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浑水
这雨瓢泼绵延,天幕入夜还在下,刘台镜拎着空空荡荡的鱼篓回了小楼,刚到门前,昏暗里突然冲出一道倩影扑进他的怀里。
“哥!”
女声中性,略带男子豪气,女子抬起头,露着虎牙呵呵的笑。
“君悦?”刘台镜略感讶异,他瘫着手没抱,说,“女大十八变,出落成大姑娘了。”
“哥,想我没?”刘君悦没松了手,问:“快说,想我没?”
刘台镜按住她的肩膀推开,温笑着说:“大老远从万剑门赶过来,自然想的。”
刘台镜率先进屋点燃灯盏,刘君悦跟着上前夺过鱼篓瞅了眼,顿时丧着个脸,说:“你妹妹回来看你,你怎么拎着个空篓子回来?鱼呢?”
“湖里养着呢。”刘台镜搁下鱼篓,问,“饿了?”
“有点。”刘君悦见他笑意浓浓,便好奇问,“哥,我看你今天心情不错。”
“养了四年的鱼儿今个露了脸,我自然高兴。”刘台镜提着袍摆落座,四平八稳,“我明日就出谷,到时候了。”
“晓得,我前两日收了信也想着差不多了。烟州牧入了狱,这两日就要受审,要没人管管,这人不得死牢里?”刘君悦收起笑容,落座后,说,“在眼巴巴看下去,庞博艺的尾巴得翘上天。”
“潘博艺位列三公,当今圣上受其蛊惑蒙蔽,如今势头压过太尉,司徒公又两袖清风无权无势。”刘台镜从怀里拿出帕子擦手,“鼎立于三足,如今矮了两条腿,那一条腿独木难支。”
“哥的意思是……”刘君悦略作迟疑,“砍了这条腿?”
“不可,这天色雨大。”刘台镜神秘一笑,“湖水浑,大鱼还躲着呢。”
刘君悦像是明白了什么,双眼一亮,说:“那便削。”
“垂钓得有耐心。”刘台镜垂眸看着帕子上的血渍,“你我得上好鱼饵,等着鱼儿争食。”
“还有另一条鱼?”刘君悦惊讶,她屈膝踩着凳沿,问,“是谁?”
“把腿放下,女儿家没个样子。”刘台镜虽是呵斥,眼里却满是溺爱,“这人是枚大棋,你少打听。”
“不打听就不打听,我不稀罕。”刘君悦乖乖端正坐姿,“下一步怎么走?”
“烟州牧江子墨与边塞私密书信一事极为蹊跷。”刘台镜擦净了手提壶倒茶,“你猜猜。”
“书信被截,问题出在送信的人身上,江子墨一方州牧怎么会没些城府脑子,他选的定是江氏族人亦或是亲信,我猜……”刘君悦指尖抵唇,思索着说,“这人是被截了?”
“对。”刘台镜倒满热茶,“也不全对。”
刘君悦举杯抿了口茶,登时蹙眉,咂巴嘴咕哝:“怎么这么苦……什么叫不全对,对就是对,你老藏话,快说!”
“人的确被截了,可人也被换了,其中前后的时间不对。你想想,从烟州到边塞路途遥远,流放队伍都快到代州了,信才堪堪收到。”刘台镜指腹晃过摇曳的灯火,“江子墨这等人城府自然是有的,他定是在甄毅被斩之后就立刻送出书信,只不过路上被人截胡,事情随后被报到庞博艺那等候决断,等队伍快到边塞时在将信送到,静待边塞将人送出去。”
“但是他们没想到甄可笑逃了,下好的陷阱没遇上猎物!”刘君悦想明白事略显激动,“怪不得四年前的案子留到现在,抓贼拿脏,庞博艺空有书信,江子墨就咬死不曾写过书信,而是有人栽赃陷害!”
“所以,现在崇都派人到烟州审理案件。按理,江子墨是要被送到崇都由廷尉正、左、右,三监受理。”刘台镜满意颔首,“但现在中间夹着一个送信人,虽事关烟州牧,但还不能上奏景诚帝。”
廷尉分正,左右两监,执掌诏狱,审理全国大小案件。州牧私通边塞属大案,可其中夹着无官无爵的小人物,又没真凭实据,加上景诚帝平时只爱玩乐,从不正经办事,这要往上报也是找骂。
刘君悦好奇,问:“你怎么知道那么清楚?”
“多些朋友多条路。”刘台镜慢条斯理抿茶,“这九州之内,修道者当官的不少,我打听到的。”
“原来如此,那么说江子墨还有一线生机。”刘君悦想跷二郎腿,刚翘起就悻悻放下,“可这老大人也忒惨,烟州常年发大水,他治理的头头是道,这次发了难,朝堂之上居然无一人为他说句好话。”
“江家默落,早年江家女入宫选秀,奈何被焦氏拔了头筹,当上了皇后。皇宫大院里没人疏通关系自然不好走门路。”刘台镜语重心长,说,“权欲之路,天黑路滑,无人掌灯同协,就容易掉到沟里去。”
刘君悦正色问:“可江子墨和当年花船大火有什么关系?”
