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独行
这一天的细雨没有停止。
雨珠落进天河中,滴咚水声绵延不断,景诚帝气息时轻时重。他多年不上朝堂,将国之权柄拱手相让,崇武年的朝堂是他触手可及,却也望而生畏的边域。
他曾炙热迫切的握住王权,但他知道一旦将其握在手中,就必须从一个新的起点开始前进,那是命运的齿轮开始滚动的声音,他一旦坐上龙椅,孤身前行将成为一生的命运。
而年轻的王还存有富蕴青春的梦想,心中犹自渴望我行我素的未来,他惧怕那倾倒而来的压力,而能慰藉他那面临崩溃灵魂的人已经死了。
“陛下,戏子求见。”戏台上已经跪了数十名戏子,一名戏子以戏腔高喊,“恳请陛下准许。”
景诚帝在瞬间平复气息,抬眸遥望着戏台,说:“起阶,见。”
戏子当即小跑下了戏台,对着红玉山石其中一块用力按下。
轰隆隆,沙石摩擦,湖水翻腾上冒着白沫,群鱼四下而散,一阶一阶平升向上的台阶浮出水面,连接成一条直通天亭的阶梯。
跪伏的戏子膝行跪开,让出一条道路。
熊二踩上了阶梯,逐步行进,步步高升。
老熊走在后头,暮云战战兢兢地攥着他的衣角,一前一后跟着走上了台阶。
景诚帝站在亭中望着三人,他身形大涨,气势俨然在片刻间显现出登高望远的王者之势。
熊二到了台阶前跪下,抱拳拱手,说:“熊二,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老熊跟着跪下去,他垂着头,抱拳揖礼,说:“老熊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暮云跪了,却不发一语的垂头。
“多年不见,终是在遇了。”景诚帝目光扫过三人,在暮云身上停留片刻,旋即看向老熊,“自崇武年后你断了书信。幸得熊二还在门州替朕打理内外,才不叫镖局出了叉子。老熊,你老了,欲望也消退了。当年那晚一事,朕还记忆犹新呢。”
老熊面有愧色,他说:“当年年轻气盛,心有万丈抱负欲施展拳脚,为陛下一展宏图伟业。只是后来内人生子,便生了隐退江湖的念头。还望陛下赎罪。”
“暮云。”景诚帝看向暮云,语调沙哑,“久不见了,这些年,你可还尚好?”
暮云垂头不去看,温声说:“一切都好,谢陛下关心。”
“熊二,朕曾立下严规,无要事,绝不可入都。”景诚帝转向熊二,平和地说,“你来此,可是带了消息而来?”
“禀陛下,是北境边塞一事。”熊二从怀中取出染血的书信,双手奉呈,“此乃是近些时日满红关内镖局的快报,大漠有异。”
景诚帝接过抽出信纸细细观阅,片刻后,双指一垂,任由信纸随风而晃,他说:“边境异动,朕的奏疏里却不曾见到。太尉不曾报,司空不曾报。朕想知道的消息除却这戏台,竟还得从你这知晓。呵呵。”他笑声苍凉,“好一群忠心耿耿的臣子。”
熊二当即拜下去,高声喊:“草民愿为陛下出生入死,肝脑涂地!”
景诚帝摆袖一挥,说:“朕知你忠心,既然来了,那朕当兑现诺言。你且下去,稍后,朕有封赏与你。”
熊二拜服,起身时望着景诚帝的眸子透着无比强烈的渴望,他重声说:“喏。”
熊二离去时露出洋洋得意的笑,他望了老熊和暮云一眼,旋即昂首阔步,离开了。
“老熊,当年花船一事,朕还没问你呢。”景诚帝往左渡步,侧身问,“你离去后,可还见过她的踪迹。”
他步伐焦急,老熊抬眸望着,哑声说:“当时大水弥漫,草民只救出了暮云,却不见她。”
“不对,不对、不对。”景诚帝突显急躁,“她就在花船里,人不可能不见了。暮云!”他几步下了台阶,顷身逼视,“你说,她在哪?”他抓住暮云的双肩,“你与朕说实话,你把她藏起来了,对不对?啊?”
景诚帝言辞迫切,眼里更是透着无比的急切之色。
暮云侧眸望着景诚帝,她声调凄婉地说:“陛下,她死了。”
她死了。
这三个字仿佛震鸣般令景诚帝短暂失聪,他不可置信地摇头,嘴里接连喃喃着‘不对。’
他抓紧暮云的肩膀,像是质问,又像是恳求,他哑声说:“你说谎了。她没死,她一定是不想见朕所以躲起来了。她爱采茶,她定还在烟州。朕等了这些年,她一定还在某处等着朕去找她。”景诚帝在惶恐里思索左右摇头,随即倏地盯住暮云,“是她!是她教你这么说的对不对?啊!是她教你这么说的,你告诉朕,是也不是!!!”
他陡然提高嗓音,十指攥紧暮云的肩膀,用力之深令暮云吃痛蹙眉。
“陛下,大火时,她与孩子皆命丧火海,深埋大江水泽之中。”暮云忍着疼痛,“暮云之言若有欺瞒,定叫暮云不得好死,五雷轰顶!”
