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深谋
沙暴的震鸣在大漠绵长不断回荡,沙凹里的营帐上方落着瓢泼的沙粒。
堆砌的篝火里,炭木噼啪炸裂迸射出火花,令盘腿坐在篝火旁的梁封侯睁开了双眼。
他侧头看向蜷缩成虾米的年轻斥候,说:“在给他喝点水。”
“现在的斥候怎么这么娇气?”黑子骂骂咧咧地拔开瓶塞,随即将人扶抱起来,“不过受了点寒,嘿,还能烧脑子。”
“□□凡胎,常人自然与常人比。”刘台镜用木柴照料篝火,“诸位都是常年在大漠驻扎的斥候。跑马吹沙,习惯了自然无碍。可此人刚入伍不久,水土不服,倒也是意料之中。”
梁封侯闻言看了看病倒的斥候,旋即看向刘台镜,说:“刘左丞擅制兵器?”
刘台镜闻声侧过头,说:“叫大人看走眼了,卑职不擅制器。只因有熟人提携,这才混上考工左丞的职位。”
“马屁精,手上功夫没有,全靠嘴皮子讨饭。”黑子对他不屑一顾,“崇都里头尽是这档子人,没丁点儿本事,吹牛打屁的能耐倒不小。小子。”黑子不客气地看过去,“外头沙暴可不止今天有,往后多着呢。”
黑子冷笑起来,奚落的语气令围坐在篝火旁的斥候们都偷着笑。
“黑子。”梁封侯以眼色制止,旋即淡漠地看向刘台镜,“刘左丞实在人,实话实说,梁某人佩服。”
“大人谬赞。”刘台镜听着外头的剧烈的轰隆低鸣,“大人,沙暴何时才会过去?”
“明早。”梁封侯手搁在膝头,雄鹰站在他身侧的枯木上,“大漠的沙暴都会刮上一夜,第二天才消退。”
这时有斥候面泛忧色地说:“大人,依照尉史大人之令,沉沙营已再推进五里驻扎。我们的斥候和外寇日夜都能看到彼此。这种情况若是在维持下去,巡视的路线恐怕就要暴露,一旦沉沙营暴露,恐生异动。”
“这一点我知晓。”梁封侯点头,“只是我等在中庭边界巡查许久,一日不见迦拿人的军队,我便放不下心离开。”
刘台镜听着话,手中动作缓动令火花弥漫飘零,他说:“我猜外寇久见我方斥候却不曾推进,应也是在戒备我们的动作。”
“同样,他们也在戒备迦拿人。”梁封侯挠着身旁的鹰头,“根据陷阵营的战报,抵达海湾的两万外寇武士与迦拿人迎头对击,外寇死伤惨重。其后迦拿人迁移到大漠右庭的旧址,他们不可能在大漠里一直待下去。天气是其一,还有辎重不好运输,他们的人太多了,迟早要离开。”
雄鹰似享受地歪着脑袋,轻声鸣叫。
“那么他们只有两个选择。”刘台镜手中木柴一点篝火右方的沙地,“要么退到海湾处,那里靠近水源绿洲,可以供给军队食物和水。或者。”木柴点向左方,“深入腹地,进攻中庭,夺其地域及牛羊,辎重之难,迎刃而解。”
“哼。”黑子给那病重的斥候喂着水,“当初甄将军横扫右庭一夜大战。中庭距离右庭是最近的援兵,他们赶破了鞋也到不了。迦拿人不熟地形,贸然大举进攻就是嫌命长找死。再说了,这大漠的沙暴那可是说来就来,外藩定然早就吓地跟老鼠一样在大船上发抖了。大伙都门清着呢。”
斥候们都拍打胸甲表示赞同。
梁封侯是常年驻守满红关的斥候,他不能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军队的威风,尤其是斥候这类游走在生死边缘的角色,自信有时比勇气更为重要。
他没有反驳,只是盯着熊熊燃烧的烈火陷入思考,那鹰的目光永远和他保持一致,直勾勾的盯着摇曳的篝火一动不动。
轰鸣的沙暴是众人唯一能听到的声音,可这时,一声嘶哑的否决声突然响起。
“不……”
黑子侧过头,看着那喘着粗气的身子转过来,横侧的面孔被篝火照亮。
病重的斥候强撑着颤栗不止的身子,说:“他们绝不会在原地等着。”
梁封侯看向他,鹰的目光亦同望去。
梁封侯眸子凝着,他心中已对这声反驳起了警觉,只是他不肯承认内心的想法,随即问:“为什么?”
