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十八章
酒未尽,人未醉。
对某些人来说,喝醉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鱼儿却早已醉了。
她叫得最凶,喝得最少,醉得却最快。
她已趴在桌子上,只能勉强用两只手支起头。
她的双颊,已艳若桃花,她的眼眸仿佛也能醉死人。
可是她还能够说话,她痴痴地看着慕天容,道:“天容,你会不会唱歌你唱一支歌给我听好不好”
慕天容笑道:“好。”
他果真拿起一支竹筷,敲起酒杯。
酒杯叮叮,他的歌声已响起:“醉乡路稳宜常至,他处不堪行。”
他的声音居然很好听。
鱼儿拍手叫道:“好听,好听。”
慕天容得意地一笑,又唱道:“醉乡路稳宜常至,他处不堪行,醉乡路稳宜常至,他处……”
他翻来覆去,只唱这么一句。
当他唱到第十三遍时,鱼儿早已笑得喘不过气来,任飘萍忍不住道:“你唱得的确不错,可是,你就不能换一句唱唱”
慕天容笑道:“我只会这么一句。”
任飘萍不由苦笑道:“那你找一个没人的地方去唱吧,再唱下去,我的头都要昏了。”
慕天容笑道:“我知道我很笨,那么,你唱几句给我听听好不好呢”
任飘萍连连摆手,道:“我连一个字都不会唱,比你还要差一大截。”
鱼儿忽笑道:“我唱一段给你们听好不好”
任飘萍笑道:“好。”
慕天容早已拼命鼓掌,道:“欢迎之至,欢迎之至。”
鱼儿瞟了他一眼,已启朱唇,张玉齿,曼声吟唱:“世情推物理,人生贵适意,想人间之物搬与废,吉藏凶,凶藏吉……”
歌声曼妙,在空寂无人的长街上回响。
不知何时,夜已至,月已出。
月明如水,歌声更如水。
如水的月,如水的歌。
不知何处传来箫声,应合着鱼儿的歌声。
长夜中,长街上,明月夜,断肠歌。
夜已深,鱼儿早已经睡了。
他们并没有离开这个小店,因为他们知道,邵菊破已不必把他们放在心上。
三日后,长亭。
慕天容一想起这五个字,又怎能入眠
任飘萍正坐在床前,用一块青布,仔细地擦拭着他的那一把剑。
孤灯下,长剑如水。
他们都已不再说话,因为此时,该说的已说尽,剩下的,只是漫长的等待。
等待。
最无奈、最萧瑟的事情,莫过于等待。
那么,等待他们的,又会是什么呢
他们现在,又怎能与邵菊破抗衡
可是,他们永不会失望,永不会丧失信心,永不会轻易言败,永不低头。
因为,他们活着。
只要活着,他们都会努力。
英雄也会失败,英雄也有末路,天下本就没有不败的英雄。
但英雄毕竟是英雄。
夜已三更,油灯更暗了。
慕天容叹了一口气,道:“任飘萍,你为什么还不去睡”
任飘萍道:“因为你还没有睡。”
慕天容不禁心头一热,他的双目中,似快要有泪流出。
他不知自己做了些什么,却获得了任飘萍如此无私的友情。
患难见真心,朋友,总是朋友。
友情,是不需要理由的。
慕天容欣慰地笑了一笑。
他并不孤独,因为他有友情。
他笑了一笑,道:“我现在就睡。”
他说完这句话,立刻上床,盖起了被子,闭上了眼睛。
任飘萍笑了笑,已走出房间,轻轻地将门带上。
他在临走的时候,当然没有忘记吹熄那盏油灯。
灯一灭,月光便迫不及待地从窗户的隙缝中钻入小屋。
月光洒在地上,就像碎银。
