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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痛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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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声嫂子喊出,所有人都吃了一惊,旋即齐刷刷的目光汇聚,顺着熊二的视线望向了暮云。

    巷子外的脚步声犹自在远去,老熊怔怔的望着那竹帘下的那道身影,五味杂陈的情绪浮上心头。

    “大哥,没想到吧。”熊二用手背敲了敲老熊的腰腹,“你找了这么多年的老婆,人原来已经跟别人好上了,这叫什么?”他目光斜视着暮云,“这就叫戏子无情,□□无义。”

    他目光转动,盯向了院内的老人,似乎认定暮云和老人就是这院子的主人。

    “你休得放肆!”老熊鼻息粗重,“当年若不是你醉酒调戏你大嫂,做出那等不耻之事,她为何要走?我这一家,其乐——”

    “大哥,你糊涂。”熊二打断话朝院内走去,嘴上不着调的说,“我当年给你面子喊她一声大嫂,可她算什么?嗯?”熊二佻达地掀开竹帘,单脚踩着地板弓膝,手臂撑着膝盖逼视,“一个花船上卖唱的下贱货,要不是生了娃娃,她给我暖床都不配。”

    暮云闭目缓缓倒吸凉气,她静默无声,可元吉却已经目光冷冽地转向熊二,手指则按住了腰间的七屠,寒声说:“在说一遍。”

    “冤家路窄,上回老子大意,着了七绝剑的道。”熊二目光斜视向他,“今天若是在打一场,即便你占着人多,但也尽可试试。”

    元吉站起来与之对视,两人在剑拔弩张的刹那间,顿时就被熊二身后突然传来的急促脚步声给打断了。

    老熊扯住熊二后心的衣领子,将人一把甩开。他背对着暮云站着,冷声说:“滚开。”

    “哥哥何必生这般大的气?”熊二有恃无恐地止住踉跄步伐,“现下这是崇都地界,不日你我就要见到他了,正巧嫂子当年也是他的眼前人,可以跟着一道去见见,也叫小弟多收些红利。”

    “你再敢胡言乱语。”老熊眸子凝重,铁掌握拳,“我叫你身死当下!”

    “嘿,瞧瞧。”熊二似挑火地环顾左右,“这是要动手呀?来来来。”熊二拍着厚实的胸膛,“冲这儿来!”

    老熊闻言眸子陡然一厉,迈开步子就顷身逼近!

    “够不够?路上说的好好的,眼下形势危急还吵吵嚷嚷,聒噪的很。”刘君悦视若无睹地走到两人中间,随即转向元吉露出可爱的笑颜,“元吉师弟,你今日在此正好,省了我满大街找你。”

    “你是开渊谷弟子?”元吉狐疑地打量刘君悦,“找我做什么?”

    “哦,那倒不是。我呀,嘻嘻。”刘君悦指着自己的巧鼻笑,“我是万剑门弟子,和你的主子甄可笑是师姐妹,你虽不认识我,但也不必怀疑。”

    元吉目光微沉,而站在布棚下摇着纸扇的白衣忽地转向他,说:“她是刘台镜的妹妹,自己人。”

    刘君悦巧然转身,她双手背在身后,微微顷身好奇地问:“呀,你还真认识我?”

    那芙蓉般的脸庞泛着令人毫无戒备的天真,小二看的有些呆了。

    “刘姑娘在万剑门可谓声名远播,白衣。”白衣抖手啪地一合纸扇,揖礼说,“闻名不如见面。”

    “那万事就好办了,且说说此间要事。”刘君悦左右环视虎视眈眈的老熊和熊二,“你们能不能消停会?咱们先说说怎么救你那宝贝儿子。”她先看了看老熊,旋即转向熊二,“可别忘了,那人现在呀,危在旦夕。”

    最后一句刘君悦说的一字一句,举着手指虚点着。

    小二为这清新可爱的举手投足而痴傻,面上洋溢出憨厚的傻笑。

    “此事自然是要先处理。”老熊侧身看向暮云,他神情里有久违的喜悦,但也存有生怕吓到暮云的担忧,“你……且与我一道去,好救救咱们的儿子。”

    暮云听到儿子这两个字,苍老的眉眼顿现复杂的神色,那是逐渐遗忘的惧怕和溺爱,思念和忧愁。

    “他可还好?”暮云缅怀感伤地垂眸,“我离时,他不过还在襁褓,怕是不记得我了。”

    老熊察言观色,他停顿须臾,说:“自你走后,我和儿子走遍了九州寻你,吃了不少苦。孩子如今长大了,孝顺。他……”老熊想起黑熊策马挥鞭的模样,不禁露出欣慰的笑意,“他入伍当了兵,如今是城西禁军的教官。”

    暮云神色动容,凄声问,“他在崇都?”

