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踏错
苍老的双目无神地望着烛火,胡表真垂着双袖站在隔间的门扉旁。今夜他没了平日严谨的神色,被岁月勾勒下的皱纹挤成深壑,紧抿的嘴唇微泛青白。
他是盛崇年寒门出身的学子,是陈榆晚将他从茫茫宦海中提□□,一步一个踏实脚印走到了廷尉平的位置。他将陈榆晚视作此生的恩人,在穿上官袍的那一刻,他就立志,要以寒门之身,解天下黎明百姓之苦。
而陈家则是为他注入希望的源泉,他看着陈氏三杰长大,看着陈榆晚病入膏肓,他曾在陈榆晚的病榻前嚎啕垂泪,发誓定要守护郑国律法,为之信奉为毕生宏愿。
可今天,他走入了晋王府,与半生都在对抗的大司空庞博艺同处一个屋檐下。
夜苍茫,雨绵绵,他发自内心的唾弃自己,走上了一条不归路。
刘修永摆袖一引,侍女当即迈着碎步上前将座椅移过来。
“胡大人今夜能来,本王觉着,奇。”刘修永眉眼含笑,“坐吧,有话坐着说,比站着说的清楚。”
胡表真撑着扶手入了座。
他年岁大,身子骨虚,坐定后喘了口粗气,等稍缓后才说:“今夜得晋王殿下相助,老臣,感激涕零。”
“胡大人,客气了。大人深夜造访只为平乱。郑国,有胡大人这等肱股之臣,本王才是该感激之人。”刘修永庄重揖礼,随后摆袖在引,“请茶。胡大人,不知今夜这安排,是否合适?”
这尾音似屋外绵长的雨线,犹如缓慢的刀子剜在胡表真的心口。侍女将热茶端到他身前的矮案上,轻轻一推。
胡表真看着热气蒸腾的瓷白茶盏,那盛着的水清清白白,倒映着自己的模样。他望着,忽地突觉心头起了一阵呕意。
他想吐,可却强硬地咽了下去,但胃仍在抽搐。
胡表真轻抚着胸口,嗓子干哑地说:“殿下为崇都内外治安着想,老臣不敢非议。”
“外城祸起萧墙,本王不过是派人去通传一声,崇都的治安还得看太尉大人。只是,本王那二弟今夜饮酒酣醉,未能亲自带兵前去平乱,唉。”刘修永举着茶杯幽幽一叹,“没想到羽林军没了领军主帅,竟失手错杀了这么多人。那些江湖客的尸体现下在东门大街堆积成山,太尉大人又担心贼子逃入内城,眼下已然早早关闭了内外城门。本王忧心呀,外九城繁杂,百姓居多。那些贼子若是杀心成性,那百姓岂不是……唉……”
刘修永一番言辞恳切,面上浮现的忧虑叫人看着,活像个心慈热肠的在世菩萨。
胡表真面色本就阴沉,听着话顿现出复杂神情。他浮沉宦海半生,怎么会听不懂?羽林军如今归秦王掌管,而他碍于无人可用,私下面见晋王与潘博艺寻求帮助,原意是为了镇压。
而不是杀。
刘修永这一番虽听上去像是忧国忧民,可暗里夹枪带棒,直指的,是太尉和秦王。
胡表真顿了须臾,抬起头,解释说:“江湖客私斗成惯,自盛崇年起便是常有的事,便是刑狱里也少不了这号子人。太尉大人忧心城防安危,关城门实是在所难免之举。”他转向庞博艺,言辞谦卑,“加之,秦王殿下常在城外校场操练新军,为的也是推行尚书台新奏陈上去的征召令。事发突然,未能顾全大局也是情有可原。”
庞博艺单手扶着桌案,五指起伏轻敲,说:“胡大人,你这是在替太尉与秦王辩解吗?”
胡表真面色白了几分,他轻摇着头,说:“不,老臣只是直言相告,若有冒犯,还请司空大人赎罪。”
潘博艺闻言轻笑着看向刘修永,可刘修永没看两人,他望着院子似在赏夜里的花,对两人的谈话置若罔闻。
潘博艺回首望着桌上的棋局,说:“今夜东门大街私斗,血流成河。外九城巡防人手空缺之大,太尉疏忽值守难辞其咎。至于秦王,操练新军不可只看武艺,还得教以令行禁止。羽林军眼下杀了人,军心如此,将来若是上了战场,失了分寸,那毁的,是大郑的军容。再言其三,兵曹拿贼逆本是职责所在,东门大街还未事发时,刑狱怎么就不会上点心呢?”
咚。
添水再敲,空筒转而复翘。
胡表真喘了口粗气,手攥紧了袖袍,他听明白了。潘博艺这是早就磨好了刀等着,无论今夜羽林军是否前往镇压,太尉逃不过,秦王逃不过。刑狱也逃不过。
一刀挥三首,不可谓不毒辣,这便是只手遮天的大司空。他扪心自问,如若是他在与这样的对方对决,他是否有机会?
