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死别
林慕义怕高,他缩在绒毛造出的球里不敢睁眼。
可笑,怕高也是怕死,他却上赶着送死。
泡泡球带着他来到那一片荒芜——无患之境。
是起点,也是终点。
他手里攥着毛,跟着绒毛发出的蓝光寻找。
他不知道自己是往前还是往左,往右还是往后,他是没有线团的阿里阿德涅,解决问题,解决自己。
绒毛的蓝光汇聚成一点,像萤火虫的屁股。
林慕义发现自己现在站在地方,烟雾里隐约盖住了些写字。
他蹲下身去想要赶走烟雾看清楚字体,可只一挥,周围的光景全都变了,吓得他不敢站起身来。
这次可没有阿芜。
只能靠毛。
他看见一个人出现在他面前,浑身发着绿光,像吃了海草汁一般诡异可怕。
那人翘着一条腿,悬空着如观音菩萨坐莲花台,两只手捻着兰花放在膝盖上。
林慕义视力极好,50有了吧,一瞅就瞅见那人的右手十分丑陋,连上头正在腐烂冒泡泡掉毛都看得清楚,两腿之间还放着缠绕用的绷带。
恶心。
林慕义嫌弃地“咦”了一声,那人猛地睁开眼震惊地看着他。
“你怎么会在这!”那人说。
林慕义尴尬害怕地同时又嬉皮笑脸的,他站起来,缓缓道:“我是来……来祝贺你成仙的?嗯……祝贺你成仙的……”
“我问你是怎么进来的!”黄温腾愤怒道,脖颈处爆青筋,像极了植物大战僵尸里的樱桃,随时要炸了。
林慕义平复着自己的心情,按部就班:“都说了来祝贺你成仙的,你不是我舅舅吗?”
黄温腾依旧恼怒:“我再问你一次,你是怎么来的?”
“想来就来呀,”林慕义笑了笑,一点点靠近黄温腾,“舅舅,你那手不会耽误事吗?”
“站住!”黄温腾眯了眯眼,呵斥道,“别过来,再走一步我杀了你,知道吗!”
“你不是本来就要杀我的吗?”林慕义耸耸肩。
黄温腾有些错愕,但不过一瞬,他笑了笑:“你都知道了?”
“就是因为知道我才来呀。”林慕义说。
黄温腾被对方的话弄得一头雾水,同时又要继续呵斥对方:“给我站住,不准过来!”
“为什么?”林慕义摊摊手,一副找茬的模样,“因为你邪侵的手会不受控制地想杀我是吗?你不能亲手杀我,对吗?”
黄温腾尽可能压制着邪气,他回到无患之境,因要成仙而情况特殊,手上的邪侵愈发明显,他不得不将自己笼在“结净环”里,任何人都不得靠近,一旦靠近,前功尽弃。
“你到底知道什么?你又是怎么来这的?站在那别动,不然我真的会杀了你!”
“我就是要你杀我呀。”林慕义说。
他冷汗直冒,也不想靠近黄温腾,但没办法,他的任务就是来送死。
黄温腾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下意识问道:“你说什么?”
林慕义越靠越近,黄温腾立即唤出藤蔓来拦住他的来路。
林慕义认得拦路的“老熟人”。
这些家伙可让他受苦了。
“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林慕义小心翼翼地戳了戳藤蔓上的倒刺。
黄温腾没回他,而是闭上双眼,等到天劫,天劫一到,只要过关他便成仙,哪还在意林慕义这黄毛小儿。
林慕义依旧道:“舅舅,那个要钻我肚子的骷髅头是谁?不是岳朝夕对吧,嗯?”
黄温腾还是没回话,围着林慕义身侧的藤蔓越来越多,密密麻麻,像是要把林慕义的声音堵死。
“你不说我也猜出来了,”林慕义轻蔑一下,说话的声音更大了些,“那个人是我娘对吧,你没想杀她,所以想用别人的命来复活她,可巧我醒了,你又想到了复活她的同时除掉我,对吧!”
黄温腾深呼一口气,头上冒着细汗,藤蔓依旧围到林慕义的头顶,极力收缩。
林慕义觉得自己是被关在了毛板栗里,只不过这板栗是里头毛刺,外面“圆滑”。
“你为什么不回答我呢?”林慕义继续喊,“你不是我的舅舅吗?难道我也跟‘灵宠’一样,跟粽子一样不配跟你说话吗?”