    “他在满红关。”熊二哼着鼻音出声,“性命攸关呢。”

    暮云闻言一惊,抬眸望向熊二,急切地问:“你话中何意?”

    “满红关要打仗了,外藩携百万之众而来。”刘君悦走到廊下弯腰顷身,她注视着暮云,耐性子地问,“你不知道吗?这九州大地指不定不久就要乱起来了呢。”

    这天真里带着些许莫名的诡异,暮云被她的笑脸惊吓到了,身子向后微缩,口中问:“打仗?怎么会?代州正在募兵,满红关足有十万雄甲——”

    “那又如何?”皓齿里闪着森然的白,刘君悦笑吟吟地说,“十万雄甲可敌百万迦拿外藩否?老妈妈,你可知寡不敌众四个字怎么写?”

    龇牙咧嘴的笑像是一只从美丽中挣脱出来的恶兽。

    “你话中何意?”暮云似在她面上寻找答案,她转向老熊提高声音问,“老熊,她在说什么?!”

    “你随我一道走吧。”老熊面色冷清,他绷着下颚说,“只有见到他,才能知晓此中巨细。”

    暮云推开焦尾琴,急迫地站起来。她下了廊,步入细雨中走近老熊。她垂着袖站着,脚上只着素袜,她把鞋忘了。

    “去哪。”暮云担忧地拽住老熊的衣角,“我跟你走。”

    老熊看向一脸得逞笑意的熊二,说:“内城。”他挺直胸膛,回眸看向暮云,“金殿。”

    白衣闻言手中的纸扇一垂,他在细密的雨声里问:“你要去见皇帝?”

    元吉听的蹙起了眉,而默默在角落沉默的高城闻言也抬起了头,看向了老熊。

    熊二摆手,说:“迟早要见的,无论是为了黑熊,还是当年一事。你躲了这么久,眼下不去也得去,这便叫命里磋磨,好事成双。”

    熊二拉开大门,旋即站在门前等着。老熊弯身拿起廊下的鞋,蹲着替暮云穿上,他说:“我多年未寻到你,以为此生在不得见。而眼下为了儿子,我必须去见他。”他替暮云穿好了鞋,抬起的眸里落着细密的雨丝,“你也好将当年一事尽数告诉他。他还记挂着,每年的七月初七。”

    暮云肩头耸动,等老熊起身便拽住了他的衣角,眸子渐渐坚定,缓缓点了点头。

    他们走到门前,元吉轻声喊:“姑姑。”

    暮云蓦然回首,眼里有挣扎,她停顿了片刻,说:“元吉,记住姑姑跟你说的话。莫在追查。”

    三人出了门,刘君悦却未追去。她双手高举枕着后脑,说:“我今日在城门口见了告示,明日皇帝要审江子墨私通案。呵呵。”她笑的灿烂,“我原以为这事得等我哥回来才行,没想到,你做事的速度还挺快的。”

    元吉犹自注视着门扉,他肩头被打湿了,半晌后,说:“走吧。”

    白衣持着伞走近盖住他的头顶,说:“此次怕是意料之外。”

    元吉撇向他,沉声说:“是出乎意料,但从此二人的行径看来,与我等安排,不谋而合。”

    “那便一鼓作气。”白衣沉首,“叫庞博艺首尾难顾。”

    元吉点了头,旋即迈步朝院外走,白衣跟着。而刘君悦则呼喊着:“喂,我接下来可得跟着你,我哥交代的。”

    元吉顾自前行,干脆地说:“悉听尊便。”

    刘君悦闻言撅起嘴,似乎有些不满。而小二这时突然跑到她身边,他麻利地撑开伞,眉开眼笑地说:“姑娘,一道走吧。”

    刘君悦侧眸看他,嘟着嘴说:“走就走。”

    她当先迈步,在路途间问。

    “喂,你叫什么?”

