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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明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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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群中当即有人哭出了声。

    吏兵这是毫不留情下了死手,但他们的眼角却一直撇向正座的陈丘生,因为在活阎罗底下办事,一点情面也不能讲,他要的就是真!

    “送……信!送信!”罗川瞪大血红的双眼,强忍撕心裂肺的疼痛哑声喊着,“代州……牧,是他让我送的!!!”

    这最后一声他近乎咆哮,那木杖高高举起,正要落下,陈丘生忽然抬手,两名吏兵堪堪停下动作。

    全场都看向陈丘生,他微摆袖袍,说:“传,代州牧,酆承悦。”

    “大人,这人怕是来不了。”陈金裘尴尬地笑,“代州牧远在代州,本案不曾涉及他,也就没有传——”

    “在下代州牧。”从侧廊中突然走出一名中年男人,他俯身揖礼,说,“酆承悦,见过两位大人。”

    陈金裘粉白的面色陡转成猪肝色,他不可置信地惊疑问:“酆州牧为何来此?”

    酆承悦面上也是不解神情,问:“不是陈大人要我来此协助审理的吗?”

    人群中的元吉眸子凝重,他在鹿不品的指示下说服了罗川反水,但没想到酆承悦居然也来了。

    这局面变化混沌,显然不是光查江子墨私通书信的案件这么简单。

    “水变浊了。”刘台镜话语悠然地从身后飘来,“大鱼也出来了。”

    元吉看向身后,刘台镜面带玩味笑意,他回视元吉一眼,旋即看向大堂。

    “是我修书一封予酆州牧的。”陈丘生双手按着桌案,“罗川,抬起头来。”

    罗川虚弱的抬起头,双眼开开合合,眼看着就要昏倒。

    “将你所知尽数道来。”陈丘生撇了眼陈金裘,沉声说,“且听,且思。”

    陈金裘听出这话中意思,这是叫他不要在胡乱打断,可此时他觉得这案子似乎变了,牵扯的东西也变多了。

    冷汗汲汲而下濡湿了背,喉间滑动,陈金裘紧张地咽着唾沫偷偷撇视陈丘生。

    他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中永七年……小人、受代州牧府管家马福指使,将从江林那截获的书信送至满红关,亲呈士史大人焦朋兴。”罗川咽着腥咸的血水,“之后返回代州,适时甄氏一族刚过代州,而后几日传出甄毅后嗣甄可笑私逃,马福便要我假扮江林前去崇都自首,同、状告烟州牧江子墨私通书信,如若我不去,马福便要杀我全家,我迫于淫威,又是家中独子三代单传,未尽孝道,便应允了。大人、大人,我不是……江……林……”

    粘稠的汗珠顺着眉眼滴落,罗川喘着粗气说完最后一句话,双眼翻白,晕死过去。

    “来人,拖下去请大夫照看。”陈丘生顿了顿,说,“传,马福。”

    那大夫早就候在一旁,罗川刚被拖下去,他就解下药箱,对着血肉模糊的伤口撒着白色药粉。

    这一幕落在元吉眼里,不禁抿紧了嘴唇。

    他的棋子已经没了,剩下就只能看这推波助澜能造起多大的声势!

    马福身材肥胖,方才罗川的话他已经听的满脸落汗,这下一听到传唤,登时以极其敏捷的步伐冲入大堂,双膝噗通一下跪下,惊慌失措地喊:“冤枉!大人冤枉!!!”

    “冤从何来?”陈丘生眼也不眨,“讲。”

    “老奴不曾让此子去崇都,我、我……”马福慌乱中看了酆承悦一眼,随后尖声高呼,“我不认识他!”

    “大人,那信使先是自称江林,后于尚书台状告江子墨私通书信,现下又说自己不是江林。”陈金裘擦着额上的汗,“信口胡诌之徒,一概不能信的。”

    “传。”陈丘生镇定自若,“满红关都尉,梁封侯。”

    酆承悦闻言脸色僵硬,藏在袖子里手微微握紧,说:“陈大人,此案关乎梁都尉何事?”

