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少年心性
正月月末那一场大雪过后,一拐进二月,边郡的天就变了脾气,每天见着的日头眼瞅着越来越长。平头百姓知晓总算熬过了冬,近几天沿路驰道才慢慢有了人迹。
今日又逢大集,路上行的尽是十里八乡去赶集的百姓,至于做买卖的货郎小贩,早趁着天没亮前就赶到垂棘关外,早早抢下个好摊位。当然也有无赖的私自插棵苇草强占下的,但大多被早去之人随手丢掉,自顾做起自家生意。就因为这事,市集上没少打架拌嘴,巡逻的白嵬军也不管,相反还站在一旁看热闹,这帮天杀的兵痞,你打的越狠他们越高兴,徒添几分热闹。
薛禁就这般骑着马一路跟着人流晃晃悠悠来到垂棘关,身后就跟着一个侍从,名许杰,和薛禁、叶初都差不多年纪,自恨这关就整日跟在两人身后给他们擦屁股,为这没少吃了掌军纪的鞭子。
怯薛军一行昨儿夜里便到了镇西边郡,薛禁招呼不打直奔栾朝遇袭的那处驿站,随后整个驿站都被封禁,任何人不得进出。这一路上看过风信接连送出的谍报,薛禁对近些日子发生之事已了然于胸。栾朝几人的尸首用棺材装着放在驿站之中,只是可惜耿老头他们连个尸首都没留下。薛禁上过香后,拉着许杰朝着垂棘关而来。
关内不让牲口入城,两人只好将马匹暂寄在城外马厩,看护的老头张口便要三十钱,直让薛禁大斥人心不古,说话就要扯住老头理论,许杰眼疾手快一把拦住,如实付帐。两人走后,老头得意得掂掂手中碎银,哼!看你穿的花里胡哨,一看就是纨绔子弟,不宰你宰谁。转身跑到巡逻到此的白嵬兵士面前哈腰送上银两,算是今日的份子钱。
薛禁今日打扮不知从何处弄得衣裳,蓝色缎子衣袍,上面缀着竹纹,腰系玉带、手持折扇,大摇大摆在前面走着,许杰苦哈哈跟在身后头也不抬。
前几月冬日,由于上集的人不多,所以垂棘关集市都缩圈回城里。今日是开春第一集,整个城关外的地方都挤满了人,从城门口处沿着城墙往两边分散,加起来足有五六里地。这冻了一冬的湿地,被来来往往的行人、牲口蹄子踩踏,早就化成了泥巴。而暂寄的马厩并不在驰道边,一路往外走,人头熙攘、牛羊沸声,两人夹在人群中左摇右咣,待双脚踏上驰道的黝黑石板,两人恍如隔世,衣服下摆早已尽是泥点,就连脚上的靴子鞋底都偏到了脚侧。
“许杰,方才我要上前理论,你拦我不让,咱被人坑了你懂不?”薛禁一路未消气,走在前面喋喋不休。
许杰不堪其扰在身后边走边劝:“咱不值当,不值当!”
两人狼狈进城,薛禁便被道路两旁的琳琅满目夺了眼睛,一副没见过世面模样。每一处摊前都要问东问西,却始终不掏钱买下,惹得货郎不胜其烦挥手驱赶,这才悻悻作罢,转头换过一家。入城半天光景尚还在城门口晃悠,身后的许杰一脸了无生气。
薛禁踱着八步,手中挥扇如风,才走了两步又驻足在一处杂玩摊前,伸手拿起一只供奉用的紫金铜炉细细端详。这只铜炉不过手掌大小,炉身刻有蛟龙走江图,寥寥数笔却尽得气韵。
摊边货郞一见来人连忙上前招呼:“哟,公子爷好眼光,看上这个宝贝了!”
薛禁手腕轻掂着份量问道:“什么价钱啊?”
货郎神秘一笑:“您要真看中这宝贝,实诚价,您得给三十两银子!”
薛禁将铜炉随手扔回原处,转身便走。
“唉唉!”货郎转出摊子连忙拦住去路:“公子爷别走啊,咱都好商量!”
薛禁瞪起双眼,气急道:“你这是卖东西吗?你这是明抢啊,休想让我当这冤头!”
“唉,公子有所不知!”货郎回跑两步,弯身拿起铜炉递到薛禁眼前,打量过四下,神秘兮兮道:“这个真是宝贝,我们潼关府上头有条大河,公子知道不?就是那条叫汶水的大河!”
薛禁疑惑点头。
货郎继续说道:“那公子知道那条大河怎么事吗,里面有龙王爷啊,两岸多少拜祭的祭祠啊,那里面得有多少宝贝。唉!只是后来被朝廷禁了,这只香炉就是济州府祭祠里的庙祝临跑时偷出来,后来饿的没法才当给我的,这可是受了香火的宝贝,您说值不值这个钱?”
薛禁手举铜炉不屑道:“你这分明就是一铁制炉子,分量都不对,虽然确实出自老师傅之手,但卖不上什么价钱,你糊弄鬼呢?”
货郎一听此言,好似被抓住了痛脚,一把将铜炉夺过,瞪起眼睛喝道:“去去去,买不起就别看,走走走!”
张手推搡二人离开摊前,轻斥一声:不买捣什么乱啊!费我这些功夫!
薛禁倒也不恼,若无其事转身向前。
待走得远些,许杰沉不住气问道:“小王爷~”
薛禁连忙瞪他一眼。
汉子急忙轧住话头,换了个称呼:“少爷,那货郎说的是真是假,铜炉我看挺老的东西,真是假的?”
