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替身
梅英疏淡雪满长庭，檐下滴水成冰，一派寒天霜地的深冬景象。
宋霭裹了裹身上单薄的被子，连眼睫毛都冷得直哆嗦，却还是抽空看了一眼此刻站在床边喋喋不休的人。
此人身穿一袭华贵紫衣，样貌灵秀可爱，语气也活泼，但说出来的话却不大像个东西。
“他好穿青衣，神色冷淡，手握一柄雨昏剑，这儿，仿品给你做好了。”
“不过他雨昏剑的剑势一起，青空坠雨、白日黄昏！这把可远远及不上。”
“但你人都不是真的，更何况是剑呢？哎。”
宋霭冷得嘴唇发白，脑子也昏昏沉沉，根本没力气接话，其实他今早一醒就发现了异常，当时屋内四下无人，满屋装饰古雅精致，最开始宋霭还以为是什么恶作剧，想出门看看，结果那门他连碰都无法碰触。
后来他在屋内转了几圈，唯有墙上一张画像透露了些许线索。
画中只有一个看不清面貌的侧影立于云端，青衣乌发飘飘不坠，手握薄剑藏锋三分，好似瑶池银阁的天上仙。
宋霭当时不知不觉便看入了神，等回神才发现画像右下角写了一列簪花小楷——承仙阙，郁青垣。
当时宋霭只觉得这名字，好眼熟啊。
“诶，你把这衣裳换上，我看看像不像。”
“还不说话还不说话！你到底是哑巴还是只是不想理我？”
“怎么说我也是你的救命恩人吧？不然你早折在萧渐衣那死变/态那儿了！”
“哼，不说算了，不说话还更像一点。”
宋霭不知道对方到底是谁，他担心说多错多，再加对方话虽说得泼蛮，但却好像并没有当真动怒的样子，宋霭便暂且没理他，只一边打哆嗦一边继续捋头绪。
他记得在他呼吸困难、心脏停跳的时候，分明是个与如今截然不同的苦夏。
当时他还想着，等这个月凑够了钱，就好给孤儿院的弟弟妹妹们换几台能用的空调。
却没想到他命这么短，都没能等得及工资到账。
离发工资明明只剩两天了！而且他死了之后又没个亲人继承他的工资卡，老板发不发工资根本没人知道，那岂不就相当于他打了二十八天的白工？
宋霭想到这里顿时气血上涌，眼神都像在骂人。
“你这什么眼神？让你扮他是你的荣幸好不好？”
“而且我救了你两次诶！你就是这么回报我的吗，呜呜呜，现在的人好没良心。”
宋霭被对方的假哭做作得够呛，可此时他想着对方说的话，忽地灵光一闪，终于想起郁青垣这个名字为何熟悉。
在他猝死之前，同事曾跟他说她最近在追的小说里有一个角色的名字跟他一模一样。
而从对方言语中，他大概明白这本小说讲的就是一群大佬倾心于万人迷主角郁青垣并且为了他前仆后继的修真版狗血故事。
但那本小说目前还在连载，所以也不知道主角最后到底和谁在一起了。
当时宋霭听完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主角肯定很有钱。
之后他去搜了下人物简介，发现果然如此，郁青垣真不愧是作者亲儿子，有权有势有颜还有钱，总之别人有的他都有，别人没有的他还是有，人设苏炸天际，是当之无愧的万人迷。
至于和自己名字一样的角色，不仅没钱，还是个炮灰，是大佬们对主角郁青垣爱而不得时聊以解闷的替身。
就连人物简介都只有简简单单一行字。
【貌佳，寡言，形似郁青垣。】
想到这里，再看看眼下的情形，虽然有些不可思议，但宋霭不难得出结论——有些人死了，但又活了。只不过活在书中人身上。
可他怎么就没有活到郁青垣身上呢？这种天选之子的日子，活一天也爽啊！
这边宋霭正遗憾着，一旁的紫衣少年却还在不停叨叨，忽然间还有些不知所措地退了半步，睁大眼睛指着他：“你既悲又喜还抖的是在干什么？我又没有欺负你！”
宋霭这才敛神朝对方望去，只见对方眼里实打实地有些慌张。
而他这会儿也有点不行了，抖着睫毛秃噜了一半实话：“我冷——”
这屋子装饰虽然精致，但一点多余的保暖东西都没有，若今日这少年再来得晚些，他可能刚活过来就又已经冻死了。
