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山外青云
整个神州大地按武林划分主要可分为东海西域,南北武林及中原京都五大板块。以长安为首的中原京都地区因在皇权管辖内,所以中原帮派除了神刀盟外多隶属京都朝廷,江湖上的人谈论起来往往也会把中原武林排除在外,因为所有人都觉得无论哪门哪派的高手一旦进了京都那就是皇城的人,跟天下武林再扯不上半毛钱关系。
除了中原地区,当今天下最耀眼的就是南武林了。一百多年前天下大乱历经八年浩劫,而在此期间南方的人文环境相对平和,这导致大量北人南迁。而今百年过去,南方已隐隐成为天下重心。当朝状元朱红笔曾应天子之邀做《天下风云榜》时,有四人皆出自南武林,分别是有武魁之称的沈辞,智巧多变的邓小楼,江南霹雳堂的诸葛无忌以及烟雨十三楼的卧龙生。
在群星云集的南武林,若说最惹人注目的那颗,一定是邓小楼。
南武林所有话题只要和邓小楼有关的都能成为江湖热议,酒馆茶楼众说纷纭。
邓小楼出名气大的原因并非是他的武功有多高,要知道在南武林最不缺的就是高手,而是因为他的身份最杂,杂到几乎天下所有名门大派都跟他有着纠缠不清的关系。
这一切自然是跟他的武学天赋有关。
倘若沈辞被称为百年难得一遇的武学奇才,那这百年以后便是邓小楼了。
邓小楼在武道上展现的天赋异禀绝不比沈辞的差。无论什么招数,他只要看过一遍,不仅能学会,而且还能从招数上推导出内功心法。
他接了少林空明大师的般若掌,便几乎推导出少林寺的绝学易筋经的功法。
他接了武当清玄道人一剑,又推导出武当的《紫微神功》。
因此,南武林的各家各派那些引以为豪的层层包裹的私家秘籍,在邓小楼眼里全是透明的。
所以后来,南武林就没有人愿意跟邓小楼交手了,大家都躲着他避着他。这一点与沈辞万人敬仰的待遇是完全相反。
但武林中仍有许多前辈高人非常惜才。他们毕生所学所悟,要么没有传人继承,要么传人资质太过平庸无法传承所学时,便都会找上邓小楼。
有帮派继承的,将毕生所学传给邓小楼之后,让邓小楼在有生之年再择门徒传授。无帮派依托的,传给邓小楼后,便算是有了继承人。
但是这些前辈高人们不会轻易传授武功心法,哪怕是他们自己主动找上邓小楼。
所以他们传授武功时,一定要邓小楼拜师。
邓小楼虽然风流不羁,但却尤重人情世故,所以并没有传说中的那么潇洒,这也为何他后来觉得作茧自缚的原因。
他们既然一心想要传授这旷世绝学,邓小楼觉得拜个师倒也无妨。
所以整个南武林的武学泰斗有一大半都成了邓小楼的师父。
所以论起辈分来,南武林有一大半帮派的人都属于邓小楼的师侄一辈。
于是南武林的人但凡提到邓小楼,脸色都不怎么好看。
他们不知道如何评价他们这位南武林共同的师叔,这实在是整个南武林史上最奇葩的一个人。
邓小楼觉得这仅仅只是一个传承的过程,但整个南武林人士却觉得受到了莫大的侮辱。
自家的师父不传给本家弟子却传给一个外人?虽然后来这外人也拜了师,这又怎能让人接受?
再如许多帮派择选门主时往往最看重帮内功法的传承,比如天心阁的门主一定要会天心诀。最典型的便是天心阁门主在一次遇袭后重伤濒死之际巧遇邓小楼,于是将天心诀传给了邓小楼。邓小楼后来虽未参与天心阁门主之争,但也不得不被奉为名义上的门主。因为若要收回天心诀除非废了邓小楼的武功,很显然这并不是天心阁能做到的。所以直到现在天心阁召开帮内重大会议时都要再三讨论请不请邓小楼,或者直接将会议内容书信告知。事实上天心阁的内部会议邓小楼一次都未曾参加,这并非邓小楼不谙世事不卖天心阁面子,而是他只要参加了一次便等同于正式承认天心阁门主的身份,这对与他身上有着千丝万缕关系的其他帮派是非常不利的。
当然天心阁的人不会这么想。
他邓小楼就是不给面子!