薛禁摇头:“假倒不假,但确实非紫铜质地。”
后面便没有了言语,让许杰也不知道到底是真是假,只得无奈撇了撇嘴。
这垂棘关大集,城中的买卖丝毫不比城外来的稀少,两边的小摊一直贯穿城中整条街道,薛禁不时垫脚遥望,只见到处摩肩接踵,好不热闹。
“唉,终归是局限于地势,远不如我恨这关宽敞气派!”薛禁双手背身,手中折扇轻拍脊背啧啧感叹。只是其一身污垢,又这般故作姿态,远不似想象之中文人公子那副潇洒模样。
许杰心思一转,探头说道:“少爷,咱要不把折扇收起来吧,天还尚寒,人家都看着咱呢!”
薛禁左右环顾,疑惑道:“我看那小说传记中文人公子不都是这样?”
说话回首一扇面拍在许杰脑袋:“你啊,还是修心不够,太在意世俗眼光,得再跟我历练历练!”
许杰轻抚痛处,气说道:“是啊,我自是没有你看得开!”
两人继续向前,薛禁又被沿路卖的胭脂水粉、皮草衣裙迷住了眼。
许杰沉不住气探问道:“少爷,咱今日入城,你不是说要来打听承安王爷的消息吗?”
薛禁一手提着一件衣裙,正不知如何挑选,随口应道:“叶初那小子早逃出城去了,指望咱俩来打探个屁哟!”
许杰哭丧个脸道:“那咱进城干嘛来了?”
薛禁诧异看其一眼,冷哼一声:“它白嵬军竟然敢打我兄弟主意,我自然要来看看这垂棘关是何等龙潭虎穴,正好带你来见识见识!”
他手里拿着皮草衣裙放在身前,来回挪动身体比量着。笨拙模样引得卖衣服的小姑娘不住娇笑。薛禁察觉她取笑自己也不在意,还呲着牙冲人姑娘憨笑一声,小姑娘顿时羞得掩面背身过去。
此时,身后许杰又凑上前。
薛禁长叹一声:“又怎么了?”
许杰以手捂嘴轻道:“我们漏了踪迹,被盯上了!”
薛禁双眼一亮,连忙伸长脖子四处打量,匆忙间倒也看不出异样。
“这白嵬军的探子可以哟,比我料想的还要早一点!”
“那咱怎么办?”许杰轻声询问。他倒不是担心两人安危,而是唯恐白嵬军背地出些幺蛾子,再生事端。
薛禁丝毫不顾忌,竟又自顾挑选起衣裙来,还破天荒掏钱买下两件,随手一抛丢给许杰,打头往前走:“赶你的大集,趁着今日开市,咱得多买些东西,回去时可以送给我娘亲,说不定给我定罪能判得轻些!”
许杰听闻此言,一想起远在恨这关那位贤良淑德的王妃,禁不住一阵寒颤,竟也打定主意认同此时买东西最为重要些。
两人直逛到散集,已是未时过后了,时间虽长,但入手的东西倒也不多。随着稀稀散散的百姓一路回到城门前,却被值守的白嵬兵甲拦了去路。
守将挎着兵刃一脸蛮横挡在身前,冷笑道:“他们两个,搜身!”
许杰闻言大怒道:“其他人为何可随意进出,唯独我二人要搜身?”
白嵬守将晃动脖颈,爆出阵阵咔咔声,狞笑道:“为什么?老子看你俩不顺眼!给我搜,若有违令,给我抓起来打入大牢!”
“是!”两侧兵甲立即执刃上前。
“放肆!我看你们谁敢!”许杰伸手护住薛禁瞠目大喝道。
周遭散集的百姓眼见于此,纷纷绕过跑出城去,城门处霎时空荡荡没了人影。
薛禁轻拍许杰肩膀示意无妨,一脸玩味地张开双手任其施为。白嵬兵甲搜遍全身,并将买到的东西搜寻一遍,却并无所获。
守将并不甘心,心思一转喝声道:“你等自关中买到的货物需留下,不得带走!”
此言一出,许杰顿时大怒,就连薛禁也罕见眯起眼睛。
幸好此时自城关之上跑下一白嵬兵士,凑到守将耳畔嘀咕数语。
只见白嵬守将眼中讶异一闪而过,虽即咬牙切齿道声:放行!
两人方才得以出城,又到马厩处寻得暂寄的马匹,骑马扬长而去。
城关之上,白衣文士眼望二人身影。
高适在一旁叹道:“终归还是来了!城中可有所获?”
范进摇头:“吴中既已出城,必会传信与他,此次未必是你我所想!”
高适皱眉疑惑道:“那他入关为何?”
范进哑然:“可能只是少年心性而已!”
说话偏首取笑道:“看来你这甩手掌柜是当不成了!”
高适闻言也自轻笑:“不愧是铁公鸡,只不过吃你一顿饭食,竟如此记仇!”
范进拢袖轻晃起身子,故意不看他喃喃道:“话不投机者不足以多言!”
高适无奈失笑。
垂棘关外的日头升得快落得也极快,这个时辰眼见已到尽头。两人迎着余晖遛马而行,不用回首便知城关之上有人目光相送。薛禁遥望天尽处,好似越过山岭荒坡,一眼看到了那碧波江上,轻笑道:“有意思,着实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