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长恨歌起
夜明珠靠在结界的边缘, 像靠着一堵不透光的墙。祁纵单膝跪地，凝神观察界外。
他的神色有一丝不敢置信：“这竟然是……魔息！”
此时的结界外, 海水仿佛变成了墨水。深到极致的黑暗中，透着一丝妖异的紫, 所过之处无不焦灼烧燎、毫无生机。翻涌不息的孽力里，还留存着魔物的嘶鸣，一旦靠近, 这些残响便如针扎般蜂拥而至。
祁纵和卿笑寒对视一眼, 两人都皱起了眉。就在这时，鲛人族的城镇忽然亮起光芒, 有人吹响了警备的号角！
“呜——”
沉沉的号角声动地而来, 满结界的风铃也叮咛不止, 瞬间打破了夜的静谧。
家家户户都亮起了光, 无数贝壳先后打开，青年鲛人们护着孩子，从房屋里游出张望。
祁纵道：“走，去镇上！”
他和卿笑寒立刻返回小山丘, 将其他人都叫了起来。许多学子还没搞清楚状况，四处问着“出什么事了”。
但听见镇上传来一声接一声的号角，呜咽般的低音撼得人心底发麻, 他们也多少感到了不对，纷纷向下方游去。
有学子拿出法器一测，高声惊叫：“结界被魔息包围了？！”
众人赶赴小镇中央，远远的, 祁纵便看见一群鲛人武士围绕着一个鲛人男孩，正在疯狂向他释放灵力。
祁纵惊讶道：“刻石？”
鲛人的灵力驱动一道道水流，环绕成一座球状牢笼。被困其中的正是刻石，但此时的他像是被夺去了神智，双眼都变得猩红。
刻石努力地将自己蜷成一团，却不断发出痛苦嘶吼。他像困兽一般，不要命地在笼中冲撞，小臂侧面的鳍都彻底绷开了。
一部分灵力构成牢笼，一部分灵力追随着注入他的身体。但刻石仿佛被其他东西主导了，竟然死活不让灵力近身，只想冲出去。
灵流被震得发散，勉强禁锢住他。不断有新的鲛人武士听见号角赶来，立刻换下脱力不支的同伴，增强囚笼的束缚。
祁纵正欲上前，却被人拦住：“公子，请不要过去！”
祁纵一看，是白天和自己交接的青年鲛人，立刻抓住他道：“刻石怎么了？”
“他……唉，公子，你们来这边吧。现在的刻石，不能受一点干扰！”
青年鲛人把学子们领到空地上，满面忧愁，仿佛不知道要从何说起。
祁纵抓住他问：“刻石到底是怎么回事？如果是不能说的秘辛也就罢了，但他这样下去会如何、有没有我们可以做的，也不能说吗！”
“公、公子！”
青年鲛人只好镇定心神，向他道：“你看见刻石的后颈上，那道月牙形胎记了吗？”
祁纵盯着撞来撞去的刻石看了一会儿，终于看见他飘拂的头发后，露出一道月牙形的印记。此时此刻，那道印记正散发着紫黑色的光芒，像是感染了魔息。
青年鲛人叹道：“公子，我们的每一代后裔中都会有个孩子，上半身生长着一枚逆鳞。而这个孩子，就是上天为我们选定的未来族长，我们的结界也源于那片逆鳞中。以前刻石承受深海水压已经很难，现在结界被不知道哪来的魔息覆盖，他竟还要抵抗魔息！”
魔息接触身躯，痛苦万分，灵力也难以与之对抗。祁纵瞳孔骤缩，忽然明白了为什么刻石从早到晚、都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
他是结界的化身，无时无刻不忍受着漩涡狂暴的吸力、海水千钧的压力，又怎会轻松展颜！
祁纵喃喃道：“居然……是他吗？”
青年鲛人焦急地道：“是啊，这一代的未来族长，就是刻石！若是一般的灵力也可以供给他就好了，我们鲛人族就算今日倾尽所有，也要请各位出力。可惜我们近乎于妖，修行的灵力亦是至纯的水系，各位的灵力与刻石并不相容，加入进去只会害了他。”
祁纵眉峰紧皱，道：“究竟是哪来的魔息？”
青年鲛人说：“不知道啊！这种情况，我们还从没遇到过！”
学子们也明白事态的严峻了。可是根据青年鲛人的说法，他们什么忙都帮不上。
祁纵的唇几乎抿成了一条直线，他一动不动，紧盯着灵力包裹中、那个全力和魔息对抗的男孩——他的皮肤开始显露灼伤的痕迹，后颈的逆鳞也“滋滋”地冒着烧焦的气息，他却仍压抑着痛呼，努力蜷身压制魔息。
