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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油纸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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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永十一年,三月初九,正值谷雨。

    南樊岛靠海多季风,这天下着绵绵细雨,元吉持着油纸伞走过觅天街,回到百草堂。

    这四年来他从少年长大成人,样貌越发英俊,修道后身形也比常人高且壮硕,而身上散发的那股子戾气褪去后,代替的是深沉与冷静。

    “回来了。”第五婷正蹲坐在门前煎茶,她扇着火,头也不抬,说,“后山寒气重,给冻了半年了都。快进去坐,师姐给你煮茶吃。”

    “师父呢?”元吉收拢伞,望屋内瞅了眼,“江师姐也不在?”

    第五婷闻言手中动作一顿,她握着扇子坐直身,强颜欢笑说:“去拜祭她母亲了。”

    元吉张了张嘴没说话,他在开渊谷呆了四年,已经把两位师姐外加师父的底细摸了个通透。

    江果的母亲叫江鳕,和烟州江家是远亲,说起来江果和甄可笑还沾亲带故。后来江鳕被开渊谷的前辈看出根骨俱佳,便带回谷内修道,之后和当今开渊谷掌门不易真人结为道侣,生了江果,在往后人突然殁了,他怎么查都查不清。

    “那我去静心湖钓几尾鱼。”元吉说着拿了门后的鱼竿,“晚上给江师姐做点好吃的。”

    “等会。”第五婷进屋拿了件外衣,“湖边风大,给披上别冻着。”

    元吉接过应了声就开伞走了。

    他沿着觅天街出谷,在码头撑竹筏上湖,很快便到了湖心。

    而今天钓鱼的不止他一个,湖心飘着一叶小舟,一人正盘腿坐在船头,手里握着竿垂钓。

    刘台镜和煦一笑,说:“元师弟也来钓鱼?”

    “修身养性。”元吉靠筏上了舟,“刘师兄倒是好兴致。”

    “就好这一口鲜,静心湖的鱼肥美,我给钓两尾回去煲汤。”刘台镜微推脚边的鱼篓,“内座有茶,放了饵,我们喝茶聊会,如何?”

    那鱼篓里肥鱼扑腾个不停,元吉看了几眼记得奇怪,两尾?这里足有五六尾了,别说煲汤,做鱼宴都绰绰有余。

    他收回心思,上好鱼饵搁好鱼竿,就钻进舟棚里坐下。

    舟棚内放了小几,两张小凳,几上搁着一炉土墩,灶上放了茶壶,显得极为雅致。

    两人背对船头船尾对坐,刘台镜用火石点燃绒草烧水,说:“元师弟入谷有四年了,时候短了些,这修为倒是一日千里。”

    “那是师父教导的好。”元吉帮忙洗茶杯,“刘师兄才是前途不可限量。”

    “师弟抬举我。”刘台镜笑了笑,抬手盖了壶盖,“我入谷比你早六年,可如今还是停在忧魔境。元师弟入谷四年就入了怒魔境,惭愧。”

    修道境分七境,喜、怒、忧、思、悲、恐、惊,据古籍记载,破七魔者可问鼎天道,传闻模糊,记载也模糊,更无人证实,破六境者屈指可数,耗费时间更是百年不止。

    元吉修道头年就破开喜魔境,这得亏于齐舟真人收他入门那日的当头暴喝,破境后他只觉得心智大有提升,连修行也顺风顺水。

    而刘台镜十年光阴止步忧魔境,也是情理之中。

    “师兄切勿自惭形秽,修道难,我也是图个多活几年。”元吉把玩着空杯,白皙的指尖摩挲着有豁口的杯沿,“得道飞升,我不指望。”

    “有趣。”刘台镜开了壶盖用竹舀盛水,他不动声色的抬眸,“元师弟修道不为成仙得道,难道为了俗世的荣华富贵?”

    “谷内同门为了破心魔四散九州各地,有为百姓、乞丐、官僚,无所不用其极。”元吉似出了神,指腹在无意间划破,渗出了血,“荣华富贵皆在一念之间,谁又能不动心呢?”

    他说完话才反应过来,双指搓揉,血越染越红。

    刘台镜突然攥住他的手,从怀中取出帕子细心地擦去血渍,说:“这世间令人动心的东西很多,你何苦庸人自扰?”

    雨势大了几分,湖波涟漪点点,水声哗哗,朦胧的雾气拂进舟棚,令刘台镜的脸庞多出几分朦胧的出尘。

    刘台镜一身月陇黑纱道袍,长发扎成马尾,俊美的面容加之温文尔雅的气质,显现出别样的柔情惬意。

    这是男人少有的特质,他柔的像是清澈的水,叫人与之相处觉得莫名舒服。

    元吉尴尬地抽回手,刘台镜也不在意,气氛顿时变的有些微妙。

    刘台镜沉默少顷,借着倒茶的功夫,说:“过些时日我就要出谷了。”

    元吉端起茶盏抿了口,问:“去哪?”