如果月光真是银,天下人岂不都可以吃饱吗
慕天容不禁又笑了一笑,在这种时候,他居然还能够想到这么古怪的问题。
他的伤口已在发痒。
鱼儿打架虽然不行,治伤却是好手。
尤其是她的金创药,味道虽然很不香,效果却好极了。
伤口处,已被鱼儿仔细地包扎过。
慕天容在心中低叹:“鱼儿,你对我这么好,我该如何报答你。如果,有来生……”
他想着想着,已渐渐睡着。
这些天来,他总是在做恶梦。他希望,今夜可以做一个又香又甜的梦。
果然,门被轻轻推开,从门外慢慢地走进来一个人。
这是一个女人。
她那披散的长发在月光下如流动的水波,她身上长长的衣裙更使她像童话中的仙女。
可是她的眼睛中,为何迷离而朦胧为何在晶莹地闪着光
难道,仙女也有伤心的事情
难道,仙女也会哭吗
她走到床前,痴痴地望着床上的慕天容,泪水,更加明珠般滚滚滑落。
她从袖中伸出一只纤长的手指,仿佛想去抚摸慕天容那已不再丰润的面颊。
可是,她的手伸出之后,就久久地停在空中,她的手指,已在微微地颤抖。
慕天容蓦地醒来,吃惊地睁大了眼睛。
当他看清她的面容时,不禁惊呼道:“冰蝉。”
邵冰蝉再也无法抑制住心中的激情,已扑入了慕天容的怀中。
慕天容惊呆了,他真不敢相信,怀中这美丽的女人,就是他日夜的所思。
他喃喃道:“这莫非是梦”
他苦苦地笑了一笑,道:“老天为何总叫我做这种梦,老天爷真是太该死。”
邵冰蝉不禁将他抱得紧紧的,哭道:“这不是梦,天容,我真的来了。”
慕天容轻轻托起她的面颊,这张美丽的脸他实在太熟悉了。
这当然不是梦。
慕天容叹道:“你为何要来,你是不该来的。”
邵冰蝉幽幽道:“我又怎能不来,也许,这真的是我们的最后一面。”
慕天容苦苦一笑道:“见又何妨,不见又何妨,相见不如不见,你的确不该来。”
情到深处情转薄,慕天容已在深深地叹息。
邵冰蝉不语,只是痴痴地望着慕天容削瘦的面颊,忍不住,泪又涌出。
慕天容轻叹一口气,已将她轻轻推开。
邵冰蝉不禁怔住。
慕天容叹道:“你这样做,又怎能对得起唐君唐君毕竟是我的好友。”
邵冰蝉也轻叹了一口气,道:“天容,我嫁给唐君,你会不会怪我”
慕天容勉强笑了一笑,道:“唐君是一个很不错的男人,你嫁给他,那是你的福气。”
邵冰蝉道:“难道,你就是这样想的吗”
慕天容又笑了一笑,道:“这样想难道不好吗”
邵冰蝉道:“可是……”
慕天容打断了她的话,道:“你还是快一点回去吧,唐君一定很着急了。”
邵冰蝉无望地摇了摇头,轻轻地喊道:“难道我就不能再看你一眼,再和你聊一会儿吗”
慕天容正色道:“你现在已是别人的妻子,你,你最好不要这样说。”
邵冰蝉似在呻吟,道:“那我该怎么说,我应该怎么做”
慕天容实在不敢再去看那张绝望的面孔,他生怕自己会流泪。
最痛苦的,不是慕天容,也不是邵菊破。
而是邵冰蝉。
她现在该做些什么,说些什么,谁能知道
邵冰蝉悲叹道:“我知道,你和我父亲之间,有不可化解的怨仇,我来,不是为了什么,而是想对你说一句话。”
慕天容问道:“什么话”
邵冰蝉努力张了张口,却无力说出。
终于,她轻声道:“天容,我永远爱你。”
慕天容立刻怔住,并且一下子跌坐在床上。
他痴痴地坐着,脑子里反反复复的只有这一句话。
他没有发觉被子已落地,也不知邵冰蝉何时走了。