类似这样的事件天心阁并不是唯一,其他诸如武当山、落霞山、秋云山、武夷山以及风雨盟、千秋霸业,水云坊等许多名门大派都和邓小楼的身份脱不开关系。
所谓利弊共存,各大帮派虽硬着头皮奉了邓小楼这样的闲主儿,可一旦帮内真遇到重大变故时,只要找上邓小楼,他因着各方师承的关系便无法坐视不理。
所以在南武林各大帮派出现严重纠纷,乃至兵戈相向时,邓小楼为了多方兼顾,也只能来回奔走各大帮派,努力保持各方势力平衡。甚至于后来为了解救南武林虫祸,远赴苗疆,九死一生,南武林人士也觉得这没有什么,因为在他们眼中这都是邓小楼应该做的。
一生游手好闲的邓小楼很苦恼,他觉得自己仿佛生来就是欠了南武林的。
这点在于他有师承关系的帮派人士则认为,他无故得了这许多绝学便要承担起相应的责任。
邓小楼自此深陷人情世故的泥潭中不得脱身。
而且许多武功心法都具有唯一性,既是体内只能有一种性质的真气流转。纵然邓小楼天赋异禀,能融合这么多家武林绝学,但每日所耗费调和各家各派真气的心力已然让他心力衰竭,渐生白发。及至后来,在得知他唯一的徒儿身死苗疆后,让他对南武林人士心灰意冷,一夜之间白发顿生,自此隐居青云山并发誓永不再为这些乱七八糟的帮派下山一步。
可当他千挑万选终于选到青云山来隐居后,发现山上早已住进了四个人,这让他很头疼几乎是连夜准备搬走……
可当他知道这四个人的身份时顿时觉得有意思了,因为这四个人的名气都很大,就连邓小楼这样的人物都觉得能跟他们几个一同隐居后半生可谓无憾了。
他认为天底下再没有比研究这些高人们的生活更有意思的事情了,所以就算有人拿着棍子赶他走他也不会走了。
邓小楼混迹南武林时便一直想着有朝一日拜访听涛客,见识下他那天下间传的无比邪乎的琴技,只不过一直身陷囹圄不得清闲。如今得知听涛客竟一同隐居在青云山上,这让邓小楼由衷的跺脚感慨,真是缘分!
听涛客是近一百年天下间最著名的琴师,江湖传闻他一日在东海听涛声入道,悟大音希声之境界。
他归隐的原因,传说是因为他在世间上唯一的知音,死在了他的琴声里。
江湖上只知道他琴技入道境以后,其琴声有治病、驱邪、清心的作用。卧床不起的病人,一曲抚罢,不出三日便可痊愈。霉运不断的人,听他拨一声琴弦,便能惊走邪魅无数。争名夺利之人,清音入耳,可教人顿生菩提之心。
但世人却不知他的琴声竟还有退敌之能。
一日,知音的仇家们找上门来,在府中大开杀戒。他眼见刀光剑影、血雨腥风,闭眼微思后,抚一曲《无间》。第二天官府上派人来查时,竟发现这些仇家们竟全是自相残杀而死。而他的那位知音,却是死于自尽。
从此以后,听涛客再不入世。有的人说他在世上已无知音,再无入世的道理。也有人说他引为知音的人,却陷于他琴声之中,没能真正了解他的弦外之音,他是失望心死。
江湖上对于他归隐的说法是否属实向来争议不断,可不管如何他是归隐在青云山里了,这也是邓小楼为何赖着不走的原因。
他的琴声有清心之能。三十多岁的邓小楼,遇到人生中最难过的一个坎儿,让本是风流倜傥的他,一夜之间,白发顿生。
他上山找到听涛客,说要听琴。听涛客本已发誓此生不再抚琴,连当朝天子都请他不动。但邓小楼说要听琴,听涛客看着他嘿嘿一笑,便给他抚琴。
他抚琴时,邓小楼其实听不懂,但耳边风穿竹林沙沙之声,让他没来由的感慨了一句:“风过处,微妙如海浪涛涛。”
这一无心之语,竟恰巧与听涛客当时的琴心暗合,他闻言狂喜,竟抱住邓小楼感激涕零,引为知音。
因此,初十年,听涛客每天都要找到邓小楼给他抚琴一首。
邓小楼最初还是很欣然的,但后来却很痛苦。
听涛客抚琴,在世间千金难买一弦声,为何邓小楼会听的很痛苦?