    “我呀,我、咳咳,我叫……小二。”

    ……

    天河的水溢满了,雨水从红玉山石间倾斜而下。湖中鲤鱼翻腾,无数道鱼尾翻滚着洒出水花,而其中的深处,偶有一道金芒晃现而过。

    天亭内,景诚帝披着厚袍坐在白玉台阶上,他手臂撑着钓竿,望着游荡的群鱼,说:“你许久不曾来朕这了。”

    亭内的庞博艺端正跪坐,衣襟肃正,头戴委貌冠,看上去一派清肃,面容平静如远山。

    “微臣怠慢,还请陛下赎罪。”庞博艺折紧衣领,“尚书台如今渐渐势定,臣也得了空闲,便早日来回禀陛下,以请检阅。”

    “势定一说,朕听不明白。”景诚帝似觉得疲乏,便就着玉阶倚靠下去,“这尚书台在朕未及冠时便早已安插满了世家子弟。好好的尚书台,文官首阁,吹嘘拍马,乌烟瘴气。”

    庞博艺颔首,恬淡地说:“先帝在时,欲效开国帝祖之宏愿,以武推行全国,开疆拓土。大肆重用世家大族,以图打造一班雄心壮志之群臣,在现郑国开国之初。起草为军,征伐塞外。奈何,当年的世家不比其先祖之勇,承继爵位,抱团取暖,只知对付政敌,落井下石,剿除异己。也可惜了如江子墨这等大智若愚之辈。唯有陛下承继祖业,励精图治,方得天下之安宁。”

    “而今。”景诚帝双手枕着后脑,望着湖中的绵绵细雨,“尚书台百官皆为世族子弟,九州学院的先生都不敢在为寒门震声了。”他嗤之以鼻,“历年推荐,察廉、孝廉,无一个实干之才,唯独你举荐了一个酆承悦,可现下,他死了。”

    庞博艺听到酆承悦便想起了那刹那挥刀的光景,那手臂重重的落下去,他的眉眼也随之垂下,现出感伤之色。

    “他是个实干之才,微臣钦佩他的为人。”庞博艺似觉疼痛般地扣住手腕,“江湖帮派竟敢于天子脚下行凶,委实该好好整治一番,臣已将此事通传太尉。”

    “人之命,天定。”景诚帝抬头望天,“崇都外九城繁杂,该整治的就整治。至于尚书台,你这些年整治有方,倒颇有些欣欣向荣之势。”他凝视着阴沉的云,“文官当从谏,安民生,奉孝先贤之训,承下业之难。你为尚书台之首,教以握笔当知轻重,手不可伸过,盖住了武官的风头。”

    庞博艺闻言眉头皱紧,他起身跪下去,对着背对他的景诚帝,诚惶诚恐地说:“微臣失职,还请陛下赐罪。”

    景诚帝沉寂无声,既没喝骂他,也没叫他起来。

    景诚帝收回望天的目光,他撑起身子抖了抖袖,说:“庞司空。”

    庞博艺头贴地说:“臣在。”

    “你我为君臣已有数载,还记得朕还是太子时,你不过司职‘领尚书事’。先帝殡天,朕年幼不及冠,苦恼国中大小事务。你那时于尚书台中夹缝求生,兢兢业业,稳步不惑。才渐渐趋近人中,左右逢源。”景诚帝回到亭中,他躺在软塌上,手肘侧撑身子,“朕当年不及你,亦,不似君王。”

    “陛下谬赞,微臣惶恐。”庞博艺磕着头说,“当年是陛下青眼于臣,方有臣今日之明途。”

    “明途至此,余生何求?”景诚帝问他可却先做了回答,“当年烟州花船失火,七个州的州牧尽丧其中。朕闻之心痛,彻夜不寐。倒是你的奏疏,叫朕大梦初醒,如雷灌顶。”

    庞博艺骤然瞪大眼瞳,身子绷直不敢抬头,他涩声说:“臣冒犯了陛下。”

    “人身死不过半日,你的举荐奏疏中罗列七人皆是朝中大臣子弟,朕看了,也允了。”景诚帝十指交叠,“文官当治民生。朕当年不懂才委托于你。可有一事,你怕是忘了。”

    庞博艺恭谨地问:“臣愚钝,请陛下教诲。”

    “你是世家出身,但却是庶出子,若不是家中长子早年夭折,不然也轮不到你来承继爵位。”景诚帝侧身时,眼眸盯着他,“世家本是我郑国开国先祖之随军之众。追溯起来,都是些悍勇杀伐的将士。时势造人,郑国以武开国、定国,历代先祖皇帝皆意效先祖之伟业功绩,着眼于疆土之外的天地。犹未可知,眼下的天下已是国定民安,武治可为一时,而不可为千秋万世。”

    庞博艺恭敬回答:“陛下慧眼,微臣资质鲁钝。”

    “不,你不笨。”景诚帝眸子微眯,“朕及冠之年,亦是你任司空之首年。你可谓雄心壮志。一则征召令奏疏,叫朕猝不及防。郑国律法为郑国之本,你贵列三公,头一手,就伸到了根上。庞司空,尚书台为郑国中枢,九卿之上,权与你。”他寒声轻吐,“不够吗?”