他更不知自己刚才遇到的是不是梦。
窗户,已渐渐染成了白色。
今夜,无眠。
长亭。
“明日才决战,为何我们今天就来了”鱼儿不解地问道。
慕天容和任飘萍已在仔细地查看长亭的周围。
他们没有放过一株树,没有放过一棵草、一寸土地。
他们好像是想在这里挖掘宝藏似的。
鱼儿更觉得奇怪了。
这些草丛中,除了癞蛤蟆,还能有什么呢
当任飘萍和慕天容终于查看完毕,带着一头一脸的草屑、灰土走到鱼儿身边时,鱼儿把手一伸,道:“拿来。”
慕天容一愣,道:“拿什么”
“宝贝啊。”鱼儿笑道,“你们找了半天,当然会找到一些宝贝啦。”
慕天容笑道:“我们并不是在找宝贝。”
鱼儿道:“那你们在干什么”
任飘萍道:“我们在为决斗做准备。”
鱼儿惊奇道:“准备难道你们在草丛中安排陷阱、暗器之类的东西了”
任飘萍道:“恰恰相反,我们是在查看邵菊破是否安排了什么机关。”
鱼儿道:“你们发现了没有”
“没有。”
鱼儿笑道:“现在你们已可以放心。”
慕天容道:“其实,邵菊破根本不会安排什么机关的,因为他用不着。”
鱼儿道:“那你们又何必看”
慕天容道:“因为我们还要查看一下这里的土质、地形的情况。”
“土质、地形”
“是的,”慕天容道,“土质的松硬,可以影响轻功的发挥,而地形则可以左右招式。”
鱼儿点头道:“不错,站在高处,则可以全力进攻,还要护卫下盘。”
慕天容笑道:“我知道你会懂的。”
鱼儿道:“可是我还是有一点不懂。”
“哪一点”
鱼儿柔声道:“你的双眼布满血丝,是不是昨天晚上没有睡好”
慕天容不禁垂下了头。
他又怎能对鱼儿说实话
鱼儿柔声道:“天容,你现在最需要的,就是好好地休息,你不懂吗”
慕天容勉强笑了一笑,道:“我知道。”
鱼儿笑道:“那好,现在我们回去,你一定要去睡觉,我来监视你。”
慕天容笑道:“好,在你的监视下,我一定不敢耍滑头,一定好好地睡觉。”
鱼儿笑道:“谅你也不敢。”
她说完这句话,忽地走上了长亭。
任飘萍蓦地发现,鱼儿的眼睛里,饱含着泪花。
她当然已知道,慕天容昨夜为何没有睡好。
任飘萍忽道:“我们该回去了。”
慕天容望着亭中的鱼儿,柔声道:“鱼儿,我们走吧。”
鱼儿转身,脸上泪痕未干,却仍是笑了一笑,道:“好,我们回去。”
回去
他们又能回到哪里去呢
三个人在晨风中慢慢地走着,脚下的路虽有千条万条,却没有一条路是他们自己的。
鱼儿忽道:“我们这是到哪里去呢难道还回到“凤巢”边的那个小酒店”
慕天容叹道:“除了那里,我们还能去哪里呢”
鱼儿叫道:“你难道就不能振作一点吗难道,你真的已是英雄末路”
慕天容笑道:“我哪里算是一个英雄,但我真的觉得我已无路可走。”
鱼儿道:“可是,以你这样的状态,又怎能击败邵菊破”
慕天容静静地听着,目中已有感激之色,他上前握住鱼儿的手,轻叹道:“我不知你为什么会待我这么好,我实在不知道,我该怎样报答你。”
鱼儿的脸上已有红晕,她望着慕天容含情的眼眸,轻叹道:“你到现在,才不装呆了。”
慕天容道:“到今天我才明白我以前有多傻,从今天起,我再也不装傻了。”
任飘萍笑了。
爱情也是一种武器,慕天容的心中既有了感情,他的武功也会多了变化。
无论邵菊破有多么强大,无论前途有多么黯淡,但只要有决心,没有办不到的事情。
小店中,慕天容已沉沉睡去。
