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肆日(二十三)
长明宫深处的某间小小宫苑。
转眼就见到东皇太一的背影快消失, 卓远想也不想,追上去。
但就在他迈入阴影的前一刻,卓远敏锐发现, 周围环境发生了些微的改变。
……起雾了。
浓腻雾气有如牛乳泄地, 叫无形的手推向四面八方,将万事万物笼罩在朦胧下。
卓远只是转身的功夫,四方便已然到了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步。先前还如卫兵包围犯人般拥在他身边的无数草木,皆变成涌动白雾中, 一些模糊又扭曲的黑影。
微风依然吹拂,轻拍脸面的雾气潮湿温暖, 隐约带着一丝卓远熟悉的兰奢馨香。
是……清华池泉水的气味!
现下在清华池的, 只有李氏的天眼……难道是对付公子朝霜的陷阱出了什么问题?
无回剑出鞘了?就算是无回剑出鞘,公子朝霜一样只能驱散缠绕他本人身上的污秽才对。
洪福寿禄万万岁的恐怖之处就在于此。
异人可以祓除自己身上的污秽,却不能驱散其他人体内的。
这污秽根植于人们心中,就算一个人可以不对钱权名色动心,难道他能让别人同样不注重钱权名色, 能让别人不努力向上爬, 能让别人心甘情愿俯下身当垫脚石吗?
当然,他可以强行压制旁人,或者说道理,或者花钱, 总之威逼利诱,让旁人安分待在原地。但他之所以能叫旁人安分不多想,不正因为他比一般人更具权威?
既然利用了这份权威, 便也落入世道的比较中。
在人之上,在人之下,常人自有评判的标准。
公子朝霜……这种超然的出身, 于他而言,钱权名色,大概轻飘飘就像过眼云烟吧。
李氏的天眼或许会说,比起那些肮脏的东西,不如给他一个健康的身体。
但如果没有瀛洲李氏和谢剑主为他带来金钱权势,公子朝霜这种生来羸弱的男子,甚至没法在大荒上活下去。
“他不可能祓除……”
卓远自我催眠般低语,他和洪福寿禄万万岁都如此坚信。
然后,前左都督听到,雾中有清脆的声音在呼唤他。
“小远!”
卓远一下子辨别出这许久未曾听过的声音,不由瞪大眼睛,怒意崩裂在眼角。
“谁!……竟敢?!”
他猛地转身,寻声看去,就见一个穿雪白长衫的总角小童,兴高采烈地对他招手。
是他,是那个时候……
卓远听到那声呼唤时,就知道出现的会是谁,哪怕心中波澜万丈,面上没有半点动容。
他看到另一个眼熟的小童,怀中抱着比自己还高的画卷,手上提着包裹好的文房四宝,摇摇晃晃向白长衫总角小童跑去。
这抱着画卷的小童,面容看上去像是卓远的儿子。
卓远没有儿子。
很少人知晓,作为权倾朝野的佞臣,他身边居然没有女人。
所以他知道新的小童是谁。
是卓远自己。
他用画笔描绘过千万个他,唯有尚未束发前的他,这个一派天真的他,从没有叫卓远落到纸上过。
前左都督凝视年幼的自己数个呼吸,此刻,他的眼神恐怖到,认识他的人见到就会退开的地步。
最多十岁的“卓远”,丝毫不知晓,有人正用如斯恐怖的目光看他。小童抱的物什太多,跑过去时摔了一跤,差点哭出来,直到一开始出现的白长衫小童抱怨着扶起他。
卓远的狼毫笔甩出一条刀锋。
刀锋穿过他们,鼓着腮帮的白长衫小童,和破涕而笑的画卷小童,全无感觉。
他们毕竟只是过去的幻影罢了。
见此,卓远不再犹豫,转身朝印象里宫苑大门走去。
在这样的大雾中,他已无法潜入阴影,既然如此,就用正常方法脱出这个幻境。
耍弄诗中境,文中境,画中境,是文士的拿手好戏,卓远不会困在这里,对过往的记忆他毫不留恋。
地面的实感不曾改变,宫苑大门没有移动到别的地方去,虽然看不大清,但走偏一点时,能感觉到枝叶拂过衣袖。文士有方法判断六感上的真伪,他心中稍定,加快脚步,奔向东皇太一离开的方向。
但清脆的交谈声像是风一样,追赶他的耳侧。
“小声点,我偷偷带你进来的。”
“多谢殿下……但太傅说,我们今天应该读《礼论》的吧……”
“不是你说你想画清华池的吗小远!本殿下已经屈尊帮你提画具了,还要怎样!”
“非、非常抱歉殿下!要不,要不画具还是让我来提吧?”
“你果然很失礼地认为本殿下间不能挑手不能提对吧!”
“这,嗯……嗯……清华池,真大啊。”
“你半天就嗯出这玩意儿?确实很大就是了,就连皇子也不能随便进入,独属于天子的——”
“殿下,小声点!”
