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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修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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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咚。

    院池边的‘添水’落在青石上,竹筒内盈满的雨水哗啦啦地倾倒着。

    刘修永听着空冥的竹音,挽着袖将黑子落在天元位上,旋即后倾直身,双手规矩地交叠在膝前。

    “先手天元。”庞博艺双指捻着白子落在边角,“殿下今天这棋,走的颇为凶险。”

    “藏污纳垢,藏而不拙,我这一手看似凶险,但周无虎狼环侍。”刘修永在落一子,清秀的面容泛着柔和的笑意,“倒是先生,左躲右闪,似有心事。”

    刘修永正值壮年,他是景诚帝的长子,乃是早年病逝的韩氏贵妃所生。韩贵妃出身外域藩族,容貌秀美。刘修永承继了母亲的温柔端婉,秀气且富蕴书生气。

    他尤爱看书,古今中外大小书卷熟读通透,与秦王刘修良不同,两人是一文一武分外鲜明的性子。

    “呵呵,微臣在殿下眼里藏不了拙。”庞博艺纵观棋盘,闲敲棋子,“就连纳垢之举,也叫殿下细察入微,惭愧。”

    灯盏爆开一簇灯花,点点星火晃过刘修永深邃的眸。乌云遮月的夜没有星光,可那眸里似藏着无尽的漫天星河。

    刘修永不动如山,柔声问:“是何事?”

    “边塞一事。”庞博艺落了子,长吁一口气,“烟州一事。”

    “国库一事。”刘修永跟着缓缓落子,“律法一事。”

    “瞒不过殿下。”庞博艺终于将白子落在黑子一侧,保持着距离,“天下事呀。”

    “酆州牧如今身在刑狱,但陈大人备受争议,且遭刑狱官吏掣肘牵制,难能管控。”刘修永侧首,朝跪坐在一侧的陈金裘展露温和微笑,“你与先生皆是国之重臣,本王眼见如此却无可奈何,痛煞我心。”

    陈金裘端正跪坐在一侧,望着两人不时落子下棋,面上犹自挂着甜笑,他说:“殿下忧心社稷,如此仁心,真当是我郑国之福。殿下切莫忧心,是微臣无能,让殿下见笑了。”

    “陈大人南下烟州协审书信一案,如今罪徒皆已认罪,何必自蔑呢?”刘修永朝跪坐在一侧的侍女摆袖,“如今江子墨已然入狱,只待父王召见,便可定案。此次,陈大人当居首功。”

    侍女当即起身跪伏着凑近几步,将茶杯奉上。

    陈金裘先揖了礼,接过后才说:“此案涉及甚广呀,一趟烟州,一件悬置四年的书信案,一审之下竟牵出代州牧从中作梗之嫌,这下,还真是……呵呵。”

    他在微笑间观察刘修永和庞博艺的面色,笑声渐渐淡去。

    “酆承悦是跟在微臣身边步步青云走上来的,此人心性缜密,是个聪明人。”庞博艺神色恬淡,他捻棋落子,眼睛却瞟向陈金裘,“倒是你大哥,一丝不苟。呵呵,这案子,办的甚是声势浩大。”

    啪。

    棋子落音很重,陈金裘额上的冷登时就冒了出来,他急忙俯身叩拜下去,嘴上急声说:“大司空赎罪!审理当日烟州百姓举众围堵州牧府,我等若是就这般叫江子墨认罪招供,定然出不了烟州呀!”

    啪。

    一子落下,陈金裘身子都跟着抖了一下,刘修永伸手拍了拍他颤栗的肩膀,温声说:“陈大人,快些起来。”他虚抬陈金裘,等人直起身才转向庞博艺说,“先生本意是想江子墨若是能俯首,那便叫此案作罢。嗯……江家,在烟州根深蒂固,一十四县百万之民,无他怎会有如今这般安生日子?呵呵,可现下他既已认罪,那便是事已成舟,在追究任何人的过错,都是后车之失。往事,就让它随风去。先生。”

    他注视着庞博艺,眸子透着真诚。

    庞博艺微颔首,说:“殿下思路清晰,是微臣顽固了。”他捻着棋子久久不落,观察着棋局似在思索,嘴上语重心长地说,“如今诸事不顺,烟州不可在乱,既然陈丘生有意亡羊补牢,那我等也无须做那厚此薄彼之人。算些日子,新任烟州牧顾遥知应该已经到烟州了。”

    啪。

    白子与黑子在边角互相观望,已成对峙之势。

    “是,卑职回去便修书一封与大哥,叫他定要顾念一家老小。”陈金裘体若筛糠地抽了抽肩膀,“切莫辜负了殿下与大司空一番苦心。”

    “大人不必去信。”刘修永将黑子落在天元一侧,“夏季将近,烟州路遥,我们管是管不了了。眼下当着眼崇都,尽心竭力。”

    庞博艺将白子落在天元一侧,两子如今并排,他说:“殿下所言甚是,如今的天下好似一块精雕细琢的美玉,若是染了污泥,岂不是白费了这么些年的兢兢业业。”

    “先生说的极是,外九城繁杂,三教九流,往来人等。”刘修永在落一子,黑子俨然快过白子一步,“都得记册登记。”

    庞博艺正要落子的手忽地一顿,他抬眸看了刘修永,见他自信满满,随即便犹疑地将黑子跟进落下。

    “谁家新燕啄春泥,春季已过,这燕子。”庞博艺后倾身子坐直,“该另寻他处了。”

    “夏燕形单影只,可追风。”刘修永对视庞博艺,看也不看棋局落下一子,“带点烟火气,可叫鱼儿望。”

    “这鱼……”庞博艺轻笑对视,“还潜在湖里呢。”

    两人不疾不徐地跟着落子,黑白棋子在棋盘上已然蛇形成一条长龙!