明天的决战,需要精神和体力。
任飘萍也回到了房间,坐在床上,闭上了眼睛。
鱼儿轻轻地推开了门,走了进来。
任飘萍道:“他睡着了”
鱼儿点头道:“是的。”
任飘萍笑了笑,道:“你等了许久,终于等到了他的真心,你现在一定很高兴。”
鱼儿叹道:“可是明天……”
任飘萍也叹道:“明天……”
鱼儿叹道:“我来,是为了请求你一件事。”
“什么事”
鱼儿迟疑道:“我希望你好好照顾他,千万不要让他死,如果他死了,我……”
任飘萍笑道:“你放心,我绝不会让他死的。”
鱼儿道:“我知道你一定会尽力的。”
任飘萍忽道:“明日之战,我们并不是没有机会。”
“哦”
鱼儿的眼睛里,已有光在闪动。
任飘萍道:“邵菊破如今自认为已是胜券在握,他已经把我们当成了死人。”
鱼儿立刻懂了,她笑道:“这样,在他替意识中,自然有了轻视之心。”
任飘萍道道:“他对我们的轻视,就是我们唯一的机会。”
鱼儿道:“这就叫所谓的‘哀兵必胜’。”
任飘萍点头道:“是的。”
鱼儿忽地又道:“可是,邵菊破纵有轻敌之心,但他的武功仍是很可怕。”
任飘萍道:“是的。”
鱼儿道:“所以你们虽然有取胜的机会,但是,这个机会实在太小。”
任飘萍道:“是的。”
但他立刻又接着道:“可是,有机会总比没有机会好。”
邵冰蝉痴痴地坐在床前,痴痴地望着窗外的一片萧索景象。
唐君一直站在窗前,他在望着邵冰蝉时,目中皆是怜惜之色。
邵冰蝉忽地幽幽道:“我昨天,已去看过他。”
唐君点头叹道:“我知道。”
邵冰蝉眼圈一红,道:“我知道我不该去,可是我还是忍不住要去看他一眼。”
唐君勉强地笑了一笑,道:“你应该去看他,毕竟,他是你昔日的……”
他下面的话,又怎能说出口
邵冰蝉望着唐君,心中不由一阵感动。
这么好的男人,天底下又怎能再找出第二个来
她下决心,这件事过去以后,她一定一心一意地和唐君生活下去,直到永远。
可是,在这件事还没有过去之前,她又怎能不做些什么
她从床上下来,走到了窗前,和唐君并肩而立。
唐君笑了一笑,伸手搂住她的香肩。
窗外,寒风萧萧。
远处的花枝,早已残败,树木,也已经变成光秃秃的。
只有竹林,依然青翠。
在万木凋零中,翠绿的竹林仿佛给人带来了一丝希望。
邵冰蝉忽道:“唐君,我想求你一件事。”
唐君笑道:“你说。”
邵冰蝉道:“这件事,也许只有你一个人才能够挽回。”
唐君皱了皱眉,道:“你是说,叫我去救天容”
邵冰蝉道:“我知道你一定有方法的,你的方法一向都是非常有用的。”
唐君笑道:“你这么相信我”
邵冰蝉叹道:“我又怎能不相信你,毕竟,你是我的丈夫。”
唐君笑道:“你既然这么说,我一定会尽力而为,其实,这件事根本不需要你来提醒我。”
邵冰蝉禁不住倚在唐君的肩头上,心中充满了温馨。
她并没有问唐君会怎么做,她只知道,唐君一定会有方法控制这场决斗的。
她相信他。
因为,他是她的丈夫。
清晨。
郊外,长亭。
现在不是决战的时候,决战在黄昏进行。
但远远地,已走来了两个人。
邵菊破和黑衣老人。
他们的步伐坚定而有力,并且,合着一种奇妙的节奏。
黑衣老人身后仍背负着那柄长剑,火红的剑穗在风中飞舞。
他们在长亭外,停下。
黑衣老人道:“现在只是清晨。”
邵菊破点头道:“是清晨。”
