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老妪
深夜里的大牢寂静而森幽,偶有清风钻进,刮的插在墙头的烛火微微摇曳。
罗川被关押在最深处,他的半身已然不能动弹,整个人趴在地上,脊背上伤口渗着黄褐色的浓和血水,他一动不动强忍着剧痛,虚弱的喘息着每一口气。
廊道里传来狱卒给囚犯送饭食的呼喝声,不一会儿就有人闹起来了,听着像是嫌饭菜难吃,生了脾气。
下一刻就响起了狱卒的喝骂声和皮鞭抽打声,哀嚎声响起,罗川充耳不闻,他昂着脖子,下巴抵着薄薄的稻草,盯着对面的牢房发怔。
我要死了。
到了崇都,交代了一切,我就会死。我年纪还轻,还没讨到媳妇,没有给罗家传宗接代,没有侍奉双亲颐养天年,没有功成名就,没有……没有……
罗川无声的呢喃着这两个字,直到身前的木柱传来一声震响,他才用肘撑着地向上抬头。
“吃饭!”
灯火在狱卒的身后晃荡,投放的影子遮住罗川的面容,他看不清来人的面容。
狱卒看了他一眼,莫名叹了口气,说:“晚上当差的除了我,其他人都在班房里喝酒,二位,自己看着办吧。”
狱卒撂下话就走了,但那影子仍旧笼罩着罗川,那是两个人,身形佝偻,驼着背,宽大的罩袍盖着头,默然无言地站在他身前。
“是酆大人派你们来的吗?”罗川撑着上半身,随后又问,“还是马管家?”
他不知道酆承悦和马福已经被收监关押,他虚弱的喘息,胸腔剧烈起伏,双眼通红地凝视身前的两人。
“我说了酆大人的秘密,我知道我该死。”罗川咳了两声,继续说,“二位大人,我罗川只求两位大人给个痛快,莫在折磨我了。”
那两人依旧无言,只是其中一个矮小些许的人突然呜鸣了几声。
这人蹲下来,将跨在手臂上竹篮放到地上,取下盖在上面的薄布,然后才从中取出几碟菜肴。
食物很丰盛,炖的嫩滑的猪蹄、清炒野蔬、一条黄花鱼,这人最后拿出一碗热气腾腾的豆腐汤,但是因为碗太大,递不进来,只好搁置在地上。
这人最后递出来的一双筷子,那筷子被举在木柱之间,罗川借着烛火的残光,清晰地看清了眼前这双手。
这是一双伤痕累累布满老茧的手,晒的黝黑,指尖隐约可见细密的针孔。
罗川哑声说:“你是……”
“饿了吧。”嗓音苍老而温柔,“先吃饭吧。”
罗川浑身一震,这声音他太熟悉了,他勉强地撑起身子,努力地向上去看,他想看清这个人的面容,以确定心中的猜测!
罗川喉间滑动,哽咽地轻喊了一声:“娘?”
这人握着筷子的手一颤,筷子险些掉到地上,她终于忍耐不住压抑的情绪,呜咽声转而成了抽泣。
“我的川儿。”老人探手抚摸着罗川的脸颊,“你受苦了。”
“以为跟了马管家,能为你谋个好前程,可没想到,唉。”站在烛火下的那人重重一拍大腿,“和……川儿,爹害了你。”
老人掀开罩袍,露出苍老而忧愁的面容,那双浑浊的目光里带着慈爱和不忍,他望着罗川,喉咙闷动着发出艰难的音调,像是抽泣,又像是在叹息。
罗川瞪大双眼,满是血渍的双手攀着木柱,强行将自己拉起来。
“啊!”
他发出一声凄厉的喊声,干涩的嘴唇抖动着逐渐张大。
“啊!!”
他像是野兽般咆哮,望着父母,用尽所有力气让自己站起来。
先是臀部,腿一点点的拖动着,最后双腿的膝盖跪伏在地上,剧烈的疼痛令他倒吸冷气,随即他用尽全力大声的吼叫起来。
“啊!!!”
嘶哑的吼声传遍整个牢房,四周顿时响起此起彼伏的咒骂声。
“爹、娘。”罗川哽咽地说,“孩子不孝,孩儿不孝呀!”
