗自确定昨日之见,魏黯和顾棠定是生了囹圄。
但如同自己这般的好兄弟,自然是要给两位朋友说和一二的,能有什么大事前两天还密谋查案,这两天便抬头不见低头见的。
于是,他甚是热络地同顾棠聊起了孤本书册,同时暗地里派家奴去通知魏黯。
他在外边行走,这种事做的多了,已和家奴有一套自己的传信方法。
当言淮的小厮,在安靖侯府对着魏黯说出,“我家世子原话——‘老子已将你要的人留下了,龟儿子百花楼见’ ”时,魏黯心中奔腾而过一万匹骏马。
魏黯不解,言淮这些年,到底学了些什么胡言乱语?
他循着指示,刚进入百花楼,便见到言淮拖着顾棠在推牌九。
两人身旁还各坐着位美貌的花娘,替他二人斟酒,贴着身往两人的背上靠。
魏黯登时面上不悦,顾漓一个姑娘家,跑来这种地方,像什么话?
他黑着脸走进来,言淮甚是不解。
谁能将这位冷面郎君惹成这样,还真有两分手段?
言世子当然不知道有几分手段的就是他自己。
他见魏黯入座,从旁边站着的花娘中,拉了一个扔进魏黯的怀里说,“那般不高兴做什么?让花娘给你倒酒。”
魏黯将这入怀的娘子推至一边,忍着怒火打量起二人。
顾棠面前的筹码已经输了很多,她喝了不少酒,从双耳到面庞都透着些粉红,瞧着倒比平日气色更好。
言淮也没个正行,在顾棠对面高声嚷着浑话。
顾棠不以为意,只默默的笑着。
终是顾棠开了把大的,将之前输的尽数赢了回来,很是开怀,才注意到他的到来。
顾棠分外安然的同他见礼,道,“魏世子来了?”
不见任何犹疑,不见任何古怪,不见任何迟滞。
顾棠从善如流的同他见礼,似对昨天分毫不萦于怀。
言淮挥手让几位花娘都下去,室内独留他们三人。他捡了干净的白瓷杯子,给自己斟茶,却因醉酒手抖,洒了半杯出来。
魏黯见此,接过茶壶,慢慢给两人换茶。
言淮笑说,“我说魏黯,你几时才能真性情点。
幼时我爹天天打我时,便言我要有你一分的稳重,就是我言家祖坟冒青烟了。你不知我小时,多羡慕你的自持稳重。”
他伸手接过魏黯递来的茶杯,继续道,“如今我却不觉得你这样好了。你这三句话放不出个屁的性子,到底活个什么劲儿?”
言淮伸手重重拍拍顾棠的肩膀,对他道,“顾兄,你也是。
别天天想着你家那点子破事,你如今不是活的挺好吗?往日不可追,及时行乐方是正道。”
顾棠拽着言淮的胳膊,也说些酒后话,道,“言世子,你当我同你一样吗?
按道理,我如今承侯爵,同你爹是一样的,你见我需行礼。但你会行吗?
我安和侯府如今在京都不过就是个屁,我若不想身价性命,哪天死了都不知道。
你当我不想同你一般过风流生活,无非是你府中的事情不落到你头上。
你同我和魏黯装什么大头蒜!”
魏黯听着顾棠酒后的浑话,暗自皱眉。
言淮却拍着双手,笑说,“你俩不是吵架了吗?昨天这个不理那个,那个不看这个。今日到又会一同来骂我了?”
顾棠争辩道,“我几时骂你了?不是你硬要教我往日不可追吗?”
