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翌日(三)
顾王氏给太阳晒醒了。
一片狼藉, 无论是她还是其他没来得及跑掉的女人。她们像是已经给渔夫杀好的死鱼,剥掉了鳞片,带着浑身伤口、露出的内脏、无处不在的腥臭和粘液, 整齐码在案板上。
和鱼一样的光溜溜。
和鱼一样的臭。
和鱼一样的痛苦。
顾王氏还闻到一种气味。
是近年来, 大荒上每个人都熟悉的,死人的气味。
她想推开压在她脸上的胳膊,但昨天那几个土匪对她施暴时,折断了她的手。
便是放在整个楚州, 顾王氏楚绣的技艺都能算翘楚。外子从军后,一家老小全靠她支撑。
手要是废了, 顾王氏一时想不到全家该如何活下去。不过现在这情况, 就算手不废,好像也……
阿耶已是古稀之年,发现土匪进村,依然拔出当年参军带回的□□迎战。
顾王氏亲眼看到,他被土匪一刀砍倒在地。
而婆婆, 掩护小泉逃跑时, 给踹了一脚。
当时她们之间隔了有一段距离,但婆婆后脑勺撞在墙上时,顾王氏绝对听到了那一声清脆的响声。
那大概也是她最后听到的声音。
接下来她就给几个土匪拖进屋中,所以小泉到底跑掉了没有?
湘江水在夜间那么冷, 小泉会不会……
顾王氏思索着这些,脑子转动都是麻木的,像是颅骨下面根本流动的是钢针。
但想起小泉, 还是让顾王氏找回了一些力气。哪怕骨折,她也用力推开盖在她脸上的胳膊,终于能呼吸到新鲜的风。
这个时候, 她才感到身下在摇晃。
水浪声。
湘江的水浪声。
她们在船上。
顾王氏没法转头,眼睛只能看到蔚蓝天穹,和鱼鳞般的云气。她深吸一口气,想要压着嗓子发声,然后发现自己嗓子嘶哑到无需压,不用力的话根本发不出声音。
而且,只要说话,她就忍不住牙齿打颤。
“有人……醒了吗?”
顾王氏没得到回答,只听到几声抽泣。
她只能竭力将另一只没骨折的手,从另一个女人身下抽出来。折腾的时候她绝对抓挠了身边几个女人好几下,但有人的身体冰凉,有人身体温热,尚有呼吸,却和冰凉身体一样一动不动。
然后顾王氏用没骨折的手,微微撑起了身体。
她看到船驶进一座水寨。
简陋的水寨,依着一艘沉在这湘江支流小河河畔的大船而建,外围仅仅用树枝搭成篱笆,糊上一层泥。
渡口也十分不像样,有土匪从船上跳上渡口,结果直接摔水里。
顾王氏发现没人注意她,眼睛就盯住了水面。
如果趁这个时候跳进去,有没有可能逃跑?
这个想法才冒出来,她胸口就挨了一船桨。
顾王氏差点断气,想要落泪,但泪水昨晚就已经哭干了。
一条长满毛的黑腿从她脸上跨过去,一个粗野的声音在她头上响起:
“别磨磨蹭蹭!昨天上的女人太多腿软了吗!快把收获和女人都关进大船里去!修船的继续!马上就会有大军来入侵楚州了,我们必须快点到越州去!”
大军入侵楚州?
捂住胸口蜷缩的顾王氏瞪大眼睛。
怎么会?这几年从来是他们楚州四处征战,扩大地盘,才让她从军的丈夫几年不得归家。好久没听闻有外面的大军打进来了,怎么会?
她想不出个所以然,就给几个土匪粗暴拉起来,搬货物一样丢上渡口一辆板车。
有女人在土匪的手触碰到她时,陡然发出一声刺耳尖叫,随后响亮的巴掌声就会回荡在河面上。
但女人依然干嚎,直到她被丢上板车,丢到顾王氏旁边。
顾王氏认识她,这是她邻居顾六叔家小妹。
若是平常,顾王氏肯定已将这比她儿子大不了几岁的姑娘抱紧怀里,但这回她才往那边挪动一下,又一个女人丢进了她们之间。
那一双黑腿长满长毛的土匪,还站在板车边。他好像是头目,一直呦呵,但自己并不动手干。
他缠着头巾的脸上,和他的腿一样多毛。看到顾王氏的举动,竟然朝她翘起嘴角,露出一个能见到残缺不齐黄牙的恶心笑容。
“是个好女人啊,”多毛头目道,“记得听话点。”
顾王氏咬牙,从自己嘴里尝出了血味。
板车一震,其他的土匪已将这次抢来的所有活女人——船上死掉的丢进了河里——搬上板车,然后推动板车向大船走去。
顾王氏根本找不到逃跑的机会,血液如钢针,无法流动的麻木,又一次袭上她全身。
她们给关进了破了个大洞的船舱底部,从破开的大洞可以看见外面的土匪升起炊烟,搬出五六只大铁锅,开始煮早饭。
丢进锅里的,是顾家庄几十户人家艰难攒下的存粮,顾王氏和好几个村里的女人死死盯着那边,之前一直沉默什么声音都不发出的几个嫂子,竟然在这个时候发出了哭声。
多毛头目不知道在想什么,锅边走一圈后,第一个端走自己的一份后,就坐在船舱底部的破洞旁边,碗放一边,端着烟杆,但既不吃饭,也不抽烟。
顾王氏麻木的脑子几乎无法思考,只偶尔想起她丈夫,还有小泉。
便是在这种已失去所有羞耻的浑噩间,她突然听到噗通一声。
噗通两声,噗通三声。
大锅边吃饭的土匪,突然一个又一个倒了下去。
他们也没有留人警戒,刚做完一票,所有人疲惫又饥饿,全围在锅边,故而倒下后也层层叠叠,特别壮观。
就像死鱼一样堆叠在船舱底部的女人们。
唯一没倒下的多毛头目哈哈一声,一脚踢翻了脚边的碗,任杂粮粥和肮脏的泥土混合。
“这下可好了,可以轻装上路了。”
他迈着王八步走到大锅边,又一脚将大锅踢翻了。
滚烫的粥汤泼在那些死猪一样的土匪身上,但他们一个没醒。
多毛头目一转头,发现船舱里几个女人目不转睛盯着外面看,有几个眼里还升起了希冀,再次哈哈大笑。
“放心,这些家伙都活不过今天了。”他大声道,“我这算不算也为你们报仇了?以后可要好好伺候你们的恩公大爷我啊!”