“刑狱,是为了办案而存,兵曹,是为了缉拿罪犯而立。”胡表真垂首攥着拳,嘶哑的嗓音逐渐显现出威严,“不是为了镇压百姓,更不是为了杀百姓。老臣司职廷尉平,何为平?”
雨声转眼又急了几分,粹在青石台阶上的雨花飞溅落进烛盏,烛火爆出一簇灯花。
胡表真在飞溅的火花里缓缓抬首直视庞博艺,郑重地一字一句说:“公平。”
“胡大人说的是,廷尉执掌律法,主的便是公平。”庞博艺与之对视,“宦海浮沉,公平难求。胡大人今夜若想要个公平,应当带人去镇压此次□□,而非坐在这里空口白牙的与我说公平。若缺人,应当去太尉府求太尉相助,再不济,可去城外校场请秦王派兵镇压。可大人你,呵呵,到了这,来问我。”
搁在案上的食指敲了敲,庞博艺面上的笑仍旧恬淡,可那风轻云淡的气势却在顷刻间压的胡表真攥皱了袖袍。
“司空大人,卑职为何不去太尉府,又为何不去请秦王派兵。”胡表真面上浮红,脸颊松弛的赘肉微颤,他重声说,“那些羽林军听命于谁,司空大人难道不知道吗?”
他们听的不就是你,潘博艺吗!
“胡大人,这话问住我了。”潘博艺从棋盘上各拿出两颗白子,“太尉大人是武将出身,秦王现下乃是军中将领深受爱戴的皇子。”
他每报一个名字就将一颗棋子投入棋盅,旋即抬指沿着棋局滑动,落在一颗白子上。
他捻着棋子对向胡表真,问:“羽林军听命于谁我不知,倒是眼下□□已成居中祸事。胡大人,今夜兵曹夜观血雨腥风而纹丝不动,你说,这刑狱,可怎么办呀。”
咚。
棋子落入棋盅的瞬间,胡表真的心头骤然猛地一震。他沉默地望着笑意恬淡的庞博艺,终是缓缓垂眸望向了那棋局。
今夜,他大输特输,一败涂地。
他在良久的沉默里品尝冰冷的心悸,后悔的念头不断在脑海里反复折磨,他想砍了自己的腿,想缝上自己的嘴,甚至像用蜡油烫聋自己的耳朵。
这样他就不会做错事了,什么都不知道,他就不会出任何错。
沉默里的他像是聋哑人,对屋外的风雨无动于衷,对庞博艺势在必得的眼神视若无睹,只是在内心不断的咒骂自己,一遍又一遍。
胡表真盯着庞博艺的手,眸子抬了抬旋即垂下,干涩的嘴唇微微蠕动。半晌,那双手微颤着高举,将头顶的獬豸冠取下,缓缓地放在身侧。
胡表真双手抚着冰凉的地板,一言不发地缓缓拜了下去。
“卸冠若能叫人起死回生,那我这顶冠一并陪了老大人也无妨。”庞博艺笑的沧桑,“江湖客里有句话,说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已。可这宦海如淘沙,有才无才,埋下去就是随波逐流的命。胡大人,一朝入得朝堂,我们这命便不是捏在自己手里的。陛下一言一行间,都是明晃晃的刀。你今日摘了冠,那刀落在你头上,那明日若是将此事追究到刑狱,你说,陈氏,是不是也该论罪行罚?”
“庞司空!”
胡表真身子剧颤,陡然高声嘶哑哀求:“高抬贵手呀!”
庞博艺不为所动,他侧首看向刘修永轻微地颔了颔首。
“胡大人这是做什么?”刘修永似回过神,他柔笑着转身去扶,可胡表真却硬是不起,他只好收手,说,“胡大人,陈氏满门忠烈,乃是开国功臣,更是律法设立之本。本王惜才爱才,怎会横加罪责于老大人,亦或是陈家呢。”
胡表真身子微颤着,干哑地说:“晋王殿下,莫要在折煞老臣了,说吧。”他似万般悔恨地闭上眼闷声喊,“殿下到底要老臣做什么!”
刘修永注视着,旋即平稳地直起身。他转向院子伸出平摊的手掌,檐下落着的雨珠沿着掌心向下淌,他端详着,神情宁静。
“刑狱,执掌着郑国律法,乃是重中之重。”刘修永的手转眼就被打湿,他弯指掸着雨珠,“父王已久不早朝,本王身为长子,当为君分忧。听闻廷尉左监前些日在烟州遭歹贼行刺,郑国的忠臣呀,英年早逝,着实可惜。本王心痛,更忧刑狱无人主事。这位置不能空着,不日,本王便会派个能人干将,前去协助胡老大人。”
胡表真磕着地板的头像是失去了力量,他睁大眸子,苍老的身躯不禁抖的越发厉害。
能人干将?这分明是要架空刑狱!
