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指桑
陈金裘寅时末便已起床,洗漱收拾换上官服,随后由仆役老实备好马车去上早朝。
卯时的天色蒙亮,天空浮着鱼肚白,内城的大街空空荡荡,气派的座座府邸偶有下人踩凳去灭灯笼。
陈金裘抬手掀着窗帘,从缝隙里窥视崇都的景貌,沉寂的车轱辘嘎吱声是这座古城的呼吸,而当晨光破晓,沿着排排屋瓦照亮橘色的阳光,便是它苏醒之时。
但是它很虚弱。
陈金裘放了帘布,坐着马车经大道到皇宫禁门前停下,随后他下车与些许早到的官员一同步行进入皇宫。
辰时的磬声在皇宫回荡,侍人在内外奔走,红毯铺满八十一道台阶。
陈金裘混迹在百官中,进入金殿后各站其位,之后,早朝便开始了。
以尚书台百官为首,当先上奏表言,先后汇报九州内外政务详情,其中多以灾害为讨论点,例如、蝗灾、旱灾、水灾等。然后一众文官假模假式商讨议论,在拿出早早准备好的奏折呈上去。
朝堂左为文,右为武,分势对抗,但如今的九州除却西境与北境鲜少有战事,武将皆不过汇报了军营操练情况等便杵在原地沉默,太尉田沧洲则微眯着眼,双手抱在腹间沉思。
奏折呈报完,文官首位的庞博艺不动声色地撇视左右,见田沧洲与角落的司徒唐鉴开都无异议,便昂着头等着退朝。
‘侍中’提笔疾书记录,将奏折详情一一记录,随后便伸着脖子尖着嗓子,说:“奏折皆已备好宗卷,诸位大人,如若别无异议,那奴婢便要封卷代陛下玉言退朝了。”
“我等奏陈皆已递交。”一名尚书台的官员作辑揖礼时撇视一众武官,“无异议。”
侍中闻言顺着那官员转向庞博艺,等他轻微颔首,当即嗷着嗓子高喊:“奏折封卷,退——”
“皇上驾到!”
一声更为嘹亮的尖嗓门盖过侍中话头,同时令所有人都露出呆滞,并且转而震惊的神色,旋即所有人都惊异地转向大殿珠帘那声源处。
啪嗒啪嗒,珠帘摇曳发出摔撞声,两名侍人掀着两侧的珠帘,正中一人缓缓渡步而出。
就见那袖袍大肆摆动,一身金线龙袍在透进来的晨光里熠熠生辉。
景诚帝!
陈金裘瞪大眼睛喉间滑动咽着唾沫,自他担任廷尉右监起,早朝之上从未见过君王,他本人更是从没见过龙颜寸许之光,今天一见,立刻推翻了平日里从坊间听到的传闻。
民间都谣传景诚帝耽溺酒色,是个大腹便便的奇胖之人。可他现下望去,只见景诚帝神色恬阔,身形轻盈,一身龙袍令他的气质显现出九五至尊的不凡之象,这便是郑国之主。
皇帝!
文武百官见了景诚帝,吃惊之余,就见唐鉴开缓缓跪伏下去,率先高喊。
“臣,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寺人拢着双袖,站在龙台一侧规矩地高喊:“跪!”
