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神山婚典
天空无星无月, 夜色已深,一袭红影倏地掠过梢头。
祁纵速度极快, 却忽然向前一倾,紧紧地捂住口咳嗽起来。他痛苦地弓起腰身, 指缝中溢出不少鲜血,染红了苍白的指节。衬着上面环绕的墨青色魔纹,漂亮又妖异。
之前他推开刺杀他的帮主, 自己却被爆破冲击到了。经历一番快战后, 还提气赶路许久,现在内伤极重。
祁纵颤着手拿出一张地图, 按照上面标注的方位, 神山应该就在眼前了。
但他面前明明是一大片草地, 凸起来的连座坟都没有。
祁纵终于支撑不住, 跃下树梢。落地的那一刻感觉磕到了什么,可是他已经倒在地上,陷入了昏迷。
红衣浸血,愈发艳烈。他一动不动地伏着, 一时间毫无声息。
“哎呦,竖子踩我!”
空旷的草地上,突然冒出一声响。就在祁纵的脚边, 一块扑地的残碑猛地一晃身子,立了起来。
这块石碑年代久远,碑身半覆厚苔。碑面上“生人勿进”四个篆字却鲜明如昨,仿佛滚烫的朱砂刚被注入沟槽, 仍在汩汩地流淌。
只是不知这“生人”指陌生之生,还是死生之生。
老碑摇头晃脑,抖掉几片枯叶,顿时吓了一跳:“嚯,小娃娃你没事吧,咋咋咋莫啦?”
无人应答,地上的红衣少年气息奄奄。正在老碑焦急时,子夜到了。今昨在这一刻交替,时间迈入了七月初七。
霎时,碑石后浮现了一座险峻的山峰。像是有一支画笔饱蘸丹青,信手一挥,便绘出了黛色山形、苍翠草木。万物同时生长,白茫茫的雾气从山间涌向四方,如万马无声奔腾。
神山现世了,山外的人们仍睡得死沉。不知道就在这一刻,传说中的圣地踏上了红尘的边缘。
“远来的客人呀,留下便别走啦——我们这神山呀,世外桃源哪——”
一阵歌谣从山中传来,清新悠扬,满山的落叶随之“哗啦啦”飞起,清出了一条盘旋而上的青石长阶。歌声越来越近,一丛小牵牛花蹦蹦跳跳,从小径上跑了下来。
“老碑爷,好久不见!嗨呀,又是一年啦!”
它们喜气洋洋地跳上前来,结果被红衣少年的手一绊,“噗啦”一声全摔了:“哎哟——”
五六朵花摔得打结,好不容易才厘清了哪朵是哪朵,顿时惊恐道:“噫,什么玩意儿?”
“大概是个死人吧。刚踩我一脚就死了。”老碑语重心长地告诫道,“所以说不能踩我,俗话讲的好:‘善恶终有报,天道好轮回……啊呀!”
小牵牛花们立刻跳上了它的脑门儿撒欢,兴奋地嚷嚷。
“这里视野更好诶,我长高啦!”
“希祠鬼们怎么还不来呀?再不接到新娘子,就要错过吉时噜。”
“对哦,我们是负责祭礼婚典的,来帮山神大人迎亲……听说山神大人今儿有客人,但这个客人呢,最好不要看到他结婚。所以今年把婚典提到了第一步,嘿嘿!”
它们吵吵闹闹,叽叽喳喳,被迎头痛踩的老碑呜呜咽咽,哭哭啼啼。不过说谁来谁,它们面前的草地突然炸开,一队希祠鬼扛着花轿和彩礼,破土而出。
今日大喜,哪怕是这些家伙仿佛被棺材盖压过的脸,也透出了一股子眉飞色舞的劲儿:“小主子们,路上碰着个多管闲事的臭道士,这才晚了。”
小牵牛花们一张一合:“没关系,先让我们验一验今年新娘子的成色叭。”
喜帘拉起,盖头掀开,露出一身吉服的“新娘子”来——原来是一具纸糊的假人,白面上两坨红艳艳的胭脂,眼珠子又黑又圆,是件造价不菲的丧葬品。
在山神的祭礼中,“婚典”是象征性的祈福,预祝天下的有情非人终成眷属。
小牵牛花们对着这纸新娘左看右看、上看下看,都不吱声儿了。可能是因为花轿被拦过,希祠鬼们赶了路,所以纸新娘的脸晃歪了,狰狞又古怪。
安静片刻过后,小牵牛花们忽然齐齐回头,看向了老碑旁的那个“死人”。
“咦,他也穿了红衣诶,是吉服吗?”
“不如……把他换成新娘子吧,给山神大人一个惊喜!”
“万一他没有纸人姐姐美呢?”