“嗤。”
侍卫的脚步声慢慢变大,又慢慢消失。
“不画吗?”
“不能在这里待太久,殿下,太傅会发现我们消失的。我认真看看,打个腹稿就好了。”
“哼,早晚有一天……我们想在这里待多久就待多久,那个时候,你也想怎么画就怎么画。”
清华池的主人只能是皇帝。
年纪尚小,白长衫小童已经有了高远的志向。
过往的“卓远”同样聪慧,明白他主君,他朋友,的未尽之意。
“早晚有一天吗……”小童低声道。
“别说了。”飞奔的卓远突然道。
过往的“卓远”听不见,“那,等到了那个时候……”
卓远骤然顿住脚步,转头,大声喝止:“别说了!”
不远处,他的殿下,和年幼的他,肩并肩,亲密站在一处。
过往的“卓远”道:“等到了那个时候,我想成为殿下的画师。”
说完,小童抱紧画卷,腼腆地笑了。
卓远站在那两个小童数丈之外的地方,瞪着他自己,唇上不自觉地咬出了血。
“画师……没办法保护任何人。”
他用力说,仿佛在试图告诫过去的自己。
前左都督没有发现,就在这一刻,他身上浮现微微明光。
微微明光,照亮了不是离卓迢渺很远的另一间宫室。
东皇太一在落下时就重新化为人身,白玉琼花枝悬在他身侧,仿佛昭示春天是他的护卫。
这间宫室,是此刻铺陈平京城内外的这弥天大雾,唯一不曾进入的地方。
似乎其中有什么东西与白雾相斥,逼得白雾不得不绕开。
……白雾的模样,真是奇怪的心剑。
东皇太一想。
谢崔嵬那讨厌鬼?
阿晕想。
年轻鹓雏心中些许不安,但他行动上不见丝毫妨碍,大步跨入宫室内。
“这回你可不逃了。”他道,以帝王的身份,向另一位帝王发出嘲笑。
新帝躺在榻上,瑟瑟发抖。
看守他的飞鲤卫百户,并不在此处。
东皇太一看都未曾看新帝一眼,他视线直直盯着屏风后面。
确实没有再逃了,大红袍,硬翅幞头,金黄面具,花白头发,打扮和新帝一模一样的洪福寿禄万万岁,从屏风后面走出。
“天帝……”他轻轻叹息,“你知道我是谁?”
“当然,”东皇太一道,“既然新帝在这长明宫说话没半点作用,还要靠卓迢渺才能活下去。那做主宫中和朝堂的,就是先帝吧。”
为何新帝继位十数年,还被称为新帝?
因为他确实还是新帝啊,权力并未从上一任天子手中,交付与他。
因为卓远在前面当着挡箭牌,无数人忽略了如此明显的不妥。
即便是阿晕,也是作为东皇太一时,才能感觉出其中的微妙之处。
鹓雏瞥一眼新帝,室内并无雾气,但,榻上,不过三十来岁,却已经生出白发,明显遭过许多磋磨的男人,呼应着谁一般,微微散发明光。
东皇太一道:“他是你的儿子,你却将他当牲畜。”
“牲畜?牲畜可当不上皇帝。”
洪福寿禄万万岁道,摘下遮挡面容的面具,露出苍老但和常人无异的面容。
目前出现的四尊邪神,其中生生怨母,万万大元帅,救难观音这三尊邪神,身上各有邪异之处。
一是白骨,一是蚂蚁,一是千手,以证他们并非常人。
但洪福寿禄万万岁却是人化为的邪神,看上去和人一模一样。
他道:“三灾将天地革新后,大泰将带领幸存的人们,建立新的皇朝。但大泰过往不能说没有犯任何错误,要信服于人,只能——”
“造出一个昏君,等万事终了,杀了他。来表示一切结束,值得庆贺。”
东皇太一道:“真可怜啊。”
洪福寿禄万万岁冷哼,“他坐上这个位置时,朕就告诉了他真相,他也同意了。”
“如果真的同意,你何必用大烟将他摧毁到这个地步?”
东皇太一并不相信。
“你不理解,这是为帝之道的不同。”
洪福寿禄万万岁:“当年那只鸿鹄留下此方天地,此后,羽族便是天下最尊贵的一族。哪怕到了这三灾即将破封的紧要时刻,你不必出面,自有无数人前赴后继,替你维护千年世道。
“大泰同样在紧要关头,为何高高在上的三秘境,越过朕,决定重启皇朝的轮回?
“这并非大泰之过,却要以大泰作为祭品。朕呕心沥血,尝试改革,可你们完全不放在眼中。既然如此,朕为何不能另选一法,延续大泰龙脉——”
“然后,你继续当皇帝?”
东皇太一之前已经因为卓远对羽族的评价怒过,现在懒得与邪神分说。
“你我为帝之道,确实不同。”
大荒无需一个天帝管东管西。
言罢,东皇太一举起白玉琼花枝,扫下。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早了一点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