“盛崇年,陈榆晚大人提拔寒门学子。如今这刑狱多半都是寒门学子出身。殿下要安排的人,定然也会体恤胡大人的难处。”庞博艺顷身抬着胡表真的胳膊,仿佛嘘寒问暖般地说,“不会叫老大人为难的。”
咆哮声被扼杀在胸腔中,那股厌恶感突如其来袭上心头,胡表真捂着嘴瞪大眼,喉咙艰难地吞咽在吞咽,终是将其咽了回去。
“我观老大人身子似是不舒服。”庞博艺朝侍女示以眼色,“扶老大人出府吧。”
刘修永望着雨夜柔和的笑,头一直没回。
胡表真由两名仆役扶着出了晋王府的大门,门前马车上的老仆役见胡表真似颓软般被人架着,当即就小跑上前躬身去搀扶。
雨水瓢泼漫天,夜黑如浓墨,胡表真浑噩地由仆役搀扶到马车前,等老仆役趴伏在地上时,半晌都没感觉到脚踩背的迹象,他便抬头望着胡表真,轻声唤:“老爷,上车吧。”
胡表真没应声,他似浑浑噩噩地缓缓转身朝着街道一头走,那大雨转眼就打湿了他的衣襟,将其浇的浑身湿透。
可等步伐刚迈出两步,他忽然一个踉跄就要摔倒,老仆役急忙跑过去搀扶,可胡表真已然摔倒在雨地里,被黑脏的泥泞溅的满身都是。
“老爷!”
老仆役喊着去扶,可胡表真一把甩开他的手,震声大喊:“别碰我!!!”
他跪在地上喘着粗气,冰凉的雨水沿着脸颊的皱纹沟壑下滑,他抬起苍老的眸子望天,却被雨打地眯起了眼,随即转而望着前方,可见着的道路却是一片模糊。
他跪在倾盆大雨中,无端地突然笑起来,这笑持续了一会,忽然又变作了哭声。
“天哪!”胡表真抬着湿重地袖袍捶打大腿,“你为什么这般对我,为何这般对陈家!!!”
老仆役不明所以,只是见胡表真这般痛苦,只得跟着跪在其身后,哽咽地喊:“老爷!”
“陈家历代为了郑国尽忠职守,我等寒门子苦无出路,是陈榆晚大人一手提拔,这才有我胡表真出头之日!”胡表真仰天嚎啕,“可为何我等这般尽心竭力,陈家竟是默落到了这般田地。律法,律法!我大郑国的律法呀,要毁于一旦啦!!!”
“老爷,您莫如此呀!”老仆役茫然无措地落泪,“老爷!”
胡表真哭到真情悸动,突然猛地躬身剧烈地呕吐起来,口中那黄白腥物伴着胃酸统统吐在雨水里。他双臂撑着地面看着地上的污秽,从荡着涟漪的雨水中看到了自己的面容。
他的眸子越睁越大,随之猛地用手在污泥里刨弄,疯了般地将其揉乱,口中疯癫地喊着:“胡表真,你不是人!你忘恩负义,你害了陈家,你辜负了陈榆晚的期盼,你是罪人,你该死,该死!!!”
“老爷!”老仆役膝行地爬过去,拽着胡表真的胳膊嚎啕,“老爷莫如此呀,您是廷尉平,刑狱的老大人都以您马首是瞻,您可不能这般轻贱自己呀!”
“我不是!”胡表真倏地回首,皱巴巴的脖颈绷着青筋,他厉声喊,“我是杀千刀的罪人,我该死,你,滚开!”
他猛地挥袖推开老仆役,旋即强撑着身子站起来,朝着大街前方步履蹒跚地迈步走。
老仆役见此急忙去牵马,拉着马车快步赶上,他在胡表真的后头喊:“老爷、老爷!”
胡表真什么也没听到,他浑浑噩噩地迈动脚步,白发被雨水打乱垂在双肩,他望着街道的尽头,看着不远处陷于黑暗中的府邸,口中呢喃着:“陈榆晚大人,学生来了,学生来向你请罪了。且等我,等等我。”
老仆役仍旧老实地跟在后头呼唤着,胡表真时哭时笑时摇头,他浑身的衣袍上沾着泥泞、污秽、唾液,看上去犹如落魄的乞丐。
他就这样漫步在倾斜的急雨中,狂风呼啸着,雷电闪烁着,他身形飘摇地走了许久的路,直到膝盖剧痛,路也走到了尽头。
胡表真如行尸走肉般站在台阶前,怔怔地抬着眸子望着头顶脱漆的牌匾,嗓音悲凄地轻声说:“大人,学生来了。”
轰隆隆。
雷电闪烁,照亮了牌匾。
廷尉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