“迦拿人来大漠是为了征服大漠。”病重的斥候喉间滑动,慢慢地说,“我们的斥候与外寇的哨兵遥遥相望,彼此对峙。如黑子大哥所说,迦拿人不熟地形,可若是他们有熟悉大漠的人领路,那么天气对于他们而言,已不是威胁。”
“病糊涂了吧。”黑子摸着他的脑门,随即又摸向自己的额头,“定是烧糊涂了。陷阵营可时时刻刻盯着右庭呢,他们若是出兵,我们的鹰肯定早就报信了。”
病重的斥候苦笑了起来,他涩声说:“黑子大哥,若是他们出兵了,可鹰却报不了信呢?”
梁封侯心头一震,那丹凤眼逐渐蹙紧,沉声问:“什么意思?”
病重的斥候抖颤着指了指帐篷上头,颤声问:“鹰能在沙暴里送信吗?”
雄鹰忽地展开羽翼,旋即扑腾着收回翅膀。
一众斥候闻言都面泛惊骇之色,齐齐倒吸了一口凉气,有人惊疑不定地喃喃说:“在沙暴里行军,不可能吧?”
“极有可能。”刘台镜将燃成艳红的木柴丢进篝火里,“迦拿大军声势浩大地进驻右庭遗址,陷阵营纵使盯着,也难于在沙暴中巡逻窥视。但若是借助沙暴掩人耳目行军,别说是我们,就是外寇也难以察觉。”
病重的斥候点头,他打起一阵冷战,才说:“不错。”
“这沙暴可是要命的玩意儿。”黑子自我安慰,“不可能的,他们又不是吃的豹子胆,人要是在沙暴里走上一圈,能被吹到几十里外的天上活活摔死。”
病重的斥候仰望着他,冷不丁地说:“他们渡过了大海。”
凶险的大海,高涨的波涛,迦拿人都渡过来了,而且是百万之军。
所有人都加重了呼吸,陷入了沉默。
梁封侯突然在沉寂中站起来,所有人都望向他,随即就听他轻喝一声:“令。”
所有斥候齐齐单膝跪地抱拳,说:“在。”
“派出斥候,立刻去沉沙营传本都尉命令,全军推进至中庭腹地。”梁封侯环视左右,“待通传命令后,立刻沿途通报临近驻扎各部营地,全军开拔至大漠中庭。再,沙暴过去后,立刻放出飞鹰快信传报,令满红关所有斥候搜寻大漠各地,凡发现迦拿人踪迹,立刻传报至尉史大人!”
黑子当即抬头,急声说:“大人三思,仅凭一句推断就叫各营整军开拔,那左庭怎么办?失去警戒防线,边塞附近的县城都将遭受洗劫,那可是几十万人的性命呀。”
“临近夏季,大漠天气炎热,外寇鲜少南下洗劫。他们的食物尚且充足,无须担忧。”刘台镜从怀里掏出一个药瓶,捣鼓着,“但以防万一,都尉大人可派斥候假扮商贾在左庭散播迦拿人进攻中庭的消息。引起的骚乱,应该足够左庭担心一阵了。毕竟,两大王庭彼此依附,定然知晓唇亡齿寒之理。”
“善,依你所言。”梁封侯颔首,“除传信者,余下的人,都随我走。”
黑子诧异地问:“大人要去哪?”
