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冷雨
江河涛涛,川水滚滚,被烟州百姓担心了一年又一年的大水在这一天爆发了。
浮沉起伏的汪洋在星夜掀起暴涨的怒涛,狂啸着撞击在大坝上。高处的岸道上,士兵们背着沙袋快速奔走,领头的兵曹狠狠一抹面上的雨水,高声呐喊:“快!再快点!!!”
士兵们浑身湿透,脚上的靴子更是被倾斜高涨的江水浸地湿重如注。他们喘着粗气咬牙奔走,将肩上的沙袋投进坝口的内渠,旋即转身不做停留,再度沿着城墙阶梯奔走。
陈丘生沿着大坝渡步,飘摇的风雨打在身上的蓑衣上,斗笠上头响着噼里啪啦的雨点声。
兵曹快步奔走而来,随即单膝跪地极快地抱拳,急而沉重地说:“大人,不行了。内渠的水溢的厉害,沙袋投进去转眼就化。在这样下去,恐怕……”
兵曹的目光转向内渠下方数里之外的山丘,高耸不一的山峦下方依稀泛着荧荧灯火,那是距离大坝最近的茶户民舍。
“闸门不够高,再是任由水满下去,不消半个时辰。”兵曹重重咬牙,艰涩地说,“这些茶户的土房子就要被淹了!”
陈丘生旋身走向面朝川水的大坝一头,他抚着岸向下眺望,轰然骤响的涛声在耳畔炸开,漫天的江水浇了他一身。
“派人。”陈丘生淡漠地左右扫视大坝的墙身,“立刻去疏散百姓转至烟州。再,命士兵将沙袋解开,将沙子尽然堆撒在大坝内侧,在用竹篾编制成架固定,其高需于大坝同等。”陈丘生转身快步奔走,指着大坝内侧一头,“从这里开始,沿途堆成沙渠。”他在指一方,“通那里。”
兵曹顺着他指的方向望了一眼,登时惊骇地说:“大人不可呀!那处山丘都是茶田,若是通水去往那处,恐淹坏了茶苗。烟州本就靠茶山为生,若是淹了茶田,那些茶户岂不要闹上天!”
“此为本尉之令,其后张布公告,其责本尉自会一力承担。”陈丘生转身正视兵曹,“你大胆去做,军中士兵多为烟州出身茶户,若有人不允,立斩不赦!有冤者。”他负手以腰后,缓声说,“待大水过后,尽管来州牧府。公道自在人心,本尉静待来者。”
兵曹被他的气势所震慑,他抬眸看了陈丘生一眼,见他自信满满,登时也信心十足地重重拱拳,喊:“喏!”
“所有人,跟我来!”兵曹震声大喊,领着大坝上的士兵齐齐朝下方奔去,“开沙袋!”
士兵们闻言都停下脚步,他们气喘吁吁地狐疑四下转动头,有人大着胆子问:“大人何意?”
“奉廷尉正大人之命,你等立刻将沙子堆积于大坝此处,此处需于大坝齐高。”兵曹从左至右指引,“向那头堆,要堆成渠,在用竹篾固好,快!”
这些烟州士兵大多都是跟着江子墨的老兵,每年大水都是他们迎头当先,当即明了这般做法的后果。
“不可呀大人!”一名瞧上去年过四旬的老兵心急如焚地喊,“那处大山是小的亲人们的家,这水要是通过去定然要淹坏了茶田。大人,如今正值夏季,茶苗都长好了,若是叫大水淹了,这一整年的收成可就都毁了!”老兵义愤填膺,“敢问大人,这是要逼我等死吗?!”
“此为廷尉正大人亲下军令,如有不从者,斩立决!”兵曹拇指推动刀柄现出寒芒,“谁敢不从?!”
“大人这是要逼我等死!”一名士兵附喝,他激动地指着大坝上的人影,“他陈丘生不是烟州人,与我等毫无干系,这般是治水吗?淹了茶田就是要我们的命!大人,此等作为,小的不从,小的喊冤,替全烟州的百姓喊冤!”