黑衣老人道:“但是决斗却是在黄昏。”
邵菊破笑了笑,道:“你是不是说,我们来早了”
黑衣老人道:“是有一点早了。”
邵菊破微笑道:“一点都不早。”
黑衣老人道:“哦”
邵菊破笑了笑,道:“如果我猜得不错,慕天容他们一定也来过这里。”
黑衣老人道:“他们为什么来”
邵菊破道:“他们是来看一看这里的地形,熟悉一下周围的环境等等。”
黑衣老人点了点头,道:“我懂了。”
邵菊破笑了一笑,站在长亭上,笑道:“决斗的胜败,取决的因素很多,而我若想要取得胜利,自然是一点因素都不能放过。”
黑衣老人笑道:“慕天容和任飘萍已是穷途末路,何况他们又有伤在身。”
邵菊破严肃地道:“你错了,我们绝不能轻视他们,因为对他们的轻视,便是给他们唯一的机会。”
黑衣老人道:“我们不能给他们机会。”
邵菊破道:“绝不能。”
黑衣老人道:“慕天容的刀究竟是一柄什么样的刀他练的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武功”
邵菊破摇了摇头,道:“我也不知道。”
黑衣老人叹道:“若是连你都不知道,那天底下还有谁能够知道他武功的秘密”
邵菊破笑道:“我知道,有一个人也知道。”
黑衣老人道:“他是谁”
邵菊破笑道:“当然是慕天容自己。”
黑衣老人不禁笑道:“不错,不错,为什么我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想不通。”
邵菊破笑道:“往往最简单的道理,却是我们最易忽视的道理。”
黑衣老人叹道:“是的。”
邵菊破叹道:“同样的,人们总能看到很远处的东西,却看不到自己身旁的事情。”
黑衣老人道:“是的。”
邵菊破笑道:“幸亏,我没有犯这个错误。”
黑衣老人道:“所以,你永远是胜利者。”
邵菊破的目光渐渐冷酷,他淡淡地道:“永远也不会有人能将我击败,永远。”
当慕天容醒来时,已是晚霞满天。
他拍了拍脑袋,已不知道他究竟睡了多久。
他一醒来,就看见鱼儿和任飘萍正站在床前。
他不禁问道:“我睡了多久”
鱼儿笑道:“两天一夜。”
慕天容惊道:“我睡了这么长的时间”
鱼儿笑道:“所以你的肚子一定很饿。”
慕天容这才发现,自己确实很饿。
饿得简直可以吃掉半匹马。
他立刻就闻到了饭香。
饭菜,就摆在他面前的桌子上。
炖得烂烂的母鸡,四碟精致的小菜,一碗又香又浓的梗米粥。
居然还有一壶酒。
鱼儿笑道:“你不必吃得太快,否则会肚子疼的。”
慕天容道:“今天是不是决战的日子”
任飘萍道:“是的。”
慕天容道:“我想,邵菊破一定等得很急了。”
任飘萍道:“那就让他再等一会儿。”
黄昏。
彩霞满天。
有风,吹到人身上的风是寒冷而刺骨的。
因为现在已到了冬天。
长亭。
邵菊破和黑衣老人站在长亭上,已站了很久。
邵菊破并不着急。
黑衣老人已不禁问道:“他们为什么不来”
邵菊破淡淡道:“他们会来的。”
黑衣老人叹道:“他们迟迟不来,是为了什么”
邵菊破道:“是为了让我们等。”
黑衣老人道:“等”
邵菊破道:“是的,等令人心乱,心乱则招乱,招乱则必败。”
黑衣老人倒吸一口凉气,道:“任飘萍和慕天容真是好厉害的心计。”
邵菊破脸上已有讥诮之色,他淡淡地道:“可是,他们却忘记了一件事!”