    刘台镜往自己杯里舀水,说:“崇都。”

    元吉有些明白,说:“刘师兄决定入世了?”

    刘台镜点了头,举杯抿着茶。

    如今的修道者为了破镜都纷纷入世,为了隐藏修身份,他们都在俗世中有各自的职业。比如在朝当官的就不少。

    “待在谷内我心不定,总得找个法子解决心结。”刘台镜搁了茶杯,“崇都也许是条出路。”

    元吉微微颔首,说:“决定好要做什么了吗?”

    刘台镜肘撑小几一角,托着腮,神情慵懒,说:“百兵堂的伍陵豪大师兄在崇都司职考工令,我与他关系不错,打算托他谋个营生。”

    他这话说的可怜兮兮,修道者入了世也是凡人,要吃饭睡觉,开销用度,和常人比没什么区别。

    而开渊谷在四派中开设堂学复杂,百兵堂就是专研兵器打造一类的堂门,门下的弟子皆是工匠,打造手艺出类拔萃。

    太仆官吏中考工令掌管制作兵器,□□刀铠,也是该堂弟子最佳的去处。

    元吉觉得诧异,说:“刘师兄是占星堂弟子,去干铁匠营生岂不自相矛盾?”

    占星堂主学观星卜卦,在市井中就是算命的。

    烧开的茶壶冒着蒸腾热气,蒸的刘台镜敞开的脖颈淌着露珠,他搁了茶壶,揩去锁骨上的汗,苦笑说:“总不能去摆摊算命吧?门内的师兄弟早早警告我,这一行在崇都容易遭人毒打,说是行骗行当。碍于铁则,我们连还手的胆子都没有。”

    这画面当真是栩栩如生,元吉都能想象到占星堂弟子拄着竹竿,沿街吆喝的模样。

    他哑声笑了笑,收回窥视刘台镜锁骨的目光,垂着头回应:“师兄说的是。”

    这时船头的鱼竿抖了抖,元吉起身抬竿一拉,勾上来一条肥大的鲤鱼。

    他摘了钩,将鱼放进鱼篓。

    “听陵豪师兄说,边塞满红关要赶制一批兵器,缺人着急,我这两日就要动身。”刘台镜起身走到船头,“来日俗世相会,元师弟到时候可别因钱财俗物而拒我于千里之外哦。”

    元吉闻言眸子一凝,转瞬间松懈下来,随意说:“自然不会,兴许以后遇到了还得仰仗刘师兄……”他顿了顿话,说,“师兄方才说满红关要赶制兵器,为何?边塞又要打仗了?”

    “听在尚书台司职的师兄弟说,征召令的士兵役期不能在推了,皇帝要从城西禁军拨出一批士兵去边塞替换役期到限的士兵。”刘台镜打量着染血的帕子,语调悠长,“好像是因为当年城西禁军押解甄氏一族去边塞,但被甄毅独女逃了。边塞官吏又与烟州牧江子墨私通书信想偷偷把人藏到烟州,连带遭了弹劾,所以边塞要削兵。而江州牧正在大牢里等着受审。”

    元吉背对着他,没察觉到他抬眸间的笑意中多了几分玩味。

    “哦……原来如此。”元吉收了线,握着鱼篓的手逐渐发力握紧,“那元吉在此祝师兄一路顺风。”

    刘台镜微微一笑,说:“承你吉言。”

    元吉跳下小舟,伞也不打就撑筏离开了。

    刘台镜望着他的背影,将帕子举到鼻尖嗅了嗅,忽然甩手打翻鱼篓,几尾大鲤鱼顿时落入湖中,他看着翻滚的湖水,笑意愈发浓烈。

    ……

    元吉回到百草堂,齐舟真人正在内屋打盹,而江果则坐在檐下抽烟杆发怔,元吉进去她都没吱声。

    平日她总爱数落元吉,可今天居然一声不吭,显得极为奇怪。

    元吉知道江果有心事。

    原本他想着钓两尾鱼添桌菜色让江果吃的开心些,江果最爱吃的就是红烧鱼。

    这四年骂归骂,可说句实在话江果对他的确不错。后山那般冷,他天天在寒潭边打坐入定修行,饭菜都是江果日日夜夜的送。

    天冷加衣,伤寒感冒都带着药伺候,这是他从小到大都没有过的待遇,他记着这份好,也时刻想着还这份情。

    可今天他也有心事。

    他欠着满红关尉史刘朔云一条命,而烟州江家是江王妃本家,心系甄可笑安危才遭此大难。这是一份债,压在心里久了让他夜不能寐,可他现下是逃犯,满九州都贴着他的通缉画像。

    他可怎么还?

    “师姐。”元吉将鱼篓递出,“这鱼你看着做。”

    第五婷接过鱼篓,面带忧色看了江果一眼,随即进厨房做饭去了。

    元吉走到门前,挨着江果坐在门槛边,屋顶的瓦响着哗啦啦雨声,他陪着江果看了好一会儿雨,两人皆是沉默无言。

    “你小子犯浑呢?”江果冷眸斜视,嘴角飘着烟,“老娘用的着你吗?滚。”

    “你不高兴,我也不高兴。”元吉没看她,盯着青石地里的水洼,问,“你怎么不哭?”

