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逍遥奇门
问道宫内, 烛火通明。
大殿顶端倒挂着一尊青铜九枝灯,垂下无数根玉脂烛。烛台上游走着灵光纹路, 构成折叠空间的法阵,令这些烛火向下燃烧, 明亮而安静。
祁纵的身后拖出斜长黑影,他遥遥看见了那个久违的青衣剑道。卿迟坐在殿尽头的宗主之位上,笑着一抬手, 说:“笑寒, 祁纵,都过来吧。”
祁纵心底一震, 走上前去。只见还有三四十号尊者, 服色各异, 列座在大殿两边。这些人无声地投来目光, 祁纵一眼便认了出来,他们都是修真界举足轻重的大人物,就算不对外主掌宗门了,也多少在史册上留过一笔。
不过, 若是细看便能发现,这些正邪同盟的重要代表成员,没几个是真在这里的。他们坐镇于天下各方, 此时只是借灵讯印面谈,投射出自身的形貌罢了。祁纵走着走着,竟然看见了邵临枫,不知这人怎么比他们还先到, 在弄明堂的席位上装模作样地端坐着,冲祁纵挤眉弄眼。
祁纵轻松了些,和卿笑寒走到卿迟座下,一起见礼。
“还客气什么?坐。”卿迟让他们找座位坐下,道,“笑寒,把你们抓到的东西给大家看看吧。”
卿笑寒轻一颔首,从芥子袋中召出一枚菩提界。他抹去这木球上的简笔画,登时,一大团乌烟瘴气的东西汩汩流出,落在大殿中央,正是在胭脂镇作祟的魔物。
魔物显出了原形,是一坨烂泥般的头发,当中夹杂着大大小小、扭曲变形的人脸。
祁纵在邵临枫旁边坐下,跟他对了个眼神。然后见许久不见的百里惜从对面起身,念了句什么,定住到处乱流的魔物。她站在殿前,收起折扇,轻抵眉间,竟然生出了第三只眼——银碧色的符文自动勾勒,是一道纵目的形状,当中那眼珠子滚了一滚,盯住地上的魔物。
百里惜的双眼也变成了深碧色,八张符箓从她身后飞出,飘在魔物周围。地上霎时张开了一座八卦阵,每张符箓定一卦,乃是书派符修的祖传功法:逍遥奇门。
百里惜念道:“乾三连,坤六断,震仰盂,艮覆碗,离中虚,坎中满,兑上缺,巽下断。巽卦,风来!”
刹那间,巽字位的符箓烧作灰烬,殿内狂风大作,全部向魔物刮去,看似无形,却如千百片锋刃,将魔物斩成一截截。这魔物的本体是头发,便好比人被凌迟,当即惨叫起来。
百里惜道:“说出你们造魔的目的,我可留你一命。”
魔物歇斯底里地道:“呸!你们这些蝼蚁——惺惺作态的蝼蚁,落到你们手中便是生不如死,我还不知?要杀要剐都过来吧,我早就料到今天……啊——!”
还没等它说完,百里惜已经又念了一卦,这次是离卦之火。烈焰腾起,不断灼烧着翻滚的魔物,比刚才的风刃更加致命。一股焦臭味在殿内蔓延开,伴随着魔物狂乱扭曲的哀嚎。
百里惜淡定道:“说还是不说?”
祁纵微微皱眉,往后一靠。邵临枫则侧着脑袋,只用眼角余光去看,小声道:“祁兄,是不是很想给那玩意儿来一刀?没办法,它们嘴太严,基本都撬不出什么,只能用刑。”
祁纵道:“两卦之下,这魔物已经快死了。我们过来,就是为了看他们动刑的吗?”