他已无力弯下腰,剧痛令他无法为父母磕头,他只能对着木柱不停的撞着头。
罗川的父亲当即上前扶住他的额头,说:“川儿,不是你的错,是我俩贪图富贵荣华,妄图学镇子里的大户山珍海味,这才把你逼到这般地步,是我的错。”
“苦了半辈子了,临老了不知羞,学什么大户,吃什么山珍海味。”罗川的母亲泪眼婆娑,“害苦了孩子,害了整个家呀,川儿,娘心疼你,娘心疼呀。”
她用手捶打着心口,罗川顿时泣不成声。
罗川双肩抵着木柱,探出手扶住母亲的肩膀,说:“娘,孩儿、孩儿愧对母亲。”
“莫在这般折煞我。”罗川的母亲拭着泪,挤着笑说,“娘给你做了你爱吃的,猪蹄、野菜、还有豆腐汤,你最爱喝豆腐汤了,都是刚做的,你……你尝尝。”
她结巴地说着话,泪水止不住的落下,那筷子到了罗川的手中,却在颤抖。
罗川的母亲为罗川夹菜,喂他饭,将勺子递到他嘴边,慈爱的模样令罗川回想起了幼年在代州的日子。
豆腐汤是咸的,只是今天的汤比之以往更咸,因为里面有无数的辛酸,还有滴落在汤汁中的泪。
这顿饭吃的很慢、很长,吃完后,罗川的母亲捻着袖子为他擦去嘴角的残渍,而就在这时,廊道传来两个一前一后的脚步声。
前者沉重,后者轻盈,很快就到了罗川所在的牢房前。
“本廷尉有话问你。”陈丘生面色苍白,他注视着罗川说,“崇武年,烟州花船失火,你可知内情?”
罗川侧首看向陈丘生,他的视线有些模糊,疼痛令他浑浑噩噩,看不清躲藏在黑暗里的阴影,恍惚间,他似乎看到了鬼魂,听到了冰冷的叹息声。
烛火仍在摇曳,他的内心也在动摇。
说出秘密,他已经说出了一个惊天秘密,酆承悦嫁祸烟州牧江子墨,这个秘密是他曾愿以生命付出代价而保守的。
可是烟州花船的秘密,远比上一个要更大,也更危险。
“酆承悦已然入狱,管家马福也随同收监关押,你不久就要和他们一起被押送至崇都审问。”陈丘生深深吸气,“这是你最后一次见双亲,也是你最后一次跟本廷尉开□□代的机会。”
罗川紧蹙眉头,他没想到酆承悦和马福居然落了马,不禁对陈丘生的铁腕执法刮目相看。
“廷尉大人想知道什么?”罗川额前的发丝粘在嘴边,看上去很是落魄,“崇武年时,我还不过是州牧府刚进门不久的下人。”
他有所保留,陈丘生察觉到了,他眸子转动瞟了眼罗川的双亲。
“你与州牧府下的数十名江湖门客在花船上纵火。”陈丘生身后传来缓慢的语调,“事后上了城墙跳下护城河,从水底潜到城外向酆承悦汇报事情进展。”
罗川愣了愣,这人将细节说的一丝不差,他立刻将视线紧盯向陈丘生身后的阴暗处,说:“崇武年我是随同酆大人去过花船,你是谁?”
“与你随行的门客做完这件事后,所有门客渐渐的销声匿迹,而我偶然间遇到一个将死之人,他将这件事前后始末都已详细告知于我。”这声音顿了顿,接着说,“他也死了,杀他的人都是马福派出的杀手,而你身为马福的养子,怎么会不知道呢?”
罗川没回答,而是再次重声问:“你到底是谁?”
“那夜大火,我就在花船之中,满船的人有被烧死的,有落水溺死的。”那阴影中走出一个人,“你看着我的眼睛,仔细看看,我到底是谁。”
嗡地一声,烛火突然猛地颤动摇曳了几下,下一刻忽然熄灭。
漏瓦透着几缕朦胧的月光,照在那人的侧脸上,罗川震惊地看着那张脸,他认得,这人他曾在花船上见过。
这人当时就站在乐无双的身旁,怀里抱着一床焦尾古琴。
她是烟州琴艺第二,掌琴大家。
暮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