百官都反应过来,登时齐齐跪下去,然后一齐高喊:“臣等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肃然之音隆隆震鸣,从这金殿内远远传荡开去。
景诚帝环视左右,冕冠珠帘轻撞,他一整袖袍,缓缓而坐。
“平身。”景诚帝一展袖袍,“起来,都起来吧。”
百官陆续起身,缓缓垂首间都窥向了当先为首的大司空,庞博艺。
陈金裘垂着首窥视左右,耳畔顿时就听景诚帝开口,语调悠悠地说:“辰时过半,朕睡迟了,诸位久等。”
百官无人应答,可四周的呼吸声都显得极为粗重。
景诚帝扶着龙椅的龙头,四下环视,他语调快慢不一,说:“朕这一觉酣睡了足足数十年,光阴似箭吶,岁月已去。”他望向唐鉴开,“诸位与朕再见面是一番新光景。而朕见九州,却也是一番新气色了。”
唐鉴开当先弯腰拜下去,高喊:“陛下仙人之姿,一梦千秋,老臣望而生羡。”
一众百官也跟着拜下去,齐声高喊:“臣等恭贺陛下,一梦千秋。”
景诚帝再摆袖,说:“不耽搁事,谈要务吧。”
侍中当即弯着腰去呈记录的奏词,可景诚帝只是轻描淡写地看了他一眼,他便陡然顿住足,拜服着后退下去。
景诚帝望着大殿内的百官,问:“朕方才在帘后听了几耳朵,九州灾情如此,该办理的就去办。庞博艺。”
庞博艺走出揖礼,说:“臣在。”
景诚帝俯视着他,说:“你是三公之一,掌着司空职。灾情严峻,你就替朕费费心,把九州大小给处理处理。”
庞博艺再拜,说:“微臣领旨。”
景诚帝指尖刮了刮下巴的青须,说:“田沧洲。”
田沧洲当即站出,恭敬揖礼,高声说:“臣在。”
“征召令推行已久,可尚未普及九州。眼下,国内灾情泛滥,转眼又近入夏。如未必须,青壮甲士可推延入营,凡家中缺耕种劳力者,可令应征子嗣从军营领些饷钱,一,填补家用,二,待青壮生出子嗣延续,家中稳定在入伍不迟。”景诚帝微微顷身思虑,“秧苗青禾,季盛成麦,种下去不能指望它长的快,还得给些时间才是,你说呢?”
田沧洲闻言当即恭敬跪拜下去,震声说:“陛下体恤百姓,爱民如子,臣,遵旨。”
庞博艺闭了闭眼,额间渗出些许汗丝。
“起来吧。”景诚帝示意,旋即手臂横在膝头,“说起灾害,烟州历年皆发大水,朕,挂念江子墨呀。他年迈了,往年夏季从奏报上还能看到调粮赈灾的字样,司空,今年西南各地的粮食还得备上一备,以待不时之需呀。”
潘博艺闻言正要出声,可唐鉴开突然抢先开口,说:“陛下,江子墨私通边塞尉史刘朔云,企图协助叛逆甄毅后嗣甄可笑逃亡。现下人正关在刑狱呢。”
庞博艺微眯着眼看向唐鉴开,可唐鉴开视若无睹,顾自看着地面。
“有此事?陈丘生。”景诚帝抬首环视大殿,声音平稳地问,“廷尉正何在?快快出来。”
百官四下面面相觑,半晌里,齐刷刷地看向弯身不语的陈金裘。
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陈金裘缓缓渡步走出,叩拜下去,高声说:“臣,廷尉右监陈金裘,有本奏。”
景诚帝似觉好奇地换了姿势,顷身问:“你出来做什么?朕喊的是陈丘生,他人呢?”
文官又是彼此互视,而武官一众却是直直看向庞博艺。
庞博艺恭敬说:“禀陛下,此案于中永七年就已发生,臣寻思案情涉及一方州牧,便以文书通告刑狱廷尉正大人。陈大人于今年南下烟州审理,案情尘埃未定,现下人正在烟州追查廷尉左监遇害一案。”
“绕来绕去,朕听着,糊涂。”景诚帝食指虚点陈金裘,“你说,到底怎么回事?”
陈金裘昂起头,双臂撑直上身,说:“回禀陛下,臣与廷尉正、廷尉右监大人一并南下烟州审理江子墨私通一案,案情期间,左监大人惨遭贼人遇害,于后廷尉正大人与臣审理完书信案,再由臣押解罪犯回都。由于此中案件涉及烟州牧,只得将人押进大牢,等待陛下发落。至于廷尉正大人,现下还在烟州追查杀害廷尉左监的凶手,还未归都。”
景诚帝揉着青须微微眯眼,说:“朕听明白了,陈金裘。”
陈金裘当即高声回应:“臣在。”
景诚帝眸子逐渐睁大,沉声缓缓地说:“你好大的胆子。”
陈金裘手肘一弯,骤然拜下去,高声说:“臣该死!”
庞博艺闻言眼角肌肉微抽,喘了口气。
“中永七年的案子,中永十一年才想着去审。你们刑狱。”景诚帝顷身淡漠俯视,“可真够忙的。”
陈金裘额头贴着冰凉的地面,急声说:“臣该死,此乃臣之失职,请陛下赐罪!”
气氛在霎时间变得紧迫,尚书台中几人都面色发白。
这是潘博艺下的令,搁置一说,连带问责的可是尚书台!