    群鱼翻腾出水面,一双双鱼目齐齐汇聚向天亭之中,翘首以盼。

    庞博艺喘了口气,说:“微臣不敢,陛下且听臣一言。”

    亭中只有他们两人,宫女和侍人都远远跪候在长长的长岸尽头。

    景诚帝解了厚袍的系带,说:“朕听着。”

    “陛下知先□□皇帝以武开国,古往今来,郑国百姓皆尚武,民风彪悍,不以先贤斯文为表率。”庞博艺抬起的面容平静而从容,“亦如陛下之言,而今的郑国,不可武治,安定天下,当以文治可为千秋万世之基石。”

    景诚帝听着话,十指揉捏,说:“接着说。”

    “郑国开国,追随先□□皇帝者皆为将士,我庞氏一族先祖当年不过一介绿林,只因为先□□皇帝之志向而愤然,继而倾尽家财举兵起事。当年诸如此类者犹如天河池鱼,多不胜数。”庞博艺挺直胸膛,“郑国开国,有功者论功行赏,封赏之下,世家子弟皆为世袭爵位。这才是郑国之本。而律法,此乃是牵制世家之锁链。武者,无智则为莽夫也。文治之世当以智安谋九州之兴盛。微臣推行征召令,便是要叫将来智士,替换过去之雄师。九州已定,百姓当内敛揣测将来,教子以诗书,行天下之大义。”

    “壮志。”景诚帝坐直了身子,“未筹。”

    庞博艺作辑揖礼,说:“臣不明,请陛下赐教。”

    这一刻他行的虽是君臣礼节,但言论已经变为双方的博弈。

    “且不提先帝治时之盛况,而今的九州天灾横祸,连年不断。”景诚帝按着膝盖,“烟州尚有江子墨独挑大梁治水一方。可其余七州呢?你派的人,治的千疮百孔。这些年朕不过问朝堂之事,一应大小事务皆由尚书台定夺,因为朕信你。”他探出袖袍的食指指着庞博艺,“朕信你能为郑国管好七州大地,朕毅然决然放权于你,便是要你放手一搏,治理好九州天下!”

    他手指在空中震动直指,声严词厉。

    庞博艺跪着望景诚帝,平静地说:“微臣谢陛下。”

    “朕没说完!”景诚帝陡然变色,浓眉蹙起,“朕给你权,给你时间,多年来不问朝堂。为什么?嗯?朕将一应大小事物皆交付予你,可换来的是什么?”他摊开空空两手抖动着,“九州大变,灾祸横生,征召令换尽百姓子嗣,青壮从军,田地无人耕种,破屋无人修补,良妇无灯缝补烂衣,国库空虚几近全无!你可曾看过那些从军中退伍回家的老卒,伤残病体,无力务农,家中无粮可糊口,灾时易子而食,朕睡在琉璃瓦的后宫软塌上,吃着玉食。”

    他手指拂过泛白的唇,一手扯住龙袍,提高音调说:“穿着锦衣,身边嫔妃要这要那,朕都允,可那些东西从何来?”他顷身指着庞博艺的胸口,“从尚书台来,从这官服上来。民脂民膏,皆来于此。九州已成漏天之势,朕酣睡龙榻,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可那台上!”他指着天河对岸空无一人的戏台,“唱的都是民苦,无乐。朕不能等了,你既已无力回天,朕只好,做那扭转乾坤之人!”

    景诚帝摆了袖,后仰着侧首不在看庞博艺。

    庞博艺昂着头,镇定自若地看着景诚帝,说:“微臣还需一些时日便可安定九州,给陛下一个满意的答复。”他膝行着跪近,恳切地说,“陛下可愿在给微臣一些时日?”

    景诚帝闭上双眼,安然躺在榻上,说:“朕未及冠那年错信于人。当年的景诚不似君王。而今朕学会了,你错一次朕便错一次。朕在错里尝尽苦闷,朕学会了。”

    朕不需要你了。

    景诚帝摆了袖,庞博艺登时身子一顿,坐在后腿上,平静的面容上泛现出一丝难掩的艰涩。

    庞博艺久久沉默,最后抬眸望向景诚帝,仔仔细细地端详着身前这位大郑国的皇帝,最终,郑重俯身叩首,说:“微臣叩谢陛下,微臣告退。”

    他起身后,面朝景诚帝后退撤步。直到走了些许步子,才转过身朝着长岸渡步而去。

    景诚帝望着那天河中的鲤鱼,长吁一口气。而那长岸上的庞博艺,则在行走间,渐渐挺直脊背,大手一展。

    好似盖住了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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