    “莫急,来人看座,请茶。”陈丘生挥袖虚引,“酆大人且坐,后续本廷尉还有话要问州牧大人。”

    吏兵搬来凳子,酆承悦却是冷眸盯着陈丘生,半晌才如履薄冰的坐下,他绷直身体,像是坐在深渊边缘。

    梁封侯风尘仆仆而来,他一身陈旧盔甲,走入大堂掀了头盔,奉礼说:“在下满红关都尉,梁封侯,拜见诸位大人、州牧。”

    这礼节隐隐转向江子墨,江子墨略微抬头,两人对视一眼,梁封侯眼珠一转,看向正前方。

    “梁都尉,边塞军务繁忙还劳烦你来此协同审理,一路辛苦。”陈丘生言语随和,“还请细说你于信中所说。”

    “喏。”梁封侯转向马福,“在下常年居于边塞,司职斥候一职,麾下斥候千百余名,常年奔走代州、红山马道、塞外等地打探消息。中永七年,麾下斥候探得消息,烟州信使江林携密信入代州,在下当时正在代州迎接流放队伍一道护送,但队伍不曾入城,而是走的小道入红山马道,因此在下耽搁了一日,但也见到了江林,取得了密信。”

    “来人,将密信呈予梁都尉。”陈丘生挥手,“且看看,密信与你当年所看的那封是否一样。”

    梁封侯接过书信抬指一抖,扫眼看完后,说:“一模一样。”

    “江林在此。”陈丘生指着昏迷不醒的罗川,“都尉大人且看看,是不是他?”

    梁封侯凑近细看,旋即转身说:“不是,此人我认得,他是代州牧府门下小吏,马和。”

    “大人怕是一路奔波累了看错人了。”马福慌张直起身,“马和乃我义子,我与之相处多年,怎么会不认得呢,此人定然不——”

    “传。”陈丘生轻描淡写打断话头,“马福家眷。”

    马福挺直的身子陡然一软,险些栽倒在地上,他挤着愁苦的肥脸,哀声说:“大人这是何意呀?我的家眷和这些事情无关的呀。”

    侧廊走出一名浓妆艳抹的女子,她挪着小步,随后软跪下去,柔声说:“参见大人。”

    马福瞪着眼,这分明是他的第四方妾室。

    “堂下妇人。”陈丘生仰身靠向椅背,眨眼间露出眼白里密布的血丝,“你可认识马和?”

    “认得,大人。”女子娇笑颔首,“马和本名罗川,代州出身,他父母为着给罗川安排个前程,就给马福供了笔孝敬银。”

    “民脂民膏,我郑国上下还未听过年过七旬的百姓给一个州牧府的管家供孝敬银。”陈丘生眼里的疲倦夹杂着深藏的愤怒,“马福,此事可不止罗川一户,本廷尉已查明,代州牧府上下给你供孝敬银的可不少,敢问,你司职何职?做的又是什么差事?”

    陈丘生压着声,话语中初次显现出威压的势头。

    “贱妇,你、你血口喷人!”马福气急败坏地都结巴了,“什么孝敬银,老奴从不曾收过,大人明察!”

    “这事我晓得。”梁封侯抬着丹凤眼,“我麾下的斥候中有数人,为了探查边塞偷入境的外寇扮做商贾,为了不泄露身份,也给马管家供过孝敬银。马管家莫不是忘了,如今代州如有商贾入城,都会奉上几株钱给城防卫兵,而这些人上头可都是你在作保!”

    “哎哟,大人呀,老奴冤枉呀,这卫兵直属代州牧府,要供也是——”马福正哀嚎着,突然察觉到一道寒意森然的目光窥视而来,他一看是酆承悦,当即改口,“冤枉,老奴不曾收什么孝敬银,冤枉!冤枉呀!!!”

    “大人,贱妾曾见马福将细软铢钱藏于后院农田中,为得银钱不生锈,都浸过油。”女子像是邀功般说,“大人可去搜查!”

    “你、你!”马福面目陡转狰狞,他尖声怒吼,“我倒了,予你有什么好处?!!!”

