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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白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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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梦夏值夜向来不和赵懿萱见外,直接躺上她的大床,她躺在外边,因为后宫三更之后,会有巡夜的来挨个宫殿点卯。

    她一手接过来赵懿萱脱下的长褙子,边打理边说着:“我这些日子也凑近观察了,青梨原是外城一家戏班里的女儿,老子娘黑心,想为了聘礼把她嫁给老男人做妾,她是自己跑出来的。紫竹看着就不一样,她只提过她家里是开镖局的,你不是说她是自己正经投了皇城司的选拔,严格训练过的高手吗?”

    “逃婚啊!小小的个子,没想到还有些胆识,接着说,紫竹怎么不一样?”

    “哎,反正你让我去聊,我还没聊出所以然来。那个白牧先怎么样了?”

    “现在去东宫都是他陪我去的,反正你也不喜欢听那些,嗯,算是不拘谨了吧!啧!他其实一直都挺妥帖的,但是不是很跟人亲近,有点滑不溜手的感觉。”

    赵懿萱砸砸嘴,一时间没什么头绪,平躺下看着头顶上的帷帐,突然话锋一转:“梦夏,你说,其实不查姑姑的事情是不是更好?我只要悉心挑选,找个人品贵重的,或者脾气好难捏的驸马,然后一辈子有父兄撑腰,总能过得轻松快意。”

    “我当然觉得你能找到心仪的驸马!你看咱们大小姐,羡煞多少女子的好婚事,大姑爷那可是镇守边关的少年将军!膝下还有两个儿子,说出去谁不艳羡!只是,长公主的旧事一直是你的心病,你想查便查吧!这跟你的婚事并不冲突啊?”

    “哪有那么简单,要查,自然手上还是要有些权势的。”

    “你是嫡亲的公主,怎么没有权势?”

    “公主后妃连宫门都出不去,我也得成婚才能出宫开府,现在什么权势,也只在后宫这一亩三分地有些用。”

    “那咱们出宫开府之后再查?”

    “那就晚了!你不觉得她的婚事从一开始就有问题吗?不然也不至于闹到那步田地啊!”

    “那咱们不是被关在宫里,就是要搬出去住,就是没法子自由出入啊。”

    “皇城司宫里宫外都可以去。”

    “皇城司?那还不是要去求太子殿下?”

    “我来管皇城司就不用求人了。”

    “女后远政,你怎么管皇城司啊?”梦夏迷迷糊糊地问,还没来得及听到答案便沉入香甜的睡眠中。

    “倒也没什么不行的。”她喃喃自语道。

    纷飞的竹叶齐齐被剑气整齐地截断,即使是未开刃的剑。

    宫里没有开刃地兵器,白牧先只有一把从讲武堂学习时配发的剑,紫竹手里的是刘湛的,她自己的兵器带不进六尚局,都寄存在钱庄的私人货柜里。眼前的两人用着一样的剑你来我往,白牧先使的是讲武堂教习的内侍省正统剑术,刺劈撩挂、云点崩截,变幻而成的七十二式,而紫竹则是家传武学,走江湖的镖局代代相传的功夫,刚猛多变,狡黠难测,两人互相试探了许久之后才真正进入状态。

    白牧先的七十二式虽然对于练家子来讲仿佛四书五经般公开易懂,但是自十岁起每日练习,冬练三九,夏练三伏,攻则刚猛有力,守则滴水不漏。紫竹每每角度刁钻地攻他手肘、腋下、膝弯都会被挡回来,反倒是白牧先正面以剑身抵上紫竹的剑时,她要下盘用尽全力,脚下才能稳住身型。

    整齐地互相破解彼此地招数之后,刘湛忽然从台阶上站了起来,原本就看着纷飞地竹叶,整齐破碎地残叶惊叹的赵懿萱、梦夏和青梨此刻有些摸不到头脑。刘绮打眼一看,便贴心地上前解释,“殿下,这正经招式拆解完了,现在才是靠自己悟性发挥地部分,也是交手时最精彩的。”