“有冤者可待大水后去州牧伸冤,现在形势危急,你敢抗命,老子就执法宰了你以正军纪!”兵曹‘噌’地一声抽出钢刀指着闹事的士兵,“你堆不堆?!”
士兵见刀架脖子,顿时哀嚎着痛哭起来。但还是万般不舍地解开了沙袋,悲愤地将沙子倾倒在大坝边。
其余一众士兵都面带悲愁地照做,只是偶尔望向大坝上头时,盯着陈丘生的背影,眼中现出愤怒和怨毒的神色。
“你这般做,烟州一十四县的百姓会视你为敌。”顾遥知穿着蓑衣渡步走到他身旁,他的鞋上满是泥泞,“丘生,这样做,值得吗?”
陈丘生巡视着大坝下方的士兵,观察之余,说:“我来烟州定了江子墨的罪,此举亦如于子面前杀人父,如若我要的是名声,我不该在这。”
“你是定了江子墨的罪,但他留下的大业却是你在收拾。”顾遥知转身望着冲撞在大坝上掀起的高涨怒涛,“烟州大水滔滔不绝,这些山在高也高不过锲而不舍的川江水,总有一天会淹没烟州。你不止在与百姓为敌,更是与天地为敌。丘生,你少言寡语,这样做,没人会真的懂你。”
两人侧立一头,顾遥知望着川水现出悲情神色,而陈丘生望的是不远处的万家灯火,神色淡漠看不出喜怒哀乐。
“你会懂我。”陈丘生远眺那于山林间摇曳不息的烛光,“所以你早已去劝慰茶户百姓逃难。”陈丘生侧身看他,“遥知,我……多谢。”
他俯身弯腰揖礼要拜,可顾遥知却早早伸手接住了他的手。顾遥知抓着他的手,用尽了贫弱的力气。
“是我该谢你。”顾遥知垂眸现出哀伤的神情,“你将淹茶田之责尽数揽进怀中,可换来的却是百姓的埋怨。丘生。”他温声喊陈丘生的名,“你成就了我的名,你呢?世人只会记得你是活阎罗,半分情面都没有的活阎罗。可你通情达理,种种举措皆为民,如此,何苦?”
“国之□□在法,国之运在民。无民则无国。”陈丘生轻轻抽离自己的手,“他们可以恨我,但他们可以活着。”
顾遥知深吸凉气,他注视着陈丘生幽幽一叹。
轰地一声,高涨的浪花冲撞在大坝上,溅起的水花在两人的头顶撒下漫天雨点。
大水的势头在逐渐猛烈,一浪接一浪的怒涛袭卷而来,冲击着大坝的同时,内渠的水道也在咕噜噜地上冒。
“快!再快点!”兵曹一边编制着竹篾,将其编成十字连环的接口,同时催促着周围的士兵,“都绑紧了,都留神些!”
竹篾编制的很快,这些士兵都是烟州人,从小就懂得编制竹篾采茶,所以都极为熟练。竹篾在被接续、拉长、扩高的间隙里越来越高,也越来越密。
大坝上头的士兵用绳子将竹篾固定在大坝上,然后倾倒下沙土,很快一个由沙土堆积的水渠飞快地向着大山的茶田处绵延而去。
咕噜噜、咕噜噜。
内渠的水花突然轰隆隆地冒出一大团,飞溅着撒在大坝上的青石地里,陈丘生眼见形势如此,一把抓住顾遥知的手,口中急声说:“快,跟我走!”
陈丘生拉着踉跄的顾遥知朝城墙下方奔走,顾遥知在向下走时撇眼看向大坝外头的汪洋。就听轰隆隆地潮水声响起,他眸子微微睁大,看着一道高过大坝,且似要怒涨到天际的大浪正在呼啸而来!
顾遥知急声大喊:“等等!”
他一把扣紧陈丘生的手,旋即倒拉着人向大坝上的阁楼奔走,他的速度不快,所以陈丘生很快就跟上了他。
“我们得下去!”陈丘生拽住他,“内渠的水要满上来了,在不下去这里就会被淹没!”