长螺号角呜声不断，号召鲛人全族聚集。越来越多的鲛人武士加入了释放灵力的队伍，鲛人幼儿则不停地喊着刻石的名字，生怕他走火入魔。
最煎熬的，无非是惨象在前、却无能为力。
无人注意，卿笑寒的眼中忽然有金光闪动，将他的双眸都点亮成苍金。白衣飘拂的少年立于礁石之上，背后是无边无际的黑水，唯有他的眼是光明。
卿笑寒阖上眼睫，脑海里瞬间浮现出了周围所有力量的流动——冰蓝的水系灵力、紫黑的浓郁魔息，全部化作清晰的脉络，他一眼看去，如俯视掌心的纹线。
一股苍金的力量从他身下涌出，穿过众人脚下的地面，直达刻石下方！
鲛人的灵流织成大茧，搅动得海水乱窜，一线苍金巧妙地混了进去，没让任何人发现，直直地打在刻石的逆鳞上。
男孩闷哼一声，眉目瞬间舒展了不少。
在这丝金光源源不断的压制下，侵染逆鳞的魔息节节败退。
还有无数苍金的光芒以卿笑寒为中心，化作难以发觉的线状放射出去。密密麻麻、丝丝缕缕，伏地蜿蜒蛇行，到结界外和魔息轰然对撞，无声抵消。
刻石粗重的呼吸声骤然放轻，但剧痛仍在，撕扯着他的肺腑百骸。他满头都是冷汗，忽然感觉到了什么，艰难地睁开双眼。
模糊的视野中，是纷乱的水流。可是有个人影直穿人群，在一众惊呼声中破开牢笼，一把握住了他的手！
只是一刹，将他从地狱拉回人间。
祁纵喝道：“刻石！”
他将男孩拉向自己，浩瀚的灵流被破坏四散，他们齐齐腾空。
祁纵记得，苏明练特意向他强调过，长生殿修的心法《长恨歌》与众不同，可以吸纳周边一切力量化为己用——
那便也包括魔息！
刻石体内的孽力忽然停下，不再撕咬他的身躯，因为有一股更强大的吸力出现了，正在招引着它们。
远处的礁石上，卿笑寒也睁开了眼，因为震惊，瞳中的苍金浓度瞬间达到了鼎盛。他看见祁纵握住刻石的手，狂暴的魔息霎时找到缺口，争先恐后地涌出来，一股脑钻进了祁纵的经脉！
魔息入体，生不如死！
族长逆鳞，是最强之盾。可祁纵不过是肉体凡胎，吸纳这么多魔息，足够他粉身碎骨、魂飞魄散！
黑衣的少年一偏头，咳出大口鲜血。
许多人都动了。
苍泽子看他冲上去，伸手欲拦，却没拦住。苏焚琴下意识地跟着祁纵走，猜到了他要做什么，可已经来不及。邵临枫一句“别过去”还未出口，便眼睁睁地看见无数魔息涌向祁纵，瞬间吞没了他！
鲛人族武士大吼：“转移灵力注入对象——”
鲛人们都被突然出现的少年惊呆了，释放的灵力也断了一截，一时间安静无声。但是下一刻，他们猛地明白了过来，本要枯竭的灵力硬是被抽取而出，全部冲向半空中的祁纵！
刻石睁大了双眼。
他努力地想要看清眼前人，可是只看见一大蓬深红，像什么花在幽蓝中绽放。
眼泪从他的眼角渗出，飘在海水中，凝成了一粒粒洁白晶莹的珍珠，随着水流和灵流一起向那道身影荡去，好像就要这样、一去不回。
“不……不要！”
男孩充血的喉咙里，猛地迸发出了一声低吼。他一瞬间想起了很多事，初见时的不屑、后来的争吵、塞进他嘴里的糖，还有……还有许久之前，他的两个至亲之人也是这样。
如断线的风筝远去，再也没有回来。
刻石努力地伸出手，想去触碰那道人影，仿佛这一次没抓住他，就再也抓不住了。
后颈的伤口刺痛了一下，那一线苍金的光芒消失了。刻石支撑不住，绝望地往下坠去，离那人越来越远。
“求你们，救他……”
就在昏迷的前一刻，他看见一袭白影掠过眼前。
万丈深海，永恒长夜，鲛人全族释放的灵力达到巅峰，爆发出透彻而绚烂的光华，仿佛九天月色直达海底。无数鲛人的眼泪凝成珍珠，被吸引着盘旋而上，如同千万流星。
就在这片如梦似幻的光明中，有道白衣人影忽然闪现，将魔息缠身的少年拥入了怀中。
刻石离得最近，只有他听见了。
那人声音微颤，低低地说：“我们走。”
冰蓝的灵力失去掌控，乱流四散，待海水重归平静，其中已空无一人。
而刻石满足地咧开嘴，缓缓地、缓缓地，落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