    众人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转头只见两人身型招式皆已大变,紫竹左右手可以交替使剑,右手仗剑向前猛攻,转瞬间就变成了左手由下方偷袭,而白牧先只侧身闪躲并不退身,瞬间沿紫竹右路攻回去,紫竹在脑海中原本预判他会撤身向后,一时迟疑,下一招换剑回右手稍显迟疑,只得自行后撤保护右路。

    紫竹见识过不少内侍省派遣到皇城司去的,七十二式大多练得僵滞,不知变通,再刚强也容易破解,而白牧先不仅保留了七十二式的刚猛有力,还通过这种高风险不躲避的方式减小了对方的预判,在这种点到为止的比武中,为了不真的伤到人,她明显比多方多了份犹疑。

    白牧先在内侍省的讲武堂里自然是没有敌手,但是这次也是第一次见识到门派传承的功夫,充满狡黠灵巧的实战经验,招式皆变幻莫测,招招惊险,令他时时提着一口气。

    十招过去,紫竹一记扫堂腿还未收回来,故技重施,左手接剑由下向上直指白牧先腋下,而白牧先依旧没有撤身,原地跳起闪避她的攻击,同时右手将剑抛起,左手反手接住直指她的脖颈儿。剑气止于她的发梢,两人堪堪打了个平手。

    随着刘绮和刘湛的赞叹声,赵懿萱、青梨和梦夏才醒过神来,虽然不甚懂,但也知道这定算是高手过招了,随着这园中纷飞的残叶喝彩叫好。二人剑锋未动深深喘了几口气才收势,站定后细看,两人皆是满脸细密的汗珠。

    “真好!”听见她的声音,二人才想起来这原本只是一时兴起给主子展示花拳绣腿的,没成想二人越比越入迷,最后打得酣畅淋漓,忘乎所以,连忙抱剑行礼。

    “打得真好!我也想学。”

    “我的殿下!您早晨起得来吗?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话,可练不会功夫!”梦夏身型未动,笑语先行,惹得众人皆有些揶揄地看着赵懿萱,这些时日下来,她睡懒觉的名声已经远扬后宫了。

    “殿下既然想学,哪怕不能与人对战,强健筋骨也是好的。”白牧先妥帖地接道。

    “学自然是想学的,不过也是真有可能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啊!”她赖赖地说,众人皆莞尔。

    “之前梦夏不是还说殿下从前去学堂,不分寒暑,没有一天落下的,殿下想做的事,自然是能坚持的。”

    梦夏还在喃喃嘀咕着当年叫她起床有多费劲,在众人地絮语与轻笑中,赵懿萱看向他,心想,这话虽然只是鼓励之语,自己竟然十分受用。

    “就是,防身之术,学了没坏处。”紫竹也心上一软,附和道。

    上钩了。

    赵懿萱转向一紫竹,“紫竹,你觉得我应该学个什么兵器好?最好是那种小小的暗器,练出巧劲就能防身的那种。”

    她一时间被问住,没有说一长串兵器名字来任她挑选,反而真的凝神思索起来,“鞭子、软剑其实都不算方便携带,殿下进出皆有护卫,需要的应该是近身防卫。”说着她似乎被什么记忆牵绊了一下,眼神像是摔了一觉一样狼狈,又迅速恢复如常。“飞镖、飞刀也受环境和情景的影响过大,最好的近身防卫兵器,还是匕首最好。”

    “那你教教我好不好,小白那种经年累月才能练成的正经功夫我是练不下来,你教我些那种灵巧的功夫,好不好?”随着她的语气放软,梦夏都停下手中正在剥皮的莲子看向紫竹,连带着众人的目光都像她投来,她在目光中吞咽了一下,木然地点了点头。只有白牧先听出了赵懿萱娇嗔语气中的狡黠,不禁浅笑,心想,不轻易撒娇的人,撒娇最是让人受用。