“我们现在居于沉沙营与陷阵营之间,且位置距离右庭最为接近。”梁封侯的自信里显露出几分疯狂,“他们若是能躲在沙暴里行军,我就能从沙暴中发现他们。”
鹰扑腾地着羽翼扇动,令沙地扬起沙尘,也令梁封侯那一眨不眨的丹凤眼愈发炯炯有神。
“如若大漠已到此等境地。”刘台镜将药丸喂进斥候口中,“下官当立刻返回崇都,上禀太尉大人,将战事一应说个明白。”
“你与回关的斥候一道走。”梁封侯在噼啪的火花里转眸,盯住那病重的斥候,“你叫什么名字?”
病重的斥候撑着身,正要说话。
“他叫江百川。”刘台镜笑意浓郁地斜视他,“烟州牧江子墨之子。”
江百川平复了呼吸,定神与之对视。
“事情从急,江百川病重我等无暇照顾,他便与你一道回关。”梁封侯的目光停留在江百川身上片刻,随即转身掀起帐帘,“其余人,走。”
“喏!”
斥候们齐齐跟着他出了帐篷,旋即在狂乱的大风中朝着黑夜中的沙暴,齐齐迈进。
江百川被人托上马背,他抱着马脖粗重喘息,侧头看向刘台镜问:“刘左丞怎知在下身份?”
“烟州牧受审之时,刘某就在烟州。”风沙太大,刘台镜只得跟着斥候牵马步行,“刘某有幸,在烟州的烟花巷得见过公子一面。”
江百川眉头蹙紧,重复说:“烟花巷。”
刘台镜用步捂着口鼻,唯独露出那双带着笑意的眼眸,他似好奇地说:“对,江公子莫不是忘了?当日与公子把酒言欢的,正是廷尉左监,陈平冈。”
江百川闻言眸子一凝,半晌,他轻咳一声,淡笑着说:“哦,我想起来了,确有其事。”
刘台镜拉着战马,说:“今夜听江公子一言,刘某倒是觉得甚是奇怪。”
风沙吹的江百川有些发颤,他有些想吐,随口问:“刘左丞奇怪什么?”
刘台镜靠近他,战马的身躯阻挡了侵袭的风沙,也令他的声音清晰了许多:“烟州谣传,都说江公子生性放荡不羁,只对那酒色痴迷不已。而今依刘某看,此言多有纰漏,不属实。”
江百川将头顷下,凑近问:“那依刘左丞看,小的该像什么人?”
“聪明人。”刘台镜双眼凑的很近,“洞察细微,预测先机。我还有一奇,你为什么肯见陈平冈?如若你不见他,就没有共谋烟州之嫌,也没有杀人之嫌。”
“刘左丞瞧着也是聪明人。”江百川喘了口气,“你尽可猜猜。”
“我猜。”飘零的沙雨打的刘台镜的盔甲啪嗒作响,“你不是为了谋烟州,你是为了救烟州。”
江百川似觉得有趣,可却装作不懂地提高嗓音:“哦?何以见得?”
“世人都说江百川是个放荡浪子,而陈平冈的生性暴躁且直爽。他找上你,一是对胃口,二是为了等江子墨被判后,希望你来接管烟州。”刘台镜察言观色,“烟州是江氏祖地,只有江氏才能服众,你是唯一的人选。”
江百川点头,说:“不错。可我如今不是烟州牧,只不过是一介小小斥候。”
“这正是你的聪明之处。”风沙渐小,刘台镜摘下布巾,“做世人看不出之人,行看不出之事。聪明人不叫人看出聪明,刘某对公子甚是钦佩。”
江百川咳嗽了几声,说:“你何不把猜测大胆说出来?畏畏缩缩可不是君子所为。”
“我揭开你的秘密,你便会揭开我的。”刘台镜有意无意的看向前头牵马的斥候,“人都得有点自己的秘密,你我心知肚明,都能活的长久一些。”
风沙停歇了,沙暴还在他们后方远处的沙地呼啸席卷。
“你是聪明人。”江百川望着身后的沙暴,“那你我便猜猜,那迦拿人要的是什么?”
刘台镜没有遮遮掩掩,大方地说:“我不知道。江公子可知道?”
江百川摇头,说:“不知道。”
风沙拂过,两人相视片刻,齐齐转头望向身后的漆黑大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