顾王氏一时不懂他为何会说出这种话。
乱世二十年,这个世道里,逆来顺受的女人早就和羊羔一样,给食尽了。这里有十几个还活着的女人,而多毛头目要是杀掉所有手下,那他只有一个人,多对一,就算没法把多毛头目也给杀了,她们也可以逃跑。
更多女人眼里升起希冀,直到多毛头目丢了一把香料进篝火。
然后多毛头目摘下头巾,披头散发,就在火边跳来跳去。
他时不时发出尖叫,伴着香料点燃后蓬发出的奇异香味,火焰也变成了诡谲的青色,船舱底部的女人们,都感到无形的寒意如涟漪般扩散,让她们无法出声。
“陈将军的军营里没有一个人!都是空营,都是空营!”他喊道,“这楚州是待不得了!所有人全都要死!万万兵马大元帅——万万兵马大元帅——看一看啊,看一看啊,这些都是献给您的,献给您的!助我一臂之力,让我逃出去吧!”
“空营是怎么回事?”
“什么叫做陈将军麾下没有一个人?”
“不可能,我打听过了,我家汉子正在和越州打仗呢,虽然他没有传信回来,但衙门的阵亡名单上没有他,没有他!”
“如果陈将军手下没有兵,怎么会传出北边大胜东边大败的消息,总不可能江北和潮州大军打的是一阵清风吧!”
就连最麻木的女人,也清醒了过来。
顾家庄,乃至天星城周边,家家户户的汉子都从军了,有的人家里从军的甚至不止一个汉子。
陈家军的消息,是每家主妇最关心的消息,前线的一点传闻,女人每夜待在织机边,都要反复咀嚼。
多毛头目只是大笑。
青色炊烟升入苍穹,一时之间,天色都昏暗下来。
多毛头目好像感觉到了什么,他声音尖利地颤抖起来。
“都献给您,都献给您,万万兵马大元帅,万万兵马大元帅啊!让我成为您麾下的十人长,请让我成为您麾下的十人长!”
嚓——叮——
篝火陡然扩大,扩大到比人还高。女人们眼睁睁看到,一具披坚执锐的白骨骷髅,从青色火焰中跨出,像是跨过一道门槛,出现在这已经给青蓝色烟气笼罩的河边。
“本将乃是万万兵马大元帅座下右先锋”这具白骨将军出来便问,“就是你,向大元帅献忠?”
“是我!是小人我!”多毛头目立刻回答。
白骨将军扫一眼周围,似乎对这一批祭品的成色很满意。
“不错,你有资格当这个十人长。”
“这是小人的荣幸!”
多毛头目的声音更尖利了。
白骨将军那黑洞洞跳跃红色火焰的眼眶,看向船舱里的女人们。
以为自己以成功的多毛头目才要松口气,突然听到白骨将军问:
“那些呢,你不向大元帅献上吗?”
多毛头目留下这些女人,可是打算自己单独享用的,闻言就是一愣。
他迟疑了一下,就得到白骨将军一声拉长的“嗯——?”
多毛头目心一横,想到只要成功,想要什么女人没有,道:“当然是献给——”
“是这里吗?”
清越嗓音,如太阳刺破乌云一样,刺破了这片愈加浓郁的青色烟霭。
多毛头目诧异抬头望去,首先听到了汪汪狗叫。
一微高一稍矮两个身影,带一个孩子,和一只细犬,走进这雾霭中。
不,不能叫走进,他们只是靠近,就叫雾霭消融,向两边退避。
他们出现,逼退这雾霭。
“你们是谁?”多毛头目喊道,接着认出那个孩子,“你是昨晚逃掉的那个小鬼?你带两个人回来送死——”
他话没说完,刚才还和他说得好好的白骨将军,突然向前一步,抽出长剑,抹了他的脖子。
多毛头目不敢置信倒在火堆里,就和他那些不敢置信被下药的兄弟们一样。
篝火猛涨,看到阿晕和李朝霜的白骨将军,一步跨过篝火,直接跑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小鸟:……?
朝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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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26捉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