魏黯见他两人喝的实在是醉了,只剩下胡搅蛮缠。便吩咐吴非将言淮送回安平侯府,自己托着顾棠上了马车。
顾棠上了马车便蜷缩在一旁,想是酒后睡着了发汗后觉得寒冷。
魏黯车上没有拢盖,他只能将温茶的炭火朝顾棠推一推。
他这才离得很近, 细细看起顾棠的长相。
她生的很美,闭上眼睛安睡时更有一分别样的动人心魄。
他搜索着记忆里那个糯米团子,不料当日的玲珑女娃长大了竟是这般绝色。
马车向前驰驱,可周遭似乎全然寂静,天地仿佛只有他们两人,一人安睡,一人注视。
他在寂静中突然生出了呐喊的冲动。
他喊她的乳名,“阿漓……”
无人回应。
顾棠醒来时,是夜半三更。
绿椒和香叶早就预备着她会醒,忙出屋打水传膳。
顾棠一人坐在床上,盖着云被,开始回忆起刚刚的梦。
有人自遥远的地方,喊她的名字“阿漓”。
她似仍是幼时的自己,回身便看到了母亲端着锦盒站在她面前,道,“这是安靖侯府魏世子送你的寒食节礼。”
她很高兴的接过盒子,打开便看到了一个小巧的根雕摆件,但她很是失望。
中秋明明说好,寒食节会送抚州的石榴烧来的,根雕是什么,又不能吃?
她”哼“了一声,不甚满意的在书桌上提笔写信质问——“魏家哥哥,说好的石榴烧呢?”
她本以为明日就能收到回信,但是却等了四个月那么久。
因正月他未曾见到魏黯来府拜见,才知道魏黯已经离开了京都,往北境魏家军从军了。
她气鼓鼓,因对方不辞而别。
她在二月初春,柳树发芽的日子里才收到他的回信。
上边写着——
“阿漓,我与父亲已至北境军中。
军中寒苦,怕是没有办法按照时节再与你备礼。
母亲给我留了私产,我走前吩咐存了一部分在京都鼎盛钱庄,你拿着根雕随意取用。
想买什么便买什么。
魏家子孙必要从军十年。望你十年安好,等我南归。”
她的梦断在此处。
醒来时,她已经记不清,是自己当真有过这样的事,还是如今自已臆想了幼时和魏黯的缱绻?
她披上了外衣,冲进了慧恩堂。
那是她幼时的居所。
安和侯府被抄斩时,一应东西都充了公,如今这件屋子摆满了她回府后习字学文的旧作。她凭着记忆寻找旧时牙床的位置,掀起了地上的一块青砖。
借着烛火,她能看到,一个半大的黄花梨木盒子赫然出现在眼前。
她突然泪如泉涌,在心中呜咽自己好久不见的幼女时光。
这个黄花梨木盒子,放着她幼年珍视的一切。
她出生时的胎毛笔,爷爷送给她的翡翠把玩小物,父亲给她的第一本古书,母亲添给她出嫁的地契,以及当年她与魏黯纳吉时的文书。
她打开这个盒子,翻找着刚才梦境中的根雕。
若她当年真收到了这个东西,必然会放在这个黄花梨木盒子中。
绿椒和香叶在房内寻不到她,满府的寻找,才在此处看到她。
绿椒看着顾棠神色慎重的翻找什么,似是魔怔,便开口道,“小姐?”
她说的是小姐,而不是侯爷。
顾棠已无暇顾及,在这间慧恩堂,在此时此刻,她真的希望自己只是安和侯府的嫡女。
然后,她便在思绪纷飞间,看到了块根雕。
它就这样静静躺在一个不起眼的锦盒里,同刚才在梦境中见到的没有任何区别。
仿佛这十年的时间,只是一瞬,却不料事事已经沧海桑田。
她的眼泪从眼角滑过,惊呆了旁边的绿椒。
自小姐回到侯府成了侯爷,她便再也没见她哭过。
绿椒忙蹲下搀扶顾棠,柔声安慰说,“小姐是不是想起了旧事?都过去了,现下侯府很好。”
是了,一切都过去了。
魏黯守约十年归来,但等着他的人已经是顾霏了。
顾漓的命停在了六岁的某一天。
她如今是安和侯顾棠,他如今是荣钦公主的驸马。
魏黯早就离开了她的生命,大梦初醒,方能面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