“你忘了?”刘台镜搁了茶杯看她,“当年烟柳花船上他也在,他借公务繁忙下了船,不多时大船就起火了,说起来,这里动手放火嫌疑最大的就是他。”
刘君悦急声说:“那你还救他?!”
“当年花船着火牵扯的可不止他一个,这些年我查清了主使人,可余下的小鱼小虾我也要查个明白。”刘台镜起身走到门前观雨,语调舒缓,说,“江子墨若牵涉其中,我救他也只是为了亲手杀他。”
“送信人如果是庞博艺安排的,定然有把柄在庞博艺手里攥着。”刘君悦起身走到他身旁,疑惑地问,“况且廷尉亲至烟州,如此有恃无恐,庞博艺一定都安排妥当了,你要怎么做?”
屋外风大雨盛,刘台镜望着远空,深邃的眼眸倒映着浑浊如黑水的雨夜。
“他能安排人。”刘台镜嘴角露出玩味笑意,“我就不能吗?”
……
一桌子饭菜被清扫干净,齐舟真人抖着二郎腿用竹签子剔牙。
“这外头花花世界,你们两个年纪还轻。”齐舟真人啐出根肉丝,“决定了?”
“决定了。”元吉用力的搓着齐舟真人的小脚,那脏泥如雨般落下,“入世,破心魔——”
“查你娘的身世。”齐舟真人替他说了,随即撇头啐了口残渣,“该的,你肯弄明白身世与破心魔也是有益。”他说着扭头看门口抽烟杆的江果,“可你去干什么?”
江果今天哭过,此刻冷着脸,张口就是:“我去见我外公,关你屁事?”
“嘿——”
齐舟真人拖着长音站起来,铜盆里如泥潭般的黄水溅了元吉一脸一身。
第五婷急忙拦住,安抚说:“师父,师妹去见外公是好事,江果满月那会儿老大人爬了一路山路,还送了十几担子的礼,她记着情也是孝顺。”
“他娘的怎么不孝顺孝顺老子?”齐舟真人昂着脖子,“老子一把屎一把尿把你拉扯大,容易吗我,我容——”
江果倏地扭头,眼眶通红地盯着他,吓地他顿时怂了胆,瓮声瓮气的念叨。
“师父说的是,江果该的。今个儿桌上那道拍黄瓜就是她做的。”第五婷按摩着齐舟真人的背,“师父好饮酒,院里的竹叶青都是她酿的,师父怕是忘了。”
“哼,都到嫁人的年纪了,就他娘的会道拍黄瓜。”齐舟真人阴阳怪气哼哼唧唧,“哼哼,了不得哟。”
江果将烟杆磕在门扉上,红点骤明骤暗,她压着声,说:“老头,老娘给你脸了?”
“嘿!你看,好心当成驴肝肺。”齐舟真人跳脚,“这烟州牧现在在牢里蹲着,你怎么进去?劫狱不成?”
齐舟真人担心江果这火爆性子,江子墨是她的外公,如今满头白发还要蹲大狱,要江果见了,那不得把牢房给平了?
“劫狱倒不至于。”元吉抬起袖子擦了把脸,“虽然四年前就查出书信一事,可这事悬了这么久到今天才开始着手审理,此中还有迂回的余地。”
第五婷惊讶问:“师弟是说江大人还有救?”
“书信一案说是把人送到烟州,可我带着小姐逃了出来。小姐人不在烟州,书信不过是白纸一张。”元吉将洗脚水倒了,“主要是人,廷尉三监来审理,得人证物证才能结案,不然空口白牙就想定罪,于理不合。”
齐舟真人穿上鞋渡步,说:“这么说来也是,但是现下书信笔迹的确出自江子墨之手,而送信人也关押在牢中,这人是江子墨的人,三监到了一审,这案子也就结了。”
元吉取了帕子擦手,神情淡然,说:“这人如果没指认江大人呢?”
“没指认江子墨?”齐舟真人愣了愣,“那他会指认谁?”
“谁派他出来送信,他为了活命就指认谁。”元吉拍打着衣袍,“至于他的命到底是谁攥着,谁就是他主子。”
江果默默听了大半,似乎明白了话中的意思,她沉声说:“你是说他不是我外公的人?”
元吉的袍摆上泥点到处都是,已经弄不干净了,黑白黄一身的衣袍分不清原貌,他索性直接脱了,将衣袍揉成一团。
他冷声说:“那得看三位廷尉大人说他是谁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