“什么事”
“他们忘了,他们在叫我等的同时,他们也在等。”
黑衣老人笑道:“不错。”
邵菊破笑道:“所以,这其实已是一场耐心的较量。”
黑衣老人道:“决斗,其实早已开始。”
邵菊破道:“是的,高手决战,从一开始就开始斗智力,斗心力,在这期间,胜负其实已定,这样,到出手的一刹那间,便什么都已结束了。”
黑衣老人道:“所谓高手相争,只争一招。”
邵菊破道:“不错,真正的高手,只需一招。”
他顿了一顿,又叹道:“可是,为了这一招所做的努力,又有谁知道”
黑衣老人叹道:“人们只注意高手出手时的那份辉煌,那种灿烂的一瞬。”
邵菊破叹道:“所以真正的高手都是寂寞的。”
黑衣老人忽笑道:“我们已不再寂寞。”
邵菊破笑道:“因为有人来了。”
黑衣老人又道:“这个人绝不是慕天容。”
邵菊破笑道:“因为他是一个人。”
来人不是慕天容。
青衣,白袜,冷酷的眼神,手中的刀。
苏残月。
苏残月来了。
苏残月从大路上孤独地走来,夕阳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
他一步步地走着,似乎已把全身的劲力灌注到双腿上。
他手中有刀,却很普通。
普通的刀,不平凡的人。
他走到长亭前,停下。
邵菊破淡淡地看了他一眼,道:“你来了。”
苏残月点头道:“我来了。”
邵菊破笑了笑道:“你来得太早了,慕天容还没有来。”
苏残月冷冷地道:“他来不来都一样。”
邵菊破叹道:“我知道你迟早都会知道真相的,我也知道你会来的。”
苏残月冷冷地道:“你还知道什么”
邵菊破道:“我还知道你会死的。”
苏残月出手,挥刀。
刀不是好刀,但刀式却是石破天惊。
邵菊破没有动,因为黑衣老人已出手。
黑衣老人拔剑。
他拔剑的手式很奇特。
他的肩部一抖,剑柄已垂到左肋。
他用右手拔剑。
剑拔出,叮的一声,已击开了苏残月的刀。
刀法固然是好刀法,但刀却不好。
刀断,人退。
黑衣老人手中的剑已如匹练般刺出。
苏残月手中并无刀,所以他只有退。
黑衣老人冷笑,身子已如鬼魅般飘起。
噗的一声,长剑已刺入苏残月的左肩。
苏残月大吼,身子忽地向前扑出。
长剑立刻刺穿他的肩部,剑刃露出体外,有一尺多长。
可是,苏残月的身子已扑到黑衣老人的面前。
黑衣老人大惊,急丢剑,疾退。
他绝没有想到,苏残月会用这种拼命的打法。
他后退得极快,可是却有一道刀光更快。
苏残月带来的,不止是一把刀。
刀光一闪,血迸出。
黑衣老人的胸部,已被苏残月手中的一柄短刀洞穿。
黑衣老人狂吼,一指点出!
拈玉指!
噗的一声,黑衣老人的手指,已插入苏残月的眉头。
然后,一切都已停顿。
苏残月手中的刀,深深地插在黑衣老人的胸部,黑衣老人的手指,却插在苏残月的眉心。
两个人的身形仍未倒下。
可是,他们已死了。
他们,竟是同归于尽。
风更紧,寒意四袭。
邵菊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道:“这又何必”
当慕天容和任飘萍赶到的时候,并没有见到苏残月和黑衣老人的尸体。
甚至连地上的血迹,都已被遮盖了。
对于尸体的处理,“凤巢”一向有一种特别的方法。
邵菊破仍站在亭上,任寒风吹起他宽大的袍袖。
慕天容和任飘萍在他面前静静地站着。他们都没有说话。
只有风吹。
鱼儿并没有来,因为慕天容绝不会让她来的。
如果鱼儿在场,他也许会牵挂。
一旦心中有了牵挂,他的心,就会乱的。
现在,他又怎能心乱
鱼儿深深地懂得这个道理,所以,她没有来。
默然。
三个人在长亭上,静静地站着,良久,良久,都没有发一言。
暮色四合,天地一片苍凉。
有归鸦数点,林枝摇曳。
邵菊破忽地笑了一笑,道:“你们不必等了,因为我不会给你们机会的。”
慕天容当然明白,邵菊破绝不会给任何人机会的,他站在那里,几乎就像没有站在那里一样。
他的身子已变成虚无。
既是虚无,哪有破绽可循
所以,任飘萍拔剑。
任飘萍的手一动,邵菊破就动了。
剑光闪动,疾刺邵菊破的咽喉。
这一剑的速度,也许是任飘萍平生最可怕的一剑。
可是,剑虽快,有一点寒风却比剑更快。
那是邵菊破的手指。
你见过流星吗你见过火山迸发的一瞬吗
如果你见过,那么,你一定可以想象出邵菊破这一指击出的力量和速度。
叮的一声,纤长的手指已弹到任飘萍的剑上。
剑被这一指之力,激射而起,呛的一声,插入长亭上的木梁上。
几乎在任飘萍动的同时,慕天容也动了。
他已出刀。
没有刀形,只有刀声。
破梦刀!