景诚帝苦叹一声,说:“你有罪,朕亦有罪,这一觉睡的昏天黑地,大梦初醒才惊觉这郑国俨然大变至此。”
田沧洲立刻说:“陛下心系天下,忧怀之情,我等皆为之慨然。陛下,军中有句戏言,请容臣说上一说。”
景诚帝看向他,干脆地说:“讲。”
“上行下奉,军令如山。”田沧洲娓娓道来,“甲士犯错,将领同责,按律当斩,可却要待得秋后问斩。臣斗胆请问陛下,可知缘由?”
“田沧洲,当着百官的面考朕建国本记,呵呵。好,朕便答上一答。”景诚帝抬臂一卷袖袍,环视四下缓缓地说,“郑国开国先祖武皇帝,本是戎马出身的将领。当年攻打崇都时,麾下将领因疲惫不堪从而误了攻城的时辰。此,乃是犯了攻城大忌,于是,先祖麾下部将请令,要将误令之人当众枭首,以儆效尤。可,先祖心慈,顾念此人辛劳艰难,便在全军前下令。敕令该人以戴罪之身攻城掠地,等待战事了结,在将功过一并行论赏罚。大军见先祖赏罚分明,皆心悦诚服,而那罪将也因此愈发神勇,带领部下悍勇之士不畏生死攻下崇都,以此奠定我大郑开国之本。而后,此罪将因功受封承继王爵,因罪,秋后问斩。”
文官听的面色僵硬,可武官却皆面带崇敬。
陈金裘熟读律法,知道景诚帝说的这人正是开国大将之一,也是多年前被斩首的甄毅先祖。
田沧洲拜服,恭敬地说:“陛下圣明,先祖武皇帝深明大义,御下之术无人可出其右。陛下,刑狱管辖九州案事,手下兵曹贯通九州,可奈何人员单薄,力不从心。再者,烟州牧江子墨抵御大水三十载,安百万民生,劳苦功高,此可为功。私通一事,此为过。那四年时间便可当做赏他之功,如今时辰已到,可便由陛下审理定夺赐罚。陛下看,臣由此言说,是否得当?”
景诚帝似觉开心般轻笑几声,他虚点了点田沧洲,说:“田沧洲,学会绕弯子了。曲径通幽,尚可、尚可。朕,今日便借你之言,卸了自己的罪过。”随即他看向陈金裘,“也免了你的,起来吧。”
陈金裘方才只觉得浑身奇重无比,直到听到景诚帝的话,顿时浑身一松,他双臂颤抖地撑着地站起来,说:“臣,谢陛下不杀之恩。”
“眼下事当下了。”景诚帝抖了抖袖子探出手,按住膝盖,“陈金裘。”
陈金裘当即郑重揖礼,说:“臣在!”
景诚帝站起身,说:“朕一夜长眠,神定气足,攒着的劲儿没处使呀。既然赶了巧,那便就明日吧。明日早朝,朕,亲审江子墨,言罢如此。退朝。”
侍人闻言当即伸着脖子飘扬呐喊:“退~朝~”
摆袖、摆袖,珠帘掀开,景诚帝飘然而去。
大殿的大臣们立刻跪伏叩拜,齐齐高声山呼:“恭送吾皇,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陈金裘背上的袍子已被冷汗濡湿,他抬袖擦了擦汗,起身跟着大臣们走出金殿。
从皇宫到禁门这段路颇为漫长,一众文官都和他保持着距离,而武官们看向他时都面带隐隐笑意。
陈金裘这下明白,自己独当一面的时候已经到了,就在明天!
他独自一人落在后头,等走到禁门前,仆役老实忙不迭地冲上去,急声说:“三爷,祸事了!”
陈金裘早在大殿被吓的凉透了心,现下提心吊胆反倒觉着不慌不忙。
他蹙眉按下老实的手,环视着左右将人拉到一旁,问:“慢慢说。”
老实警惕地看了左右一眼,随后才悄声说:“方才三爷上早朝,小的在外头候着,后来见着刑狱的兵曹们都在街上跑,瞧着挺着急的。那兵曹中一人和小的是同乡,小的便闲问了几句,后头才得知,刑狱出事了!”
陈金裘看向他,心头却极其平稳,他问:“到底出什么事了?”
老实挤着焦急的神情,一拍大腿压着声音喊。
“三爷,刑狱犯人逃出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