    “我已经知道你厌弃我了,前些日大夫人说你要把我卖到红楼去。”女子眼里满是怨毒,哀怨地说,“我十五就跟了你,你为了讨大夫人欢心就想把我卖了好去讨第九房小妾,天杀的王八蛋!你以为我不知道你那花花肠子里想的是什么吗?!你是怕大夫人发难将你那些龌龊事给供出来,是不是?俗话说一夜夫妻百夜恩呀!”

    女子突然嚎哭起来,旋即又痴痴的笑着落泪。

    “大夫人娘家是书香门第有人撑腰,我娘家是农户你就没正眼看过我,现在玩腻了,就把我像狗一样牵出去卖了,哈哈哈哈,生在寻常百姓家就是贱命一条,她生在书香世家就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了?我呸!都说自古最毒妇人心,可你呢?无毒不丈夫?好,我的好相公!如今我便做了这毒妇,死也要拉你这毒丈夫一道下去!!!”

    女子突然疯了似扑上去,马福极力遮挡面容,口中喊着:“贱人、贱人!!!”

    两人扭打在一起,陈金裘见此急忙说:“放肆!公堂之上成何体统,左右!拉下去!”

    他这是想借机将人先挪走,好转移话题,将矛盾点指向江子墨。

    “慢!”陈丘生冷声轻吐,“马福,从实招来,我知道你家中有六子、两女,如若在撒谎,那就不只是你一人的罪了。”

    吏兵将人拉开,马福面上被指甲刮了血条子,他看向酆承悦,半晌都没说话。

    “大人,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如今船破了,水漫金山,老奴为得家人也是顾不得那么多了。”马福朝他奉礼,“大人莫怪我。”

    酆承悦面色阴沉,掌压扶手浑身止不住的颤抖。陈金裘更是一口气提到嗓子眼,紧张盯着马福。

    马福颓然垂着头,涩声说:“中永七年,老奴的确截获密信一封,信使名叫江林。随后我让人将江林生埋于代州郊外山林,又威逼利诱养子马和前去崇都自首告罪——”

    “马福!”酆承悦倏地站起来,“你敢?!”

    马福突然笑起来,说:“大人莫怪,此事皆是我一人所为,大人还请看在老奴多年侍候的份上,善待我的家人子嗣。”

    这话一出,全场皆惊,酆承悦像是虚脱般坐回座位。而陈金裘更是顿时松了一口气,旋即窥视向陈丘生。

    “马福,你承认你谋害江林?”陈丘生眼角抽搐,“可有人指使?”

    “不曾有人指使。”马福拜服下去,双臂撑着地面颤栗不止,他哑声说,“是我马福,一人所为!”

    陈丘生深深吸气,似在压抑,说:“你为何威逼养子马和构陷江子墨?”

    “甄毅后嗣,谋逆叛国人人得而诛之!”马福抬头的刹那像是下定决心,“留此祸患,他日恐危及江山社稷!”

    酆承悦抚着须,赞赏说:“说的好!”

    在场的官吏谁听不懂?马福这是要独自抗下罪责,毕竟他的家人捏在酆承悦手里!

    那陈丘生怎么办?所有人都已然察觉他是想要彻查书信案,而且是一个都不放过!

    可现在马福顶罪,将酆承悦撇的一干二净,他就是明知酆承悦是背后主谋,也无可奈何。

    陈丘生神情变幻,突然目带激赏之色,说:“危及江山社稷,当真说的好,忠心如此,难能可贵——焦士史,我问你,罗川送信予尉史刘朔云,你说不曾拆封书信,可是如此?”

    焦朋兴点头,说:“正是。”

    陈丘生轻咳了两声,说:“那好,来人,把证物信件给他看。”

    兵曹端着托盘走近,焦朋兴一看顿时觉得疑惑,木盘上居然摆放着好几封信件。

    他说:“不知大人要我看哪封?”

    陈丘生咳着咳着突然重了几分,他抬袖拭了嘴,说:“都看看。”

    焦朋兴狐疑地拿起一封开始阅览,可看完一封后像是骤然惊醒一般,瞪大双眼一封接着一封打开看着,片刻,他的手就开始发抖了。

    “这是……”焦朋兴神色惊骇,“你、你怎么会有这信?!”