但却没想到对方在听他开口之后，忽然一步跨到他床边，双眼异常惊喜地望着他。
宋霭：“？？？”
对方眼睛圆圆的又亮亮的，笑起来还有酒窝：“你会说话啊？”
“你之前整整一个月都没开口跟我说过话。”或许是事发突然，对方有些兴奋，居然主动说，“你等等啊，马上就暖和了！”
说完他整个人倏忽站直，神情也随之肃穆起来，而后他双手翻转结了个印，指尖显出盈盈光晕，衣摆也跟着无风自动。
随即双手一开，那光晕便像是清风掠湖，所过之处，霜寒不见如置暖春，顷刻间，这屋子便生出融融暖意来。
其实今早宋霭碰不到门时便知此处或有禁制，就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但模糊概念和亲眼所见在冲击力上完全不是一个层级。
宋霭二十几年的世界观骤然被打碎，内心起伏过大，直接睁着眼睛愣在了原地。
对方倒没注意他的神情，结完印之后又笑呵呵地看向他，刚欲开口，但忽然间却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笑容一凝，狐疑道：“你怕冷？可我明明记得三个月前我是从不夕雪山把你救回来的啊，那会儿你身上可不就只着了一层单衣？”
对方满目疑惑，这种仿似要被识破的感觉很不好，宋霭心跳霎时快了几分，神经骤然拉紧，连这感人肺腑的温暖环境都没心思再感受。
而他方才又见识了对方超出他以往认知的能耐，是以此刻对方不动，他一时之间也不敢妄动。
在此僵持之际，宋霭的脑子不得不艰难运转，勉强记起，在他那人物简介后面好像还有一句话——形似郁青垣，生于不夕雪山，由涂钦遥带入尘世。
念及此，宋霭想了想，把心一横，出其不意间忽然开口：“涂钦遥。”
“啊？”涂钦遥听到这里，下意识应了一声，反应过来之后眼露惊讶，然后笑着追问，“你知道我的名字？那你叫什么？！”
居然真的是他。
小说里的人，小说里的涂钦遥，此刻竟当真在他眼前。
毫无准备的，纸片人直接影视化，还是选角从未曝光、自带超强buff的那种。
他一时心绪有点复杂，便只下意识里回答：“宋霭。”
但答完之后，宋霭一时之间却又陷入了沉默。
好像从他此刻说出这个名字起，这一切对他而言，就不仅仅再只是书里的故事。
这个全然陌生的世界真的成为了他的托身之所，而他也彻底成为了另一位名字跟他一样的陌生人。
宋霭不知道这具身体原本的主人去了哪里，会不会和他一样去了另外一个世界。
如果是，那他真心祝愿对方别去到他原来的世界，当代社畜没有幸福，愿对方去的世界没有996。
不过此外他还想，如果有一天，对方回来了，他也不会鸠占鹊巢。
可是在此之前，他想努力好好地活下去，争取别再英年早逝。
正此时，涂钦遥被名字的事打岔，果然忘了先前他怕不怕冷的事，只继续追问：“哪个霭啊？雾霭的霭吗？”
宋霭随口应：“嗯。”
许是此时暖和起来了，他发木的头脑稍稍活络，这才开始认真盘算眼下的状况。
目前看来，原主入世不过三个月时间，并且连涂钦遥对原主都不甚了解，那又遑论他人？
想到这里，宋霭心定了几分。
再者当初他搜人物简介时，把小说里的主要角色都顺道看了一眼，虽然真的只是一眼，但也聊胜于无。
比如眼前的涂钦遥，他乃正派之首南回山门之人，并且年纪不大辈分却高，整个南回山都当小祖宗似的供着。
而原主在这里没有任何倚仗，但以原主的替身设定，他在这个世界里面对的那些人，可都是些说一不二的人物。
是以就算此刻他侥幸从涂钦遥的禁制之下脱身，出去之后也不知道又会落入谁的手中。
宋霭眼下有些不知该从何做起，想着想着，不知不觉间便踱步到了那副挂像之前。
他回神一抬首，画像上那侧影便又蓦然出现在了眼前。
烟云微蒙，惊鸿一影。
纵然只是一副虚像，也能看出对方是何等的仙人之姿，仿若天上明月一般只可遥望。
宋霭在某一瞬都忍不住想，这样一个人，谁能不为他心折？
“好看吧？”