黄温腾眉头一蹙,微微睁开眼,看着眼前黑乎乎一团的东西。
“你都看见了,那又如何呢?”黄温腾冷冷道,“你说你来送死,那好,我偏就不让你死。”
林慕义“哎嘿”一声,又道:“哦?你终于肯说话了,黄温腾?”
黄温腾突然怒道:“黄温腾是你可直呼的吗?”
“不叫你黄温腾叫什么?舅舅?”林慕义哈哈笑,“你又什么资格什么资质可比我舅舅?嗯?叶舒才是我舅,你都承认你的烂事了,我又何苦跟你在这慈孝,你算得什么舅?正月剃头死舅的那个舅?”
“放肆!”黄温腾吼了一声,“放屁!”林慕义便又吼回去,“我就是放肆了又如何,你根本比不上我舅舅,你哪怕成了仙也比不过叶舒!痴人做梦,我娘即使活了回来她也不会喜欢你这个人渣败类,你认清楚你自己吧,要点脸呀!都说手是女人的第二张脸,男的也一样,你现在没手了怎么连脸的不要了!”
“闭嘴!”
藤蔓直往里缩了一半。
林慕义惊讶地“啊”了一声,不得不蹲下身去。
他大口喘气,每一次呼吸都如余火消去徒留的短暂孤烟、是他那奄奄一息苟延残喘的命。
林慕义依旧要讲,不但要讲,还要把自己的一些谎话当真的讲:
“黄温腾,你害死我的家人,害死了岳家的人,一切的一切都是你做的,你以为你的雀多仗义多忠心?拜托呀大哥!你是他爹还是他男妈妈?他凭什么为你卖命呢?就是他告诉我你回到灵域的无患之境,就是他告诉我你的位置让我来找你,你以为宣和宗的人还会帮你吗?我告诉你,他们也都知道你的事了,一个门派出一个堕仙就已经够受的了,他们不会想自己的门派再出一个离经叛道之人,他们已经把你的‘仙牌’毁了,就凭你现在这样又怎么能过得天劫呢?啊?”
“是吗?”黄温腾“呵呵”冷笑两声,他将藤蔓迅速撤去,看见依旧保持着姿势缩成一团的林慕义,“你确定我没‘仙牌’就渡不了天劫?笑话,都是你告诉他们让他们来毁我‘仙牌’的,对吗?”
“自然是我啦,”林慕义眯眼笑笑,拍拍自己的衣摆就站直身来,“我从来不骗人,正月死舅舅的舅舅,你应该知道溪儿我是很老实的呀。”
“是呀……”黄温腾垂下眉,突然表情凶狠,嘴角带笑但又咬牙切齿,“你确实从来不骗人,我信你说的。”
“还有呢……”林慕义还要说,可只一瞬,他耳边传来了肉与骨的撕裂声。
“额阿………”
林慕义顿时闭口,剧烈的疼痛从他的肚子辐射至整个躯体:“哈阿……哈……”
在岳家“幻境”中那本要钻进他肚皮的藤蔓这次直接从他身后穿透了他整个肚子。
林慕义颤抖着手,即是下意识又是突然想起。
他摸上那穿透他身体的、泛着暗红血液“滴答滴答滴”的藤蔓尖端。
“呜阿……”他痛苦地呜咽着,耳边全是大脑传来的响鸣,是医院里停止心跳后发出“滋滋”的磁音。
他像竹签上的韭菜,下半身已经疼得软趴,上半身全由着身体里的血肉与倒刺的拉扯坚挺着。
“阿呜……咳咳……呜额……”
大量鲜血从他的口中涌出,他的眼睛有些模糊,但也能看着眼前的人在发笑,红色是血、绿色的光、黑色的烟、满意的笑。
全是死亡。
“你……额……”林慕义疼得麻木,一流的样貌二流的身,下流的眼泪鼻涕不由自主地糊着人。
他已经听不见自己的说话声了,但还是要动嘴恶心人:“老逼……登你说……咳咳……呜额……你说……不杀我……不杀我的……”
黄温腾依旧保持着他的菩萨样,笑道:“我确实说不杀你,你这不是还没死呢吗?我自不可能让你死,杀了你我还怎么成仙呢?但我得让你吃点教训才行呀。”
他像是过年时串门的中年老男人,用着过来人的口气,显摆着自己大半辈子从一亩三分地那得来的阅历,觉得自己实在为人好,语重心长道:
“小溪,你就是被他们宠坏了所以才敢这样无法无天,不过无妨,你的那个父亲早死,没教过你什么,你不认我是舅舅,那我不介意你认我当爹,今天就是我给你的教训,你应该兴喜庆幸,庆幸我让你吃疼,只有疼才能让你长记性,让你懂得对长辈要有礼貌,对我这个神仙爹爹更应该敬重尊重。”
林慕义什么都没听进,耳边只有死亡的声音,心里想得全是:上玄你个怀东西!