    陈金裘看的触目惊心,他狐疑地左右转动眸子,拖着长音低声问:“那这燕,该留不留?”

    庞博艺闻声,当即势若奔雷地落下一子,当先去截白子,说:“留不留在燕,飞檐高粱,艳阳高照,待着就得忍。”

    “孤燕掠,惊湖。”刘修永捻起黑子绕行,“人生在世,万般苦楚还得诉,燕子的话,也得听听。”

    “呵呵,殿下胸有成竹。但殿下可知。”庞博艺落子跟进,笑意和蔼地说,“外九城这帮堂前燕,可不是那么乖巧的主。”

    “民以食为天,百兽亦如此,有食可食。”刘修永领先落子,黑子逼近中央,“我听他们的,他们也得听我的,环环相依,亦敌亦友。”

    庞博艺捻着棋子在棋盘上虚晃,旋即啪地一下落下,他饶有兴致地抬袖拂过棋局,说:“如今城西禁军环卫内外城,堂前燕无食可寻,又插翅难飞。他们为何听殿下的?”

    刘修永捻着黑子在眼前端详,棋子借着明亮的烛火映射他那深邃的眸,两者如出一辙的黑。

    “因为这崇都。”刘修永笑容恬静地落子,“是我的。”

    啪。

    余音袅袅,陈金裘盯着那密布黑白棋子的棋局,一口大气也不敢喘。

    庞博艺望着棋局,白子机关算尽截断了边角,长龙亦然跟随长截,可是,黑子在迂回辗转之后,陡然现出了深藏的锋芒,一度回绕,尽数囊括整个棋盘的白子。

    他输了。

    “薄浪难击涛,殿下这一手千叠浪,呵呵。”庞博艺赞叹,“真是百折不挠,坚韧不屈。”

    陈金裘抬手拭了额角的汗,可背上的袍子已经贴着身,黏糊糊地叫他越发喘气粗重。

    就在这时,廊外忽然响起一阵沉闷的脚步,一名身披盔甲的羽林军由侍女领着走进屋内,他单膝跪地,双手高捧,说:“末将领命回报。”

    他手上赫然是一枚虎符,庞博艺拿起看了看,旋即举在刘修永面前一晃,笑着说:“殿下,看来此次我等这般小心行事,太尉大人也是不允的。”

    刘修永笑着摆了手,说:“你怎么这般糊涂,虎符乃太尉之物,快些送回去。”

    羽林军当即恭敬捧手接过,揖礼一拜就出去了。

    “外九城已乱,看来此次陈大人的机会来了。”刘修永言辞真诚,“陈大人,今夜我与先生邀你推心置腹,其意何如,你可回去细细琢磨。这晋王府的门,往后,恭候大驾。”

    “是、是。”陈金裘弓肩露笑,“殿下美意,微臣心知肚明,此番良机天至,微臣定好好把握,不负殿下与司空大人重望。”

    “呵呵。”庞博艺颔首,“陈大人,夜深了,早些回去休息吧。明日有你忙的。”

    陈金裘揖礼告退,由侍女领着出了廊,他出门上车,在阴影里陡然变做苦思冥想的面容,他挥手招呼,仆役当即拍马打道回府。

    屋内无声,屋外急雨绵绵,灯油又爆出一簇灯花。

    庞博艺观看着棋局,停顿须臾才说:“今夜这棋下的微臣甚是酣畅淋漓,殿下以黑子代替白马帮游走四街,本是大好局势,奈何太尉如今横叉一脚,恐怕未必能如殿下所愿。”

    “白马帮是先生的棋。”刘修永端茶时翘着兰花指,他抿茶无声,随即说,“本王只是与一些无拙之人苦诉忠肠,助助势罢了。”

    “嗯。火牛帮的狂牛倒是个性情耿直之人,搅局,他是首当其冲的人选。”庞博艺惋惜一叹,“奈何事与愿违。”

    “先生既然要推涛逐燕,怎可只从一方下手?”刘修永搁了茶杯,接过侍女递来的热湿帕擦手,“无论顺势逆势,终抵不过瞬息万变的大势。既决定要出手,当然要多方着手,以变待变。”

    庞博艺听着忽然响起的雷鸣,似颇感兴趣地问:“微臣,愿闻其详。”

    刘修永依旧坐的端正,看上去平常,但也叫常人看不出任何端倪。这一刻他就好似闲坐饮茶听风雨的茶客,常人一眼就能忘记他的存在,可他却能看到发生的一切。

    那眸子,藏着惊人的耐心。

    “老大人坐了这般久,本王问心有愧。”刘修永递出帕子,侍女接了,“还请出来一叙。”

    隔间的门被推开,侍女退避到一侧跪坐侍候。

    一人端正衣襟走出,望了望前廊的方向,苍老的面色隐泛愧色。旋即,他回首恭敬揖礼,叩拜下去,说:“老臣廷尉平胡表真,参见晋王殿下。”

    这天的雨下的湍急,院子内的‘添水’转眼就盛满了,就见竹影摇曳。

    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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