破梦刀是无形的刀,还是有形的刀,在刀出之时,仍然没有人可以知道。
可是邵菊破毕竟是邵菊破。
他的手忽地一挥,已将任飘萍抓在面前。
慕天容大惊,急回刀。
又是刀声,但慕天容已退。
可是,一双拳头已冲出。
砰的一声,这一拳已将慕天容击飞。
邵菊破的拳头。
任飘萍手中已没有剑,且在邵菊破的掌握之下。
他手中虽无剑,却有拳。
拳风激荡,这一拳自下向上,猛击邵菊破的下巴。
邵菊破冷笑,抓住任飘萍的那双手一抖,一拧,已将任飘萍的身子拉开。
任飘萍拳已落空。
慕天容又扑了上来。
他受的一拳极重,几乎震碎了他的心肺。
他的肋骨也断了三根。
可是,他还是扑了上来。
任飘萍大吼,拳头又出,几乎同时,慕天容指亦击出。
任飘萍的拳头,慕天容的手指。
多少次的并肩作战,已使任飘萍和慕天容的配合,达到了完美的境界。
没有人能接得下他们的联手一击。
绝没有人。
邵菊破疾退。
他这一退,已退到长亭之外。
慕天容和任飘萍的身子立刻掠起。
任飘萍掠起的时候,手已触到插在木梁上的剑柄。
剑既在手,任飘萍又有何惧!
剑至,指亦至。
邵菊破忽地觉得后悔。
他仍是小看了慕天容和任飘萍。
噗的一声,剑已刺入邵菊破的左肋。
邵菊破大吼,又是一指点出。
没有人能避过他的这一指,绝没有人。
嗤的一声,一指点出,已洞穿了任飘萍的咽喉。
慕天容目眦欲裂,噗的一声,手指已深深地插入了邵菊破的右胸。
邵菊破冷哼一声,拳又挥出。
拳准准地击在慕天容的下腹,慕天容又被这一拳击飞。
他的身子飘如纸鸢,他口中涌出的鲜血又洒了一地。
砰的一声,慕天容重重地跌在地上。
他努力挣扎,想要站起,可是,他已没有力气了。
任飘萍已倒下,无声无息地倒下。
任飘萍死了,任飘萍怎么会死呢
慕天容的泪水已夺眶而出。
任飘萍倒在地上,静静地倒在地上。
邵菊破忍不住哈哈大笑。
他受的伤也很重,可是,他并没有倒下。
他摇摇晃晃,向慕天容走了过来,满脸尽是狰狞之色。
他的手上,已沾满了鲜血。
有任飘萍的血,也有他自己的血。
他摇摇晃晃地走到慕天容的面前,狂笑道:“我要杀死你,我要杀死你。”
慕天容在叹息。
他早已经知道,会是这个结局的。
邵菊破大吼,拳已出。
慕天容已闭上了眼睛。
他无力抵抗,也无力闪避。
他已准备闭目待死。
可是,任飘萍临死前对他的一瞥,鱼儿期盼的眼神,邵冰蝉的最后一句话。
慕天容忽地睁开眼睛,一声大吼,刀出!