因为这十年来,他每天都给邓小楼弹同一首曲子。
所以邓小楼觉得他是个怪人,渐渐的开始躲着他。
邓小楼不去找听涛客便去观察那个下棋的老头。
“小楼终日脱冠巾,白发萧疏不受尘。”
下棋的老头每次见到邓小楼都要笑哈哈的调侃这么两句。
这确实很符合邓小楼的形象,写这个诗的人怕不是见过邓小楼,便是听过邓小楼的故事。
他现在年纪并不算太大,但在二十年前的时候,就已是满头白发散落在肩。这本是极不寻常的事情,但只要是走过江湖的人都知道,以邓小楼早年那些事,头发不白才不正常。
当然,邓小楼早年间对这句诗也常有耳闻,只不过这句诗江湖上的朋友一般是不敢当他面说的。
这就跟对着秃头的人说头发的问题是一个性质。
可久而久之,这句诗竟成了邓小楼的代名词,只要提起这句诗,大家就会想到邓小楼。
这让邓小楼非常郁闷!
他以前是个很爱动脑筋的人,天下间没有他看不透和想不通的事。可自从二十年前隐入青云山后,只要是想不通的事,便好像永远想不通了。
当听涛客说那个下棋的老头就是棋圣洛子清时,邓小楼很是吃惊。
在手谈黑白对弈成风的年代,就连两个目不识丁的庄稼汉也能热火朝天的摆上一局围子相杀。所以,以邓小楼的身份他的棋力自然非比寻常。因此,邓小楼虽是武林中人,可棋圣洛子清的名号倒也是如雷贯耳。
传说他三岁学棋,七岁破珍珑,十二岁解九连环,十五岁便已是国手级别,纵横棋坛。三十岁评为棋圣,巅峰一战曾代表南方棋手在东都洛阳接天顶上,连败天下九大国手,更使有皇家第一棋手之称的郑洋呕血而亡。从他被评为棋圣之后的二十年里,在棋坛上,他从未输过一局。然而却在第二十一年,遇到了一个让他困在青云山棋桌上的奇葩。
这个人邓小楼当然听过,因为五十年前的南武林就是这个人的天下。
他就是南武魁,沈辞。
所谓武魁,便是武道魁首,兼并百家之长,通晓百兵之能,武力值最巅峰的一人。红笔状元做《天下风云榜》时,将沈辞名列第一位。
他傲居南武林五十年,只要与武有关的一切,无论是拳、掌、刀、剑、枪、叉、棍、棒皆是无敌,武功造化已达通玄之境。那时南武林的千门百派自主合并为万盟会,皆奉他为武林盟主,旗下所有帮会分红都要与他分羹。然而就在他的权势几乎盖过南武林最大的地下组织烟雨十三楼时,却突然洗手不干了。
因为在第五十一年,他首次尝到了失败的滋味。
他并非败在武道上,而是败在了棋道上。
这个人就是棋圣洛子清。
南武魁不善棋,洛子清不善武。但洛子清说南武魁的武道有误,南武魁说洛子清的棋道不通。
洛子清认为棋道变化永无止境,所以武道也当如此。
南武魁认为人身有极限,所以武道也有极限,相应的棋道也有极限。
二人均已入道境,虽方式不通,但都已能窥探这天地至理,略微把控这世间法则。但二人却在“道”的见解上,发生了严重的分歧。
洛子清冷笑道:“兵戎不比纸墨,武夫怎通棋道?”
好胜心极强的沈辞认为世间万物万法皆通,倘若棋也有道,他也能以武道入棋。
你说你能以武入棋,我倒要看看你要如何入?