说好的不疼呢!
疼死了!
林慕义摸上藤蔓的手中有那一撮绒毛。
像甜甜的绒毛。
他好想哭,哭自己傻逼,放着跟甜甜大好的日子不过,跑来寻死……
虽然他现在确实在哭,但那不是他自己控制得住的……
甜甜要是看到他这幅模样一定会很生气,同时也会嫌弃吧……林慕义想着,自己现在支离破碎,鼻涕眼泪一堆,很丑,很难看,谁会喜欢呢……
黄温腾还在讲,讲他的努力,讲他的不易,讲他人的狠毒,对自己的不公。
林慕义是一句也没听进去。
他在卖力,卖着他那所剩无几的力,将自己这根韭菜从签子中脱离开。
黄温腾只当林慕义肌肉抽搐乱动,依旧说着自己的情有可原。
正当他对着濒死的林慕义说得慷慨激昂时突然眼前一黑。
他一个激灵,眨了下眼,就见那勾着林慕义的藤蔓上已经没人,只有一滩死血。
血迹,对,血迹。
林慕义不见了,黄温腾不敢乱动,他寻着地上的点点血迹,找寻着林慕义的踪迹。
一点、一点。
是在朝着他靠近。
又是一个眼前,不过是眼前一绿,像是什么物体。
黄温腾下意识伸出手去阻挡,只听“噗呲”一声,林慕义惨白的脸出现在他跟前,他那残破的手穿过对方的胸膛,大口大口的鲜血染红着彼此的衣裳。
他的“结净环”已毁,手上的邪气迫切地找寻着林慕义体内的“老友”。
林慕义的神态中透着疲惫与无力,嘴角的嘲笑也是悲凉,眼神毫无生气,呼吸断断续续,尽显着枯竭。
黄温腾一时恍惚,这幅脆弱而凄凉的神情他曾见过,他曾在叶庭诺的脸上讲过。
林慕义握住黄温腾的右手腕,边呕血边虚弱道:“你错了,我正想要你杀我呢……我偏就……偏就要你杀……偏就死……”
“你!”黄温腾用着力,只想将自己的手抽出去,他不能,他现在不能杀人!
“你输了……”林慕义咯咯笑,眉头应疼痛而不停颤抖,蹙而不得,“你……不是要赤璋心吗?”
“给你……”
林慕义十分弱气地拍了一下黄温腾的手腕,被他一直握在手心的绒毛直接钻进黄温腾的肉体里,一股强大的拉扯感在两人之间产生。
“什么东西?你干了什么?你干了什么!”黄温腾怒吼着。
林慕义的身体慢慢往后仰,红蓝相间的亮光在两人肉体结合处带着血迸现。
“不!不!这是什么!”
黄温腾哀嚎着,他的手里握着赤璋心,可那东西却现出黑色的犹如章鱼触须般的东西缠绕着他右手的整个手臂,然后又慢慢延伸,吞噬着他整一个人。
“不——!啊——!”
黄温腾成了个黑色的肉团,林慕义倒在血泊中,临闭眼前想着的是甜甜,念着的是:对不起。
“啊——!”