“不行!”顾遥知指着那越来越近的大浪,“我们会在楼梯口被冲下去,必须去阁楼才能躲避!快!”
他不由分说,拉着陈丘生就飞快向阁楼跑。陈丘生扭头看向大浪,高涨的浪已近在咫尺,且强烈的呼啸声中透着叫人望而生畏的巨大压力。
陈丘生当即提着湿漉漉地蓑衣快步奔跑,顾遥知紧随其后。巨浪的轰鸣仿佛令空气都在震颤,他们的耳朵都短暂的失聪发出微微嗡鸣。
在无声的大坝上,陈丘生飞步奔走很快就冲到阁楼的大门前。他一把扯开门,耳畔的嗡鸣犹自回荡着,就连自己的呼吸声都听不到,他紧张地侧头喊:“遥知!快进去!”
没有人回答他,而且他除了失聪的嗡鸣,其他什么也听不到。
而他看到的,却是顾遥知摔倒在青石地上,艰难地匍匐着撑住地面,努力地想要站起来。
陈丘生侧眸看向巨浪,铺天盖地的巨浪在星夜下呈现出漆黑的深蓝色,且将视线内的一切都阻挡的彻彻底底。
他扭头惊骇万分地望向顾遥知,于无声的巨浪前高声呐喊:“顾遥知!!!”
顾遥知似有所感地抬头看向陈丘生,随即一手撑地,一手举起狠狠一挥,破音大喊:“快进去!!!”
嗡嗡嗡,耳畔的震鸣愈发强烈,但依稀间,陈丘生已然隐隐听到了顾遥知的声音。
巨浪已到,仿佛一双无情的大手盖住了大坝,眼看着就要冲撞下来!
风声呼啸,顾遥知跪缩在地上抱住了自己。
一顶斗笠被狂风吹的高高掀起飞向远方,雨点啪嗒啪嗒地打湿了发。在逐渐苏醒的听觉里,顾遥知听着巨浪的猛烈轰鸣慢慢地越响越大。同时,还有那与狂风暴雨中一点、一点响起的焦急脚步声。
哒、哒、哒。
他震惊地抬头,可还没看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一个温暖的躯体忽地在巨浪之下抱住了他,并且将他护在了身下。
“你不擅跑马。”陈丘生的声音仿佛初次出现在顾遥知的耳畔,“我只好与你一道同行。”
顾遥知闻言骤然扯紧他的衣袖,但陈丘生却抓住他的手,沉声说:“抓紧我的手。”
那十指缓缓紧扣,似在不分离。柔和的温度驱走了寒意,顾遥知什么也没说,再此闭上了双眼,但身躯不在颤抖。
轰!
巨浪倾覆,大坝上的楼阁被转眼冲的散开了架,木头被冲的飞落向大坝,大水倒灌般地沿着沙渠流动,支撑的竹篾仿佛横着膨胀开来,在倾斜的水流和沙土中,缓缓收缩起来。
“撑住了……”兵曹在大水过去后,在大雨中抬眸注视着竹篾架子,他短暂地发怔后顿时欢呼高喊,“竹篾撑住了!!!”
士兵们都蹦跶着跳起来,有的举臂高呼,庆贺着这一刻的死里逃生。
“大人。”兵曹似回过神,他惊恐地大喊,“两位大人还在上头!”
他急忙绕过竹篾,顺着沙土堆筑的斜坡向上奔,等上了大坝焦急地环视四周。
大坝上空空荡荡,碎裂的木枝被水流推着飘动滚到兵曹的脚边,他紧张地四下扫视,焦急地呐喊:“大人!!!”
无人应答,唯有呼呼风声将他的喊声带向远方,他站在急雨中望着无限辽阔的浮沉汪洋,不断地粗喘着气。
这时,一顶斗笠忽地从天空某处飘落,在摇曳间,落在大坝的墙垛上,停了下来。
兵曹眸子骤缩,他上前拿起斗笠看了看,旋即悲然地喃喃:“大人……”
雨滴沿着下巴滴落,寒意令兵曹打了个冷战,但内心的寒意却深刻刺骨。
这雨太冷了。
这雨不会停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