洛子清便开始教他下棋,并以正常人的进度约定千局过后,沈辞倘若仍不能接他百手,便要自废武功,随他一生学棋。
于是洛子清便遇到了在棋坛纵横二十一年后的第一个挫折,而且道心受损极重,几乎怀疑人生。
那沈辞居然十局便通晓棋理,二十局便能把控局面,五十局过后便能与洛子清交手百子不落败,第一百零一局,竟赢了洛子清一把。
此后,但逢二人对弈,战局一胜一负,循环不休。洛子清赢不了沈辞,沈辞也赢不了洛子清。这一对峙,便持续了二十多年。
邓小楼初上山时,此二人就在亭子里下棋,如今还在下棋。
他二人归隐的原因很简单,下棋不想被人打扰。
当南武林的人知道沈辞突然退出江湖的原因竟是这个后,皆对这个武林盟主表示无法理解!万盟会正如日中天,可沈辞走的突然,许多帮派遗留的问题未及解决,而且没有指定继承人,导致万盟会内部争权夺利,大动干戈。南武林好不容易聚沙成塔凝聚了这几十年,结果来了这么一处后万盟会未出十年便分崩离析。
在邓小楼看来,他们看似在讨论棋道和武道,实际上是在进行一场无形的交锋,是对宇宙命运、世界本质以及人生真相认知上的一种交锋,输了的人等同于否定自己的前半生。
普通人或许觉得没有意义,可对于两个到了通玄境界的高手来看,世间的确再没有比这件事更重要的了。
所以邓小楼对这两个人最感兴趣,在青云山上常常琢磨这两人的棋局。
后来时间久了,邓小楼便又觉得这俩人很奇怪。
因为这俩人总会悄悄的观察他。
那种观察意味在邓小楼的感觉中充满了算计
洛子清无论跟谁都是一副苦瓜脸,但一看到他就两眼放光,时不时摇头点头的,一副深思熟虑,又举棋不定的表情。
沈辞也经常一个人远远的观察邓小楼,脸色也是千奇百怪,千回百转。
他们在算计什么?
这几年他们对弈的频率并不高,有时候七天一次,有时候一个月一次,可今年两人至今还没有对弈过。
他们二人不下棋的时候,青云山上几乎找不到他们的影子。
他们去哪了?
邓小楼去问听涛客,听涛客只顾弹琴,很显然对这件事并没有兴趣。
要说最让邓小楼感觉奇怪的,便是那最后一位号称医邪圣手的孙英。
孙英是杏林第一大帮千金派的前任帮主,更是药王孙思邈的嫡孙,在杏林中的名气就好比邓小楼在武林中的名气般,可谓家喻户晓。孙英听说过邓小楼,邓小楼自然也听说过她。事实上许多年前,在中原的药师大会中邓小楼还见过她。当时她赢了中原墨家的神农帮,拿到了杏林至宝墨情神针再加上长的很不错,所以邓小楼特别留意过她。
如今她的年纪在新一代杏林中可谓是婆婆辈了,说是婆婆辈邓小楼又觉得太委屈她了,因为她看起来仍是英姿飒爽,除了皮肤变的暗黄以外实在和当年没什么两样。
邓小楼本以为孙英不会认得他,可他想错了。
因为邓小楼一上山,她就主动找到了邓小楼,用她好似等了很久的语气道:“你终于过来了。”
这让邓小楼难以理解,难道她一早就知道自己要落到这步田地?
然后接下来的话又让邓小楼头疼。
“赶紧干活吧,给你存了十年了。”
她拉着一堆药草,直接仍在邓小楼面前,根本就不问邓小楼同不同意就开始给他讲述各个药草的生活习性。
她的语气好像邓小楼天生就是欠她的,就该给她干活。
邓小楼拍了拍脑袋,仔细想了想,当年药师大会上好像从来没有惹过她。
但连他自己都感觉很奇怪的便是,他也觉得好像欠她的,所以他每天的任务就是帮她打理各类药草,采摘各类药材,甚至还给她凿了一条引水的小溪。
邓小楼问她要研究什么,她总说以后自然会知道。
后来邓小楼又觉得孙英也变的越来越奇怪,因为她明明是药师却每天练习刺绣,一心专注在女工上,至于药材的分配全都交给邓小楼去做,所以邓小楼慢慢有点不乐意了……他总觉得当年除了偷看她几眼,私下里和神农帮的人议论了她几句,借着听雨楼的情报查了下她的私生活,其他的也并没做过什么对不起她的事儿……
可孙英并不在乎邓小楼有什么情绪,因为她一天到晚所有的注意力都在刺绣上。
邓小楼忽然想起了什么……
她如此精进的练习刺绣难道是为了心上人?那我这算什么?
还没等邓小楼再往下想,孙英眼皮也不抬的直接道:“你放心,我没有心上人,也不会嫁人,我练刺绣是因为墨情神针手法上的需要。”
几句话完全解开了邓小楼的心结,邓小楼竟松了口气,感觉轻松了许多,这实在很莫名其妙。
或许这几句话表明了孙英是个正常人吧。
邓小楼其实自己并不知道,虽然他经常跟小风小雨调侃这些高手生活奇怪不似常人,可在他们几个人的眼中,邓小楼才是最奇怪的。
因为这二十年里,邓小楼每天的生活,就是观察他们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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