邵临枫道:“嗐,你小看百里惜啦。乾字位的符可一直亮着呢,护住魔物的命脉,不会让它死的。”
祁纵这才发现,乾卦的符箓正在极缓慢地燃烧。魔物被困阵中,确实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生不如死。
终于,卿迟一抬手道:“算了。百里,你退下吧。”
百里惜的第三目立刻闭上了,两眼恢复正常。她应了声“是”,走回自己座位。
魔物奄奄一息,但仍嘶声笑着,张狂无比。卿迟打量了一会儿,头疼道:“还有办法套它话吗?各位,都动动脑子啊。”
几个到场的尊者闻言,先后动用了自家逼供的手段,却还是一无所获。眼看魔物就要死透了,众人别无他法,祁纵忽然开口,说:“我想问它话。”
卿迟一伸手,道:“祁小友,请。”
祁纵站了起来,对魔物说:“你们造魔的目的,肯定不只是给我们添乱这么简单。天上人间在安澜城最繁华的地带,人群密集,出了魔物怕是会血流成河。饕餮则是为人族而战的无量天尊,它堕魔了,你们的胜算会大大提升。但是,胭脂镇离最近的城关都超过千里,只是个普通的塞外小镇罢了。你,为什么要去那里造魔?”
听见他的问话,地上枯槁的黑发忽然动了动,从中撑开一张脸来。这脸上没有五官,只裂开一道缝隙,轻颤许久,阴森森地说:“祁……纵,你——不得好死!”
下一刻,杂乱的发丝间爆出一团魔息,全部向祁纵冲去。祁纵及时拔刀格挡,却还是被大力弹开,险些撞到梁柱上。
卿笑寒闪现在他身后,将人接住落地。
霎时间,卿迟站了起来,众人的神色都有所变化。只听那魔物尖声大笑,最后高喊了一句“永忠于无上魔尊”,便砰然化作微尘。
大殿里一时死寂,祁纵放下刀,喘息片刻。他道:“无上魔尊……是什么?”
卿迟的表情渐趋严肃,良久才说:“不知道,八成是魔族拥戴的新头子。北线的形势还不错,严祭酒过些天就回来复命了,到时候,听她细说吧。”
他说的严祭酒,便是剑皇严昼如。殿内气氛凝滞,卿迟见没人说话,一摊手道:“行了,看这魔物的反应,估计是祁小友说中了。魔族造魔的地点,另有玄机。可惜我们收集的信息太少,只能去调动以前感染成魔的卷宗,看能否归纳出什么。各位,可以行个方便么?”
他抬眉示意,目光看过各个参会的尊者。尊者们纷纷点头,表示会整理出自家门派辖地内的案卷,快马加鞭地送来。祁纵听他们这样讲,奇怪为何不通过灵讯发送,刚想问,却被卿笑寒牵住了手。
祁纵低声道:“你干嘛?他们为什么不发灵讯啊。”
“哥哥,我们还要把魔物的残骸送入浮屠镇压。路上再说,好吗?”卿笑寒笑了一下。
“好吧……”祁纵皱了皱眉,又问,“这魔物有残骸?死得渣都不剩了,就些魔息在飘,哪有残骸。”
“年史科讲师教过,魔物死后会留下亡魂、魔息、残念交织的混沌邪祟,若不清理干净,入夜后又会凝聚起来,化作无意识的魔体,逐渐壮大复活。”卿笑寒含笑看了他一眼,“哥哥没听?”
“呃……我那时候,好像在研究实战科的刀术课业……”祁纵心虚地轻咳了一声,“听、听你爹讲话。”
宗主之位上,卿迟抬手示意结束会谈,那些以灵讯显形的尊者们便消失了,到场的几位也陆续离开。邵临枫看祁纵没什么要说的,冲他挥了挥手,打着哈欠去要自家的卷宗了。
卿笑寒转向卿迟,道:“我与哥哥留下,收拾魔物的残骸。父亲请回罢。”
“好,那就麻烦你们了。”卿迟手撑下巴坐了片刻,起身叹道,“与魔族战,路还很长。笑寒,祁小友,三天后第二学载开坛,你们追查造魔一案若是缺少人力物力,可随时跟我说。”
卿笑寒一颔首,祁纵也行了个礼。卿迟嘱咐了一句早些回宿阁,便一个人负手走了。
终于,殿内只剩下祁纵和卿笑寒。祁纵不用再面对一群陌生人,显然松了口气。他看着卿笑寒走到魔物爆体之处、捏诀收拢邪祟,忍不住蹲下观察,果然见若有若无的魔息呈丝缕状升起,其中隐隐残存着尖啸。
祁纵转头,仰起脸道:“现在可以说了吧?为什么那些尊者要派人送卷宗来,卿宗主也不反对啊。路途遥远,花那么多时间,不怕出意外吗?”