小牵牛花们对视一眼,“先看看再说啦。”
它们说干就干,蹦到毫无知觉的祁纵身边,围着他的脑袋齐心协力:“一、二、三!”
祁纵翻过半个身子,它们顿时惊艳地“哇——”了一声,一鼓一鼓地吹起喇叭来:
“太好看了,这才是和山神大人相配的新娘呀!”
“噫,他好像是受伤死掉的?”
“呜呜呜谁欺负我们的漂亮宝贝……”
“别兴奋啦,快把他弄到花轿上去,捡到宝了耶!”
希祠鬼们闻言,都过来帮忙,七手八脚地用“死人”替换了假人。一切就绪,他们便敲锣打鼓吹唢呐,送亲上山去了。
喜乐传遍山野,只剩老碑立在原地。祭礼即将开始,今日是七月初七,天南海北的妖精鬼怪都陆续到了。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全部化作男女老少,从千里迢迢外赶赴这里,三五成群踏上石径。
他们互相搀扶,彼此问候,年纪小的在前面追逐打闹,年纪大的在后面笑着聊天。有些讲述自己从道士手下死里逃生的经历,有些分享这一年来行走人间的所见所闻。就连地上那具直挺挺的纸新娘,也受到精气感染站了起来,艳光四射,花枝招展,和他们一同走上山去。
老碑感慨道:“哎……没错儿,又是一年喽!”
_
躁动的黑暗之中,尽是嘈杂。
人声鼎沸,由远及近。
身下的东西一晃一晃,静止的红衣忽然一动,下边掩着的手碰到了绫罗绸缎。
花轿之中,祁纵刚恢复了一点意识,就被四面八方的喧嚷冲得脑子里一阵嗡鸣。等他好不容易睁开眼,入目的尽是明艳大红,刺得又闭上了。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反应过来,头上罩了块红布。
祁纵挣扎着抬了抬手,想从这个鬼地方逃出去。结果倒霉的人喝口凉水都塞牙,花轿就在这时落地一震,成功地把他又震晕了。
小牵牛花们急吼吼地指挥道:“傻大个,快把新娘子搬进侧门,还要给他沐浴更衣呢。”
几个希祠鬼依言办事,其中一个喏喏地问:“小主子,给他沐浴更衣做什么,往年好像没有这个环节啊。”
“往年当然没有,你觉得纸人能洗澡吗?可是今年不一样了喔。”
石阶的尽头,立着一座书院。这书院破败荒凉,一看就是处废弃之地,现在却挤满了“人”,有的长着毛耳朵、有的拖着大尾巴,个个兴高采烈,扎堆寒暄。
小牵牛花们和希祠鬼做贼似的,飞快地把祁纵抬进了厢房。
希祠鬼站在外面看守,小牵牛花们则把祁纵的衣服扯下来,将他丢进一个装满温水的大木桶里。
祁纵被这热气一蒸,总算恢复了几分意识,然后便听见一群小孩子在叽里呱啦:
“新娘子要用羊乳洗澡,皮肤白白!”
“不了吧,我感觉他比羊乳还白耶。真是一具好尸,好尸啊!”
“那不如洒点香料,姜葱蒜在哪里……”
“山神大人不吃人噢,你忘啦?”
……吵死了。
祁纵头痛欲裂,终于勉力睁开了眼睛。小牵牛花们正激烈讨论着新娘子戴哪套首饰好,一回头就见“新娘子”一脸杀气地盯着它们,顿时吓得滋儿哇乱叫抱头痛哭。
祁纵脱口道:“什么东西,滚出去。”
他此时眼眸乌黑发亮,脸色苍白,嘴唇血红,颇为瘆人。小牵牛花们哭爹喊妈地蹦出去了,祁纵打出一道灵力关门,听见它们在外面对希祠鬼哭诉:“新娘子他、他……他诈尸了!”
祁纵不予理会,动手沐浴。等希祠鬼们鼓起勇气,破门而入,他已经换上了干净的中衣,坐在矮榻上用灵力烘干头发。
被他一瞥,本来义薄云天的希祠鬼们立刻怂了,犹豫着不敢上前。小牵牛花们只好自立自强,举着玉钗金簪凤冠霞帔,挤到祁纵脚边。
“新娘子,先换衣服吧,求求您了!”
“对呀,吉时要耽误了呜呜呜,山神大人还在等呢。”
“就快赶不及了……”
祁纵完全不清楚现在是个什么情况,本没想理会,却冷不丁听见一个熟悉的词,倏地抬头:“山神?”
“对呀,山神大人。”一朵小牵牛花亲热地说,“山神大人的祭礼就要开始啦,大家每年都来的哦。像你这样漂亮聪明的活尸,也算是我们的远亲呢。”
祁纵半天才接受现实,道:“所以……这里就是神山?”