“不可能!!!”景诚帝高声嘶吼,他猛地推开暮云,站起来似绝不相信地瞪着暮云,“乐无双不会死的,她还活着!她怎么可以死呢?朕是天子,朕是九州共主!朕要她活着陪着朕看尽这苍山川海,朕要为她建一座绝顶高楼登高望远共赏漫天星辰,这是约定!”景诚帝颓然退了两步,“这是朕为她许下的诺言。”
景诚帝似站不稳般瘫坐在玉阶上,胸腔起伏喘着粗重的气。
老熊望着暮云眼眸颤动,旋即暗自咽了口唾沫。
“陛下不信,只因执念所囚。”暮云声音低迷,“她不过一介艺妓,陛下后宫佳丽三千,陛下要什么,皆可唾手可得,何苦执念于区区她一人。再者,她便是入了宫,岂不叫天下人笑话,臣子笑话,皇后笑话?”
“谁敢笑?”冠冕珠帘骤撞,景诚帝倏地瞪向她,“天下都是朕的!朕要他们笑他们就得笑,朕要他们哭他们就得哭!后宫佳丽三千,可朕要的只有乐无双,朕只要她!”
暮云脖颈浮红,她似鼓起勇气,抬眸直视景诚帝,不卑不亢地说:“可天下人容不得她,当年陛下潜入花船,而不是光明正大的在世人眼前走进去,不就是怕天下人诟病闲言,说陛下的不是吗?”
“你怪朕。”景诚帝扶着亭柱站起来,身子微顷轻拍胸口,“朕当年是孱弱的幼王,朕让楚贵妃带着皇子公主一道去,为何?朕是为了兑现诺言,朕是去接她的。只要她肯点头,朕便要带她回宫,给她一个名正言顺的名分。奈何火起,那火……”
“草民当年遵奉代州牧酆承悦之命,凿穿船底。一应命案皆由草民一力承担,陛下。”老熊双臂撑地,昂首咬牙,“此案是草民主事,而今酆承悦已死,其后主使是庞博艺。陛下若是要草民身死无妨,只是草民有一言不得不说。”
景诚帝似虚弱无力地摆手,说:“讲。”
“陛下当年入烟州,行踪一应极为隐晦,可其后七州州牧皆闻讯而来,天下人都说此七人皆是溜须拍马之辈,前来烟州不过是为了阿谀奉承楚贵妃和三皇子齐王而来。”老熊眼眸坚毅,“敢问陛下,七州牧当真是为了楚贵妃而来?而不是为了陛下吗?”
景诚帝何等心智,他眉头一挑,恢复了些许气力,嗓音沉重地说:“说下去。”
“朝堂有庞司空领尚书台等百官处理政务,人人皆以为陛下在后宫纵酒享乐。但隔墙有耳,眼窥八方之徒怎会少了?”老熊舔抵干涩的嘴唇,“陛下可曾想过,泄露陛下行踪之人,恰恰就在皇宫内院,深宫之中。”
景诚帝凝视老熊,威严地说:“你藏什么,朕要你说,说下去。”
“草民不敢揣测。”老熊垂首,“草民是为了内人与儿子,这才出言不讳。望陛下赎罪。”
景诚帝渡下台阶,蹲下身凑近,他逼视着重声说:“朕要你说。”
“草民不敢。”老熊头贴到玉阶上,“陛下莫要逼草民。”
“你隐姓埋名苟延残喘,是朕不追究当年谋害一事。”景诚帝目光炯炯,“七个大州的州牧,朕若治你的罪,随时皆可。只要你说出此人,朕便留你一具全尸。”
老熊知道今天走上这天阶,他难逃一死。
老熊撑直手臂直起上半身,说:“草民谬言,且恳请陛下放过妻儿。草民……草民才敢说。”
“律法言明,罪不及家小。”景诚帝允诺,“说出你心中所想。”
老熊眸子一厉,咬牙震声,说:“后宫中唯有焦皇后可知内外情,且——”
他从怀中拿出一封书信,双手高举托于头上。
景诚帝一把夺过,旋即抽出信纸,眼眸飞速转动扫阅。片刻,掌心一攥,捏皱了信纸。
他转向老熊,寒声说:“你有备而来。”
老熊垂首不答,暮云望了老熊一眼,见他面如死灰,便伸手攥住了他的衣角。老熊垂眸看了一眼,随即颤抖地伸出手,握住了暮云的手。
景诚帝攥着信,转过身,说:“来人,将其押入天牢。”
亭中突然窜出两名甲士,双手如电扣住老熊的肩头,齐齐一压,老熊登时脸颊贴地!
暮云被这一幕吓的面容煞白,可她却跪着凑近老熊,抱住他的胳膊,高声大喊:“陛下留情,民女有一言相告!”
景诚帝停住步伐,他面容无情,说:“讲。”
“当年的孩子。”暮云抽噎高呼,“陛下可还要寻他?”
景诚帝望着手中的信纸,半晌,他忽地迈开步伐,寒声绝情地说:“朕要的不是他。”
摆袖之间,暮云的目光倒映着景诚帝远去的身影,喃喃说:“他还活着。”
幼王不似当年,梦中人早已客死异乡。
齿轮已转。
王当独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