卿笑寒微笑着轻叹一声,道:“哥哥,他们要的就是意外。”
祁纵一怔,认真起来,道:“什么意思?”
“被感染成魔者,无不遭受了极重大的苦难。而给他们施加苦难的,除了天灾,便是人祸。若没有势力手段,那些人能成祸吗?不能。而今日参会的仙门,就是他们辖地上最有势力手段的存在。虽不至于每一次成魔都和他们相关,但如果有强权者迫害了他人、致其成魔,总会和这些仙门私下交涉,以求自保。在记录成魔的卷宗里,就留下了漏洞。”卿笑寒垂眸道,“通过灵讯上交卷宗,仙门们便没时间填补漏洞了。所以,大家都心照不宣,派弟子送来。在这漫漫长路上,多半会突发‘意外’,遗失一部分他们想遗失的卷宗。”
卿笑寒说罢,看向祁纵。祁纵听得双眼溜圆,霍然起立道:“这怎么行!卷宗残缺不全,我们还怎么得到完整的造魔地点啊?”
“最心照不宣处,正是这里。卿迟给了他们掩盖小错、处理私务的空间,却不会给他们犯下大错、妨害公事的机会。所以我们拿到的卷宗,只会在事件细则上有所缺漏,除此之外,一应俱全。”卿笑寒说。
祁纵双眉紧锁,道:“可是这样不就……让那些曾暗中作恶的‘强权者’,彻底逍遥法外了么?卿迟他明知道这些事,为什么不管?”
“因为如古人言,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
卿笑寒话止于此,手中凝出一盏冰笼,容纳魔物的残骸。祁纵张口欲言,表情郁闷,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卿笑寒道:“好了,我们去浮屠罢。将魔物残骸投入塔中,才算是彻底杀死它。”
片刻后,卿笑寒又唤了一声:“哥哥?”
“啊?……哦。”
祁纵回过神来,低低地道:“我没事,走吧。”
“真的没事吗?”卿笑寒眼神温柔,道,“哥哥心里有话,为何不说出来。”
“说出来太幼稚了。”祁纵别开头,低哼一声,“不过你要听也无妨。迟早有一天,我会结束这种事情的。”
卿笑寒的眼底似有微光闪烁,而后垂睫轻笑。
祁纵顿时恼了,道:“笑什么啊!难道你也觉得这种事应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吗?我知道,卿宗主考虑的很多,但管他考虑什么,这种事就是不对!”
整座大殿里都回荡着祁纵的声音,卿笑寒却已转身,面上带笑,向问道宫的后方走去。祁纵忍不住拽住他,道:“你到底怎么想的?”
“我怎么想,重要吗?”
卿笑寒回头,意有所指地道,“我怎么想,对你而言,是重要的吗?”
祁纵被问住了。
迎着卿笑寒的目光,祁纵愣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立刻撤回手说:“你、你怎样想跟我没关系,我就顺口问一句罢了……你别多想。浮浮浮什么塔怎么走?再不去魔物都复活了。”
卿笑寒含笑道:“嗯,来这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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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惊了一场,祁纵半晌才定下心神,跟着卿笑寒走过抄手游廊,前往天井。他盯着卿笑寒的背影,试图看出点什么,可是卿笑寒言行自若,步履如常,和平时毫无二致。
祁纵七上八下,和邵临枫扯了许久的猜想又冒出头来,惹得他心里直犯嘀咕:“卿笑寒这人,着实不像个断袖啊。就算断,也不可能断到我头上吧,我看起来很像断袖么?……呸!”
祁纵想到悚然处,浑身一抖,干咳了一声。卿笑寒侧目道:“哥哥?还在受魔诫影响吗。”
“没、没有,你走你的。”祁纵忙说,然后顿了顿,又谨慎地道,“卿笑寒,我……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卿笑寒道:“什么问题?”
祁纵沉默了一瞬,说:“你知道断袖吗?”
作者有话要说: 【咸鱼牌注释】
百里惜念的“乾三连……巽下断”是八卦歌诀,朱熹写的;卿公子说的那句古人言出自《汉书》,意思是过分苛求的话没法团结别人。啊本来不想注释的,怕显得装逼,但不注释可能引起误会,就麻烦大家多看几行字啦=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