小牵牛花们:“对,这就是神山!”
祁纵一闭眼,轻舒了口气。不论如何,总算是误打误撞地进来了。等他再睁眼时,才注意到有哪里不对。
祁纵看着被举到眼前的吉服,面无表情地问:“这是什么?”
小牵牛花们:“您要穿的衣服呀。”
祁纵看向琳琅满目的珠宝:“这又是什么?”
“您要戴的首饰呀。”
“那我、我是什么?”
小牵牛花们齐声叫道:“您是山神大人的新娘子呀!”
祁纵:“……”
祁纵震惊了:“我是新娘?!”
他摇摇欲坠,不敢置信地问:“山神娶亲?每年都娶?……山神每年娶一门?”
“当然,这是我们这里的习俗嘛。”
祁纵快控制不住表情了,道:“那他每年都要——娶个活尸?”
“您这样的,多多益善啦!”
祁纵感到了震悚,不由得眼冒金星:“那山神他要……要……要和娶的妻子洞房吗?”
小牵牛花们害羞得涨成了粉色,说:“洞房呀,肯定要哇——”
祁纵:“……”
可他是具“男尸”啊!
男尸也行吗?
安静了一瞬后,小牵牛花们齐声惊叫道:“新娘子又死过去啦!”
祁纵当然没死。他经历了那么多大风大浪,不可能被区区“卿笑寒竟然每年奸尸”这种事吓死。不过,毕竟还是受的冲击太大,昏过去了。
小牵牛花们惊慌失措,一拥而上。可它们紧扒着床边,忽然对视一眼,然后猛地转了回去,举起那套华贵美艳的嫁衣。
一刻钟后,“新娘子”穿戴完毕。
毫不知情的祁纵面容平静,戴上了金镂凤凰的头冠,蒙上了银绣鸳鸯的盖头。他五官秀美,就是杀气太重,幸好有大红盖头蒙着脸,不然八成会让人以为,这位新娘要在洞房花烛夜凌迟亲夫。
而小牵牛花们看着盛装华服的新娘子,都高兴地直蹦,觉得今年真是撞大运了。它们钻进嫁衣下,托举着祁纵“站”了起来,在噼里啪啦的爆竹声中,把新娘子送了出去。
书院里早就聚集了成百上千的非人。他们簇拥着正中央的一位青年,一看新娘出来,立刻鼓掌雷鸣,各种吉利话轮番播撒:
“恭贺新婚,恭贺新婚!”
“今天大喜之日,祝山神大人吉祥如意,财源滚滚——”
“两位新人一定要早生贵子,开枝散叶啊!”
人声鼎沸,当中那人温声笑道:“与各位同喜,谢谢大家。”
月色濯濯,从云层后倾泻而出。欢闹喧腾的迎亲非人里,为首的是个青年。他身穿正红吉服,端雅得没有一丝烟火气,额心一点冰蓝神印,长睫鸦青,五官清俊,一看便是个如意郎君。
这人正是卿笑寒。
不过此时的他,身量愈发修颀,相貌虽然未变,但约在二十出头,平添了一分风雅之意。
小牵牛花们从新娘的裙摆下探出头,你一言我一语地说:
“山神大人,新娘子来啦。”
“快抱他去拜天地。”
“今年的新娘子很不一样喔,超惊喜的!”
卿笑寒笑了笑,道:“惊喜?怎样的惊喜。”
“您入了洞房就知道啦——”
非人们往日在人世生活,若想过得好些,便得拼上被发现真身的危险,混迹到人群中去。他们每日提心吊胆,不敢太过招摇,恐引来杀身之祸,因而各项婚丧嫁娶、红白喜事,都不敢操办举行。
只有每年的这一天,天下非人来到神山之中,可以肆无忌惮地玩乐。所以祭礼有个约定俗成的规矩,便是演练人间的四大喜事: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
另外三样都是非人们自行表演,唯有成婚交给了卿笑寒。毕竟神山已有三千年的历史,这位山神大人却至今孤身一人。全山上下都为他着急,想借着婚典的由头讨个吉利,争取早日让山神大人成家立业、娶妻生子。
卿笑寒清楚,非人们平日里生活不易,一年到头就指着这天热闹一番。另外所谓的“婚典”,其实只是让他和一个纸人装模作样地走过场罢了,真正享受其中的还是吃喜酒的非人们。
于是他默许了参演,并还算尽责,站在“新娘子”身边,按照司仪的高声指令,牵“她”的手去正厅拜堂。
卿笑寒将手伸到“新娘子”的广袖下,却什么都没碰到。
他不动声色,想着今年的纸人或许做得小了些,然后下一刻,便牵上了一只活生生的人手。
卿笑寒:“………………”
作者有话要说: surpris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