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闺友
琴声萧瑟,弦音如泣。
东门大街的一道门扉被推开一角,元吉持着油纸伞从门缝里向内窥视,看到了那雨棚下的一幕。
一名老妪端坐在院内的廊下,屋檐上犹自落着细雨,令泛着涟漪的水洼倒映着那一床焦尾琴。
苍老的手臂拨指勾勒,琴弦震动晃出几道白影。老妪目光平远,望着院内布棚下的一名老人。那老人瞧上去瘦骨嶙峋,细瘦的手臂黝黑,持着锈迹斑斑的柴刀对着木桩下劈,木柴立刻一分为二。
“大妹子,这曲子太着有些悲了。”老人抬臂擦汗,转身露出朴实无华的面容,他笑的很憨厚,“换首曲子可否?”
“老哥哥想听什么?”老妪五指盖着颤动的琴弦,“且说。”
老人闻言侧头望着身旁那滴着雨露的桃树,凝望着泛着娇艳粉红的花蕊,说:“来首静的,不喜不悲,听的叫人呀,就想打盹瞌睡的曲儿。”他笑的亲切,回过头望人,“可好呀?”
老妪含着淡笑颔首,说:“尊老哥哥的意。”
弦声再起,音律单调舒缓,叫人乍一听觉得孤独,可等那十指微微勾勒几许,那股子宁静悠远的意味便出来了。
高城一把扯住元吉的肩头,将人拨着面对自己,他语气很不客气,说:“你带我来这做什么?”
元吉轻拍他的手,等松开后整了整衣襟,说:“这老妪是你带回来的?”
“买的。”高城声音压的很轻,“前些日子东门开的茶馆,这老婆子是掌琴,听说烟州来的。我听着琴艺不错,给了几钱银子就把契让她签了。”
元吉转身贴近门槛窥视,嘴里低声问:“你知不知道她是谁?”
高城弯身扒着门缝窥,可他看的却是老人,嘴上说:“管她是谁,有便宜不占,我岂不是王八蛋?”
“那是烟州掌琴大家。”小二蹲在门槛底下扒着门缝,“乐无双的闺中密友,暮云。”
白衣听着琴音,一手持伞,一手摇着白纸扇,赞叹说:“怪不得,听着耳熟。”
高城一手抓元吉肩头,一手扯小二后领,他将两人往后拉了拉,警告说:“这人是谁我不管,这地儿不能久待。都走。”
他这话里听着像是下逐客令。
元吉淡漠地看了他一眼,忽然一声不吭地陡然推门,抬脚迈进了门槛。
高城想张口去拽,可人已经进去了。他似不是滋味的咂巴嘴,杵在门前左右为难。
小二推了他一下,努嘴说:“愣着干嘛?进去看你家老爷子而已。哟,你脸怎么白了?你莫不是?”小二凑近掩嘴偷笑,“怕老子?”
高城俨然直起背,回骂一句:“你老子怕我。”
他说完就快步走进去了,小二双手叉腰,拖着长音说:“嘿,我老子是谁我都不知道,哪轮得到你——”
白衣朝他屁股踹了一脚,随即也进了院子。
老人听见门前传来开门声,他转身过来张望,眸子抬的很高,他问:“有客到?”
老妪双手按琴令琴弦平静,她望着当先走进来的元吉,脸上渐渐展开笑颜,回应说:“是呀,客人到了。”
元吉持着伞走到廊前站着,檐上滚下的雨珠啪嗒啪嗒地打着伞,他在有序的雨声里说:“许久未见了,老妈妈。”
“是呀,许久。”老妪望着他的面容颤声说,“许久未见了。”
元吉注视她半晌,旋即侧身坐在廊下,脚踩着青石。他合了伞,说:“今日来,元吉是想问问你,关于乐无双的生平。”
老妪扶着琴,她坐的很稳,目光望着去拿伞的老人,说:“盛崇年时,烟州大水一发不可收拾,那大江大浪足有千尺之高,将城外暮云山下的农舍尽数冲垮。我本是茶户之女,家中原有两个哥哥,父母尚在,可叫那一场大水,冲散了。”
元吉静静听着,没有出声询问。
那老人拿着伞小跑着到高城身前,他个子没高城高,可在高城面前却谦卑地躬下身,小心翼翼地举高伞。
高城一语不发,眸子也冷的渗人,他毫不留情地一把拍开伞,顾自走到布棚下,坐在矮木桌上。
“暮云山被大水淹了半山腰,我晕在水里叫人皮子捡了去,卖到了烟州最有名的花船上做侍女。”暮云面有凄苦之色,“那年我还是个幼女,头回见到那些如天仙儿般的姐姐们。”
老人紧握着伞走到布棚下,旋即摸索着桌面,很快就摸到了茶壶,随后粗糙的手指沿着桌面去摸向那倒扣着的茶碗。