    “切,哭个球。”江果冷笑一声,“为一个铁石心肠的人哭,还是为我娘哭?犯不上。”

    元吉知道她说的是不易真人,开渊谷掌门自从道侣殁了以后就把自己关在开渊殿里,没人见过他。

    想必今天发妻的忌日他也没去。

    元吉也笑了,笑声洒脱,指尖搓着伤口,说:“师父说乐无双是我娘,我从小到大都没见过。你呢?你见过你娘吗?”

    江果盯着串连落下的雨珠,烟杆抵在唇边不叼也不抽,面无表情,说:“没,她生我时体虚,我还不认人她就死了。那老杂碎不养我,是师父领着我过日子。”

    屋外吹来清风,荡起她额前的发丝,元吉突然觉得她变了样,以往她就像是个男人,说着常人不敢说的狠话,满嘴的粗鄙之语,张口闭口就是滚,可提到江鳕,她像是换了个人。

    江果语调惆怅,说:“只听师父说过她的事,她住在烟州郊外山野,贫民茶户。和江家是远亲,后来发大水,她就跟着老父逃难到烟州认宗亲,江氏这个姓给了她活命的资本。在之后,宫里选秀挑上江家女,那贼婆娘看不上皇亲国戚,让我娘假扮入了宫,结果没挑上,皇帝挑了焦家的女儿,就是当今皇后。”说到这她狠声骂了句,“草他妈的江家!”

    元吉这几年也打听乐无双的生平事迹,知道她是烟州歌女,烟柳花船的金字招牌,一手琴艺在九州学子中存有雅名,可没人留着她的画像。

    他垂眸看着脚边水洼中倒映的自己,在想自己是否和乐无双长的像,他说:“我没见过我娘,连爹是谁都不知道,可师姐你还知道自己父亲是谁——”

    “别跟我提那个老杂碎,你要喜欢让给你。”江果冷声打断,站起来看着山顶开渊殿方向冷笑连连,“这老杂碎哪他妈是个男人?我娘拜入开渊谷修道,第二年就入世破心魔,在烟州开了茶馆子清闲度日,这狗男人头回见了人,往后成天泡在馆子里撩拨!”

    “行啊,后头把我娘钓上手了,结了道侣生了娃,人他妈就躲在大殿里装孙子不出来!”江果站起来,插着腰用烟杆子指着山顶破口大骂,“你他妈要是个男人就不会娶了老婆就跑的没影!老娘出生那会你他妈的还躲在山里头不见人,缺德败家的玩意儿,你抱过我吗?!啊!你是不是个东西?!”

    “老娘满月的时候,江家老大人都七十多的人也知道带着下人送礼上山,他心疼我这外孙女,你他妈的连腾空见老丈人的礼遇都没有,还他妈的当开渊谷掌门?!!!”

    细雨在转眼间骤降成瓢泼大雨,江果疯了似的冲入雨中,攥紧烟杆冲山顶仰着脖子大喊!

    “我去你妈的!!!”

    她胸腔剧烈起伏,大雨打的道袍湿透,贴在身上显现出婀娜曲线。

    半晌,她垂下手,昂着头任由大雨浇灌,那双眼眸颤动地注视着天空,她语气虚弱地说:“这雨下的真他妈的是时候。”

    眼角泪珠淌落,她借着雨水隐藏自己的悲伤,不让自己的脆弱暴露在任何角落,她是江果,恨死了男人,所以她决定要做个比男人还要爷们的女人!

    就在这时,江果头顶的雨像是突然停了,但不是真的停了,而是一纸油伞替她挡下滂沱大雨。

    她回眸看去,就见元吉举着伞站在雨中,他几乎把所有的伞都给了江果,而他自己则淋着雨豁达的笑起来。

    “师姐,入世吧,去烟州看看你外公。”元吉的声音从雨中传入伞中,“我也想知道我娘在别人眼里是什么样,更想知道我长的和她像不像。”

    油纸伞像是一方小世界,短暂的令江果卸下防备,她双肩微微耸动,攥着烟杆握紧拳头,她张了张嘴,白皙的脸颊浮现出落寂凄楚的神色。

    忽然,她推开伞抱住了元吉,将满是雨水的面容埋进他的肩头,偷偷哭了起来。

    百草堂门前,第五婷端着热气腾腾的红烧鱼,注视着雨中的两人沉默,她像是头回见到江果哭的这般梨花带雨。

    风起云涌,清风吹拂着油伞飘零游荡,拂过半空时几片落叶跟着环绕飞舞,伞落在觅天街一角,晃现出刘台镜的身影。

    他站在清冷的大街上举着油伞拎着鱼篓,注视着雨中的两人,缭绕的雨雾像是半遮半掩着他的面容。

    唯有那抹玩味笑意,犹存在嘴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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