破梦刀!
刀一出,梦便碎了。
梦本无形,所以,破梦刀也是无形的。
没有刀光,只有刀声。
风云淡淡,刀声淡淡。
慕天容已出手。
接着,便是一声惨叫,无比惨厉的惨叫。
邵菊破的腰部,已被这一刀削断。
好狠的刀,好快的刀。
邵菊破的鲜血已涌出,很多很多的血。
慕天容的眼睛渐渐闭上,他的眼前是一片血红。
风更大了。
夜已降临,无边无际的夜已将一切都遮盖。
不知过了多长的时间,慕天容已醒来。
他睁开了眼睛,就看见了唐君。
唐君仍是那样的飘逸洒脱,他仍在笑。
得意地笑。
当他看见慕天容醒来的时候,忽地又爆发一阵大笑。
疯狂而得意的笑。
慕天容吃惊地看着他,几乎已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唐君仍在狂笑,冷风中,他的笑声刺耳而尖锐,就像是野狼的嚎叫声。
他狂笑道:“邵菊破终于死了,一切都死了,现在,谁还能和我争”
慕天容静静地看着他,忽地什么都懂了。
他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几乎冷酷。
他道:“唐君,这一切,都是你的策划”
唐君又恢复了温文尔雅,心平气和,他笑了一笑,道:“不错,这是我的安排。”
慕天容道:“你之所以救我,又是为了什么”
唐君微笑道:“因为我知道,除了你之外,没有人能够杀得了邵菊破。”
慕天容道:“你救我,只是为了让我杀死邵菊破”
唐君微笑道:“是的。”
慕天容冷冷地道:“原来,你救我,全是为了你自己。”
唐君笑道:“若不是为了自己,我又何必这样做”
慕天容冷冷地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唐君笑道:“为了‘凤巢’,‘凤巢’的实力很庞大,无论谁得到它,都将成为武林中最有势力的人。”
慕天容道:“要杀死邵菊破,你的机会比我还多,可是,你为什么不动手”
唐君笑道:“我若杀邵菊破,‘凤巢’的人不仅不会拥戴我,很可能还会把我杀了。”
慕天容道:“这也是你和邵冰蝉成亲的原因”
唐君笑道:“父业子受,我虽不是邵菊破的儿子,却是他的好女婿。”
慕天容道:“你杀邵临池,也是为了同样的原因”
唐君微笑道:“如果邵临池活着,‘凤巢’主人的宝座哪里能轮得到我”
慕天容冷笑不已,道:“真是好本事,好计谋。”
唐君笑道:“谢谢。”
慕天容冷冷地道:“邵冰蝉真是瞎了眼睛,又怎会看上你这只披着人皮的狼”
唐君笑眯眯地道:“你岂不也是一样”
慕天容默然。
如果一个人三番五次来救你,你又怎能想到他是你的敌人
人们,总是看清远处的东西,而忽略了周围的事情。
慕天容叹了一口气,道:“唐君,你真是好本事,你已可以动手了。”
唐君笑道:“看在你曾把我当朋友的份上,我会让你死得毫无痛苦的。”
慕天容叹道:“我死在你手上,正好算是你为邵菊破报了仇。”
唐君笑道:“我知道你是一个聪明人。”
慕天容叹道:“聪明人是活不长的。”
唐君笑道:“对极了。”
他已伸出了手。
他的手指细长而白皙,他的笑容温和而亲切。
他已慢慢地向慕天容伸出了手。
慕天容看着他的手,忽地笑了。
他忽地又想起了一句话。
聪明的人是活不长的。
唐君是一个聪明人。
所以慕天容笑了。
他的笑容不是仅仅想起了这一句话。
一句话,是不会救他的命的。
他笑,只是因为他看见了一道光芒。
淡青色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