    “焦士史,这些信可都是从你房中搜出来的。”刘朔云像是劝慰般说,“我特地将其带来,就是为了让你在光天化日之下,好好看看。”

    “竖子敢耳!!!”焦朋兴猛地站起来,他指着大堂上陈丘生断然厉喝,“我乃是边塞士史焦朋兴,这些不过是我与家姐的家书而已,陈丘生!别忘了我家姐可是当今皇后!”

    陈丘生的面容叫人看不出表情,他就像是一池平静的湖泊,无波无澜,无论何时说话都是轻描淡写,镇定自若。

    “当今皇后,我自然知晓。”陈丘生面色浮着红,他起身下台阶,准确地从托盘中拿起一封,“敢问,这封与代州牧的来往书信,你作何解释?”

    焦朋兴强自镇定,说:“这、这不过是友人来往的书信罢了。”

    陈丘生将信递过去,平静地说:“念。”

    “放肆!”焦朋兴当即暴喝,“我乃是皇后亲弟,你要我当众念自己的隐私?!陈丘生,你莫要欺我无人!”

    “现下这公堂之上只有臣子,没有皇亲国戚。”陈丘生逼近一步,“念。”

    焦朋兴抬手挥开,面红耳赤的吼:“我看你这廷尉是不想当了!”

    陈丘生举着信,说:“我这官当不当由圣上决断——劳烦梁都尉,念念这信。”

    梁封侯正要去拿信,焦朋兴突然探手要抢!

    梁封侯眼疾手快,一把扣住焦朋兴的手腕,往下一扯,焦朋兴吃痛当即大叫起来。

    梁封侯笑着接过信,一手扣着焦朋兴,一手抬纸抖开,说:“焦士史亲收,密信已托人打理妥当,江林已死,我已命人替换江林前去崇都自首告罪,江子墨此次在劫难逃——”

    “如此便好。”陈丘生打断他,“焦士史,如今此事牵动九州,圣上亦在崇都观望,我现下问你,认不认?”

    “陈大人。”酆承悦无声站起来,“你可知你在做什么?这案子如若照你这么审,这天,怕是要大变了。”

    雨像是跟着话来的,细密的雨珠落下,在瞬间变成瓢泼大雨。雨来的急,百姓没处躲闪,都被浇了个当头,可他们没走,皆是翘首以盼。

    这场案件牵动着所有人的心,他们已经不是要江子墨安然无恙了。

    他们要真相!

    陈丘生回眸凝视,说:“这郑国上下只有一片天。”

    轰!

    惊雷炸响,江子墨像是恢复了力气,他抬起苍老的面容,浑浊的双眼从模糊中看清了陈丘生的模样。

    “你当真是冥顽不灵。”酆承悦凑近耳语,“此事若是传到司空大人那,你们陈家,怕是要不复存在了。”

    “酆大人多虑了,这里没有陈家,只有郑国律法。”陈丘生与之对视,“酆州牧,倒是这些信,你作何解释?”

    酆承悦侧过身,阴声说:“老夫但听吩咐。”

    “来呀,证据确凿。”陈丘生掩唇重咳几声,“酆州牧、士史焦朋兴、管家马福,三人谋划密令门下小吏罗川假扮江林,按律,关入大牢,因此中案情牵涉众多,待本廷尉回都,涉案者一道押送回去,审理其中详细。”

    那袖袍染了些红,陈丘生像是随意踏了两步,然后定定地站在原地。

    马福惊异地发愣,像是木头般被拖走,焦朋兴则被架着高声咆哮咒骂,唯独酆承悦甩开了吏兵的钳制,背着手坦然走向大牢。

    所有人像是窒息了一般环视着陈丘生,一州之牧、皇亲国戚,皆被他定罪押入大牢,没有人理解他为什么这么做,更没人能理解或是看懂他到底要做什么。

    他就像是雨中的浓雾,没人看的清。

    而伫立在雨中的刘台镜却笑了,那双带着玩味笑意的双眸定格在陈丘生身上,像是盗贼看穿了重重机关。

    窥视到了隐秘其中的瑰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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