    于是后来每日都能看见紫竹揣着两个自己削的木匕首来玉涧阁应卯。

    半个月后,书房的架子上快要堆满他们摘录的小纸片了,白牧先又跑去找冯玉良,给玉涧阁书房的南墙上打了一面墙那么大的柜子,上边鳞次栉比的全是小抽屉。

    这一屋子的人又在研究这些门类该如何排列。

    最后敲定,每日的小报约三十份上下,第二日上午玉涧阁里就会边念边分去誊抄了,整个汴京的消息变成了五十多张小纸片,分门别类的躺在小抽屉里。王府,公府,侯府,还有剩下的宗亲各占一格,中书、枢密、三司、三衙、六部、九寺、翰林院、御史台、国子监、禁军、东宫、内侍省、皇城司还有北原、西凉、大理、吐蕃都各占一格。

    白牧先经过这几天的忙碌,大概知道了她想要做什么,心想,这公主才进宫来,没几年就会嫁出去独立开府,通晓京中事又能怎样呢?

    “殿下,咱们每天上午这么忙,这整理了有人看吗?”青梨有些小声地问。

    “我看呀!也可以给我哥看,我们以前就经常用这些来盘一些京城里的动向,假以时日就能整理出来这各地和京官的贬谪升迁情况,世家的姻亲关系。”

    “那这些吏部和礼部一般不都记录在册吗?”

    “傻梨子!吏部让我进吗?就算是我哥,他也不能随便跑去看啊!再说,你没发现我们这一家子进了宫,都不怎么互相走动吗?”梨子扁嘴挠了挠头。

    “想来官家、娘娘、太子殿下、王爷和公主们,身份变了,一下子不敢亲近,还不习惯现在新的身份!”

    白牧先四平八稳地解释,赵懿萱无奈地笑了笑,是了,父亲提心吊胆了半辈子,一家人盼望老皇帝生出儿子,早早解脱了这预备皇子的身份,又害怕生了儿子之后,他这个无名无实的皇子被视作眼中钉。如今赵乾光人到中年战战兢兢被扶上皇位,两个儿子都已成年,妻子与太后又同为曹氏。彼此间的分寸陡然变化,明明刚从一个王府里的小院挪到皇城里的一家人,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欲言又止。

    白牧先依旧笑地恭瑾,赵懿萱却看着他出神。

    赵懿萱这些日子总是看着白牧先出神,他什么都懂,什么话都接得上,进退得宜,行礼比教习嬷嬷还要标准,每天早晨准时应卯,晚上去内书院的讲武堂出晚课,四平八稳,一丝不苟,像是个没有缝隙,滑不溜手的瓷瓶子,总让她想在这个瓷瓶上盯出一道缝来。这世上怎么有人每时每刻都克己复礼,事事从容,无欲无求?

    有缝隙才能套出他的话来,关于嘉明七年。

    白牧先不知道赵懿萱想在他身上探究什么,他觉得自己可以是和别人一样的人,让干什么就干什么,既不冒进也不贪功,几乎就是永恒运转的皇宫的一个提线人偶,行尸走肉。

    “公主在看什么?”

    “在看你!”她眼神里坦坦荡荡地,毫无戏弄揶揄,以至于一旁正在整理香囊的梦夏、正在扫院子的刘湛连头都没有抬一下。

    “为什么看我?”白牧先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嘴里的称谓,被她毫无权威气息的语调带跑了。

    “为什么不能看?”

    她一抬眸仿佛惊扰了他心头落着的一只蝴蝶,扑棱扑棱的,让他心头痒痒的,他连忙收住手里正在倒水的茶壶,才勉强没泄漏了心迹。

    就算被发现了,她还是时不时就盯着白牧先看,而白牧先则越发滴水不漏起来,甚至还要让自己看起来更加游刃有余。每次陪着她去东宫听课,一路上朝堂职衔,他陪着背得烂熟,回来的路上还能对谈刚学到的方略和条陈,纳谏怎样、赈济怎样、番邦治理怎样。