黑色的肉团膨胀变大,大到缠绕着他的触须断裂开来,从里头蹦出尖角红眼怪,呲着牙,流着黑色的臭水,皮似鳄,身如山,牙比剑。
凄烈地惨叫声响彻整个无患之境,雾与雾的缝隙中竟透出丝丝光亮来,霎时间,天崩地裂,人声鼎沸。
不知是黄温腾变成的怪物大到无患之境这至洁的灵域无法承受而炸裂开来,还是……
“溪儿!”
呐喊声,碰撞声,哀鸣与怒吼,应有尽有。
是怪物的还是人的?如牛杂一般混乱入口,分不清哪个是哪个,滋味还是那个滋味。
混乱的滋味,撕心裂肺的滋味。
刑雾打不开灵域的大门,自叶舒死后,她已经很少回灵域了,就那一次,为了她的小侄儿,她回到那个怀念着的却害怕着的灵域。
只是如今,一切都完了。
黄温腾趁着大家不在的功夫回到灵域,改了进入的口诀,改了灵域的位置,甚至杀了灵域内的所有小动物。
所有不是人、不被他认为值得的生物,全死了。
林慕义喂过的小鸭,抱过的小兔子,一切他接触过的没接触过的,他所喜爱的“生与活”全死了……
无患之境的破没,灵域也开始幻灭,林慕义与那些已经被杀死的生物一同倒在自己的血海里,刺啦啦地暴露在丛林中。
“那是什么!”宣和的弟子指着暴露出来的邪兽大喊。
宣和的宗主一时震惊地呆愣住。
甜酉禾抱起躺在地上的林慕义。
“怎么办……怎么办……”他的精神几乎崩溃,不,应该说在他听到刑雾说她打不开门时已经崩溃了。
三魂入境不管用,他的来去自如也不管用。
为什么呢?他翻遍黄金卷书都不知道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他进不去!
他开始拔树,他开始找结界眼。
灵域也不过是厉害些的结界,跟岳家的没两样,他跟刑雾他们寻找着结界眼,又是念咒又是贴符,甜酉禾能做的只能是闭眼期盼,认真聆听,聆听林慕义能念他的小音,念他……念他……
即是希望也是绝望。
他已经崩溃,他听到了林慕义生命的消逝,他灵魂的支离破碎,他的对不起……
甜酉禾找到了结界眼,是一株紫色植物的幼苗。
他开始破门,暴力破门,那些被他拔了的树成了得力助手,沾着他的血,猛砸着结界眼。
无患之境破灭,灵域毁灭,他爱的人呀也要泯灭了……
甜酉禾不停地念叨着:“对不起……对不起……我错了……我不要把你给人了……我错了……我错了……”
“溪儿……”余玄清双眼无神,像具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一点一点地靠近,不敢相信自己所看到的一切,“溪儿……不会的……”
“不……不会的……”
甜酉禾拔出来的树还在泄愤,只是不是泄愤在结界眼,而是泄愤在那妖物上。
没有任何依托,有巨大如鲸的参天古树,有刚刚出芽的幼苗,整个丛林的地皮都要被掀起,集中毁灭那龇牙咧嘴不断发出哀鸣的怪物。
“啊——!额呜……”
邪物被砸的肉体飞溅,他在逃,他拼命地逃,横冲直撞地逃。
“玄清——!”刑雾大喊着,拦住失去灵魂一般不断靠近余临溪的余玄清。
“溪儿……”飞沙糊着所有人的眼,余玄清无声地落泪,眼睛死红,被刑雾扑倒在地护着的她依旧看着被甜酉禾抱在怀里像是已经死去的余临溪。
她不相信,她昨天才重新得到了自己的弟弟,她明明才重新得到。
为什么!
她开始疼哭:“为什么!”
“快抓住那个怪物!”严颜岩大声喊道,“是他杀了小溪!是他杀了小溪!”
他又对着宣和的人大喊:“你们宣和的人是干什么的!还愣着干嘛!快上呀!”
大宗主是第一个在狂风乱沙中反应过来的,他立刻下令:“快上!不能让这怪物跑到居民地!快除了它!”
“是!”
“是!”
宣和弟子得令,一个个唤出自己的佩剑,踊跃上前,这三宗主最为拼命,只因严颜岩在混乱中大喊了一句:
“此等邪兽体型堪比赤璋囚呀!移动的大功德,大伙还不快上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