涂钦遥的声音忽然在身边响起，宋霭吓了一跳，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但涂钦遥却是忍不住了，他看着郁青垣的挂像，眼里满是向往。
“当年我见过他之后，才真正明白什么叫做望尘莫及，从此我再没见过比他更好看的人了。”涂钦遥说着又低了头，语气也低了下去，“可我好久好久没有见过他了，我好想见他，呜。”
宋霭以前忙于生计，没喜欢过什么人，此刻便不太能理解涂钦遥的心情。
所以他有心安慰却无从开口。
他的手抬了又放，还没想出个什么，涂钦遥就又忽然抬头看他，趁机开口：“所以你赶紧换一身衣裳，解解我相思之苦吧。”
这次说完也不等宋霭回答，直接把手里的雨昏剑仿品塞给他，又转身去拿衣服。
宋霭下意识里伸手接剑，却没想到这剑看起来薄薄一片，却重得压手，剑尖一下坠到地上，他只能勉强扶着剑柄。
宋霭本以为是自己没有做好心理准备，暗地里用了劲再一提，没成想他是真的提不动！而且这一使劲，脑袋竟觉得更晕了。
可这会儿涂钦遥拿了衣服回来，兴冲冲地递给他：“给，去换吧！”
宋霭连扶着剑都觉得有些艰难，更别说让他提起来了。
他没想到替身除了没尊严之外，居然还是个力不能及的苦力活，那这事儿他是真干不了。
于是他把剑推回给涂钦遥，试图劝解道：“替身终究只是替身，你又何必自欺欺人？”
涂钦遥轻松把剑拿起，而他又是头一回听宋霭说这么多话，一时竟有些没反应过来。
宋霭还以为他是听进去了，便继续说：“你如今看得再多，也只会触景生情。”
“而我就算千般像万般像，也不及郁仙长本人分毫。”
涂钦遥逐渐回神，听出他是在拒绝，脸色渐渐就不太好，语气也随之冷硬下来：“我不知道吗？可若我见得到他，还用得着你？”
他此言一出，宋霭即刻闭嘴，也知今日大约是非扮不可了。
而看涂钦遥这种翻脸比翻书还快的行径，看来先前的和气可爱只是假象，实际上恐怕也是个不好相与的人。
可涂钦遥不高兴，宋霭同样不太高兴，因为在他从小接受的教育以及他成长的环境里，虽然人人生而命运不同，但起码看起来是平等的，所以他一时之间实在不太能接受这种俯仰由人、无权自主的方式。
而且打工人好歹有钱赚，打工人还能辞职撂挑子呢。
那他现在这样是凭什么？
再加上此时宋霭头又开始有点刺疼，多般交织之下，他一时上头，竟开始犹豫实在不行要不还是原地逝了算了。
可与此同时，涂钦遥却再度开口：“灵石三万，府院一座，法器十件。”
“换你今日如我之愿更衣换裳，如何？”
涂钦遥此刻脸上已经没了先前的盈盈笑意，他自小在南回山众星捧月般长大，几乎无人违逆他，在外面他也不用收敛，想要什么都能得到，因为无论如何，总有南回山给他兜底。
不过涂钦遥做事也有自己的风格，一向都是一哄二诱三威胁，再之后，那他自己也说不准。
先前他哄着宋霭，宋霭不听；而他不知道宋霭想要什么，又该如何利诱，他这么说也只是走一走过场。
可就在他即将要开始威胁的前一瞬间，宋霭忽然抬头看向他。
然后他就见宋霭一改先前态势，不再推脱，非常干脆地应承了下来：“好的。”
涂钦遥：“？？？”
宋霭揉了揉太阳穴，心想早说不就没这么多事儿了。
下一刻宋霭整理好表情，甚至主动接过涂钦遥手里的衣服，抻开大约比了一下，抬头问：“就这套是吧？”
涂钦遥没想到他态度转变如此之快，一时有点蒙，然后他又听宋霭十分周全地询问：“有没有假发？我的头发好像没那么长。”
“他有多高？我是不是比他矮？要不要垫一垫？”
“你有他面目清晰的画像吗？我要不要仿仿妆？”
涂钦遥这回是真愣了，他此前真的从没想过这些，便只凭着本能摇了摇头。
宋霭见状还有些不解，心想这甲方也太好伺候了，就这么点要求？赠送服务都不要？
当然了，他可能还得提那把重剑，不过现在的宋霭却觉得，他或许可以试着去提一提，当然了，玩儿命试试也无妨。
没办法，涂钦遥给的实在是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