    她心想,这人真是难搞,成日里只像是在看一个稀罕摆件一样的看着她,根本没有要亲近的意思。

    成日里,两个人在无人注意处暗暗较劲,眼波中仿佛有暗流涌动。

    再次轮到白牧先值夜的时候,赵懿萱搬了小墩子坐在前厅的门口,头发还没干透,已经进入暑伏了,入夜才有丝丝凉风,吹散白日的湿热。她散着头发,寻着一点小风,膝上抱了一摞纸,他便走进前厅取了盏灯来。夜里只有一些蝉鸣,他来来回回的步伐很轻,整个玉涧阁都是安静的,他坐下来之前还是拱手作礼,她坐的墩子很低,也没有抬头,只能看见他翩迁的衣角。

    梦夏不爱与赵懿萱谈论邸报、策论这些伤脑筋的事情,赵懿萱会留着写得精彩或艰深的策论与赵翊秉烛夜读,现在不方便了,依旧习惯晚上拿出来啃读。

    “民办马场战马供应之诸多弊端早在嘉明年间”

    白牧先静静坐在门外,膝头收拢着她读完的几页纸,时而点头回应着赵懿萱嘴里嘟嘟囔囔的话,时而就着灯光也读着手里的报纸。

    “战马自河湟二州的马场全数运回东京城禁军大营,再经调配,运至西境与北境,折损过多湟州离东京多远呢?”她低头絮语。

    “两千八百八十多里,会经过三十五家驿站。”他的目光仿佛落在遥远的记忆里,不假思索地报出了这样一串数字。

    赵懿萱没有想到能得到他的回答,下意识抬头看他,惊讶很快就转变成了然、愧疚和一丝疼惜。白牧先看到她的反应便知晓内侍省的名册写得有多详细了,不仅他哪年卖被进来,从何处被卖进来也有登记,那么,他曾经任职衮国公主府想来她也早就知道了。

    她咬着自己薄薄的嘴唇,因为戳人痛处而歉疚得不作声,不知说什么能化解眼前人的痛楚,她有时候觉得自己的言语能力好像天生受限,可以学堂上与人强辩,却没法温声细语地说出体己的话来。白牧先不禁有些动容,凉薄势利或刁蛮任性的人他也是见过的,她看起来冷清寡言,没想到在这样的小事上如此柔善。

    “没事,都过去了。”他暖暖地弯了嘴角,示意她继续读下去。

    她低垂了眼眸继续读,并不知道这一声“过去了”过去的是什么,是稚子的小脚掌走过千里戈壁与沙漠,还是孤雏离乡十余年的惶惶不安。

    青州水患、登州水匪、新科学子策论合集,每隔三五天,他们都会坐在玉涧阁的前厅门口,一个坐在门槛内,一个门槛外,轻声细语地这些还带着油墨气息的纸张,有时也会辩上几句。

    “如果有些问题有丰富经验的基层官吏可以快速有效的解决,整个官僚机构,从上到下的运行不知能快多少!而且谏官大多没经过基层的历练,照本宣科更有可能降低基层胥吏的办事效率,增加他们对被弹劾的忧虑,办事刻板,畏首畏尾”

    “但是国朝广开言路氛围并不是一朝一夕就有的,需要在许多重要关头,都坚持言路畅通,无人因言获罪,才能给天下所有学子,士大夫以品评天下事的自由与信心,这是几代人才能建立起来的信任。这种信任,要毁起来也很容易”

    他们就着这些纸片仿佛有说不完的话,与她品评江山的二哥如今老实待在东宫里,这些西起横山东抵东海的江山社稷,终于又有一个人陪她在脑海中操练起来。白牧先在内书院死记硬背的那些四书五经,皇皇巨著,也就着这些纸片活了起来。

    赵懿萱很喜欢这样的时刻,他们可以为了一些理念而争论,有理有据,有进有退的争论,就像小时候她和赵翊在放学回家路上那样。白牧先也很喜欢这样的时刻,他不仅因为赵懿萱在内侍省的日子好过了不少,还跟着她在资善堂,在玉涧阁,在这样充满理性与智慧谈话里,感觉自己的灵魂在成长,在舞蹈。

    他们一个坐在门内,一个坐在门外,像两棵树一样在风中成长,但是深处的根在汲取养分的过程中,沉默地,紧紧地纠缠在一起,那舍难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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