“船里的妈妈在烟州是出了名的狠心人,可□□出来的艺伎却是个顶个的不凡。”暮云似忆起悲伤往事,声音也犹如萧瑟的琴音颤动,“妈妈让我学琴,跟着进公子哥里边的厢房侍候,我边学烹茶,边学琴艺,还见过了那令人不羞之事。”
在暮云幼年的记忆里,厢房里总是弥漫着酒味和菜肴的香味。她一日仅有两餐,顿顿青菜馒头,虽吃不饱,但她本是茶户之女,山野出身的女子,骨子里就传承着吃苦耐劳的精神。
她在胭脂香粉里看到那些艺妓,在高谈阔论的公子哥怀里糯声糯语,染了红晕的脸颊好似彻夜不灭的烛光。她在楼栏里听着粗重的喘息和□□,睡梦里都是一声声淫声蝶笑的孟浪话。
她害怕,单薄的被褥盖住了头,可黑暗里却是孤寂的可怕。而那时,一个小小的身子钻进了她的被里,那人,便是乐无双。
“无双是被外乡人拐到烟州来的。”暮云谈起乐无双嘴角含笑,“她自小便是个慧眼人,看的准人,听的懂话。妈妈让她练琴,她便乖乖的练。可妈妈让她入厢内侍候,她却绝不进去。”
元吉闻言,按着膝头的五指微动,随后微微垂首听着。
“妈妈气了,就拖她进黑屋子打。”暮云似乎还能听到那声声闷重的殴打,“她每一次进去都鼻青脸肿的出来,咧嘴笑的时候,那血就从牙缝里往下滴。我看着怕,我就哭。”
小二似乎看出老人的异样,他扯了扯白衣的衣角示意,可白衣瞪眼示意他莫要多事。
高城就这样干坐着喝茶,望着那院角土盆里蜿蜒的青松发怔。而老人则毕恭毕敬地站在一旁候着。
“她总在夜里跟我说,‘不怕。’”暮云垂首注视着焦尾琴,“不怕,不怕。今日、明日,很快便过去了。”
今日、明日,暮云和乐无双都渐渐长大,两人依旧穿着侍女服,乐无双面上总带着紫红的伤痕,门牙被打掉了,笑起来叫那些公子哥觉得难看。
她的琴艺愈发的好,妈妈就动了让她挂牌的念头,可乐无双不肯进厢房,而是默默进了漆黑昏暗的黑屋子。
暮云有一次端着食鼎站在门口,听着屋子里头抽打的动静,她悄悄地走近从门缝里窥视。
乐无双就趴在地上。
暮云望着那龟公一拳砸在乐无双的脸颊上,嘴里呕出的血令暮云睁大了双眼,她无声地捂住嘴,哽咽着不敢说话。
乐无双被拽着头发往墙上磕,那拳打脚踢肆虐着尚未成熟的躯体,可乐无双却愣是一声都没喊出来,她将剧痛统统混着血水咽下去了。
“她很倔。”暮云抚摸着琴弦,“我学不会。”
元吉听着话面无表情,他望着身下的水洼,从水面里看倒映的自己。
“后来,我们都长大了,花船的生意也渐渐红火,妈妈买了条新船,我们也就跟着去新船撑场。”廊下的竹帘挡住了暮云的面容,她垂眸,“开业那日,花船上满是烟州有头有脸的世家公子,他们闹着要比诗。妈妈就说,哪位公子赢了,彩头便是一位还未挂牌的艺妓。”她叹了口气,“妈妈让我们抽签定人,结果,我抽中了。”
那一刻暮云直觉天地昏暗无边,她望着手中那支长签,在姐妹们的恭贺声里,停住了呼吸。
在嘈杂的喧嚣里,一位面容俊美的公子胜出,可他不要春宵一刻,而是挑刺要妈妈出一位琴艺出挑的艺妓,以他吟的诗句当即奏一首曲子。
暮云为难地看着妈妈,就在大家伙都为难的时候,一脸青紫的乐无双夺了暮云的签,走上了台。
“那年桃花漫天,月明星稀,她年方十八,是女儿家最美的年纪。”暮云缅怀地笑起来,“台下千千扇,台上佳人笑。一曲琴令四下满堂皆惊。无双是个慧眼人,那些年,她察言观色看准了人,学作那人,变作那人,既,远胜于人。”
乐无双从小到大都在学习,琴艺、言谈、举止、诗句,她学成了,被挂上了永不出阁的牌子,成了新花船的掌琴大家。
而那位寻麻烦的公子,正是女扮男装的江家女,江笑南。
自此一桩妙谈传遍烟州,一书江笑南,一琴乐无双,双绝居烟州,芳名唱九州。
烟州双绝,声名鹊起。
暮云笑容很幸福,她说:“我得了无双的照顾,她给妈妈塞了钱,让我为她掌琴。我也幸运的留下了清白。”
“这便是我的母亲。”元吉深远地凝视水洼中的自己,“是吗?”
暮云侧首看他,言辞温婉,说:“是,这便是你的母亲。”
“那我的父亲是谁?”元吉收回目光,转向暮云,他谦恭地问,“暮姑姑是我娘亲的闺友,还请告诉元吉。”
暮云为他这一句姑姑而动容,她抬手虚伸,旋即搭在元吉放在身侧的手上,她说:“你母亲生下你时曾嘱托我,绝不可将你的身世告诉你。花船失火,我得以苟延残喘逃脱。原本,我应是要带你去崇都寻江王妃,为你谋一生平安。可是……”
她停住了话,眼里现出那高大的身影,遮天蔽月般将她笼罩在大火的阴影里。
“可奈何,天工不作美,我叫人捡了去。”元吉淡漠地说,“如今你我再遇,我想知道,还请姑姑告诉我,那夜花船始末。”
“不可说。”暮云急声规劝,“你莫要追查此事,不然后果不堪——”
“甄王府皆已流放,江王妃身死红山马道,而我当时就在流放路上。”元吉解下脚上的脚铃,“这脚铃我从小戴着,上面刻着我母亲的姓氏,另一个字,可是我生父的姓氏?”
“不可说。”暮云望了那脚铃一眼,随即侧首躲避,“不可说、不可说。”
她连连摇头,元吉面容渐渐变冷,他摸着脚铃上的豁口,说:“姑姑不说,我也已查出一二。再者,姑姑如若不是为了当年花船一案,为何不在烟州安养天年?而出现在崇都。”
暮云神色一顿,她抽了口凉气,旋即吸着鼻子平复情绪。她望向元吉,柔和地说:“元吉,莫在执着往事,姑姑今日在此,只要你愿意,姑姑可带你回烟州。我多年掌琴留了些许积蓄,往后你我二人可在烟州买些薄田,种茶为生。姑姑在为你寻一门良家,你也好早日娶妻生子,成家立业。”
“那家仇该当如何?”元吉直视着她逼问,“我自小入甄王府,不过三岁便提剑杀人,江王妃待我虽不尽善尽美,可也叫我三餐温饱。她虽不是我生母,但胜在养我之恩。她身死,元吉手无寸铁,恨不能手刃凶手。花船一案如今迫在眉睫,我要的公平,就在眼前!”他嗓音陡然一寒,“元吉此生无平安,唯有复仇,可得心安。”
一字一句,暮云似受惊吓地微微后倾,她惧怕地注视着元吉眉宇间那道冷意,顿觉他与当年那人的面容如出一辙的相似,一样的无情。
“你要翻案?”暮云沉颚惊疑地问,“你要追查下去?”
“我今日来此便是为了此事。”元吉扭身撑着地板,逼近说,“我已查明,当年花船一案,七州牧身死绝不是偶然,船上除了他们,楚贵妃、三皇子齐王、四公主,还有一人,此人不曾通名报姓,更无人知晓他的存在,而他此去见的正是我母亲,而你,恰恰就见过他!”
暮云往后缩了缩,她的神情被竹帘遮挡,但陡然粗重的呼吸却叫院里的人听的分外清晰。
“你绝不可在追查下去。”暮云攥紧元吉的手,震声说,“答应我!”
元吉默默注视,而就在这时,屋外突然传来一阵嘈杂的沉闷脚步,巷子里有人喊着:“禁军捉拿要犯,尔等速速让开!”
虚掩的院门陡然被推开,三个人飞快走进,一人则反手轻声关门,然后警惕地窥视着门缝。
院内所有人齐齐望去,那三人中有一身形婀娜娇小的女子。她穿着一身满是风尘的仆役服,扭头一看院子,面上也不尴尬,反倒自来熟的巧笑出声,说:“哟,运气呀,搁这碰上了。”
元吉望着这人,眸子微缩,旋即看向白衣,白衣也正在与他对视。
这女子正是陈金裘回都路上遭遇熊二劫人时,从队伍里追出去的假仆役,刘君悦。
另外两人,正是穿着一声血迹斑驳敞衣的兄弟,老熊和熊二。
熊二扒着门窥视,等待禁军的声音远去,这才看向老熊说:“走远了。”
可老熊没回答他,反倒似震惊地望着院内的那片竹帘,注视着那帘后的暮云。他张了张嘴,但没说出话来。
熊二狐疑地扭头一看,随即似极为惊讶地喊。
“哟,嫂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