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阴雨满城
垂棘关外一片荒寂,一白衣身影沿着驰道缓步而至。
范进连夜回返,此时天已大明,一路奔波,脸上依然毫无倦色。城墙之上已无挎刀身影,范进脚步不停,入关走街穿巷避过散散人群,直入晋岳王府中。
通往晋岳王府的青石板路极为宽敞,但却是条死胡同,门前有一阔地,中间立有一处园圃,其中植有十余株十万大山独有的黑岩松,苍劲古朴,独成一景。路尽头有一长约七丈,府门等高的影壁,上面雕刻的是晋岳王荡寇平疆、立关据险的事迹,乃是当年朝廷为表其功绩,特选玄京城百里之外岩山特有的灰玉岩,由数十位能工巧匠耗时一年有余雕刻而成,再从京城直运而来,虽不着色,但光影转换依然层层分明、栩栩如生。
范进一路畅行,王府外的守卫对其放任自如。白衣文士在关中的待遇早已超出了所谓白嵬军参军知事的权限,只是众人皆习以为常。郡主特赦,在整个垂棘关就如同奉了圣谕,谁人敢管?
洛神阁院外,洛宓一身红衣,赤着脚站在地上。脚步微蹲,整个身子极有规律地轻轻摇晃,隔着老远便能听到传来阵阵“哗哗”声响,声音怪异。常人不知是何声响,但范进知晓,出得幽州,沿大河波涛东行,在山势龙脉尽头有海,临海而立,便可时时听闻到此声响,这便是潮信的声音。
传闻,武道高人修行至练气之境,一行一动间,周身血液便如同这大海潮信奔涌不息,谓曰心血来潮!
只见洛宓举臂缓缓推拳,速度极慢,行进间由拳变掌,随后猛然一掌推出,周身劲气喷薄而出,自脚跟到双腿,后沿背脊越至手臂,接连爆出“砰砰”震响。然后换过左臂,如此往复。
范进知武者练功忌讳,厌有旁人。洛宓练功之时只有两名贴身侍女在一旁候着。范进离得老远便停步,垂手肃立。
洛宓翻掌如花,脚步缓动,行进间吸气如丝,吐气如箭,有时又反之,每次掌势倾吐皆周身震动,附着余劲,或钻或抖,外人看来毫无章法。只有体内筋骨拉缩间“砰砰”声响不绝于耳,如同置身军营之中,弓手张弓箭落如雨。
洛宓直练了小柱香时间,脸上未见汗迹,只有头顶潮气化作白雾蒸腾而起。此时其身形猛然一停,白嫩脚掌探前一踩,整个场地发出一声闷响,红衣身影瞬时消失不见,再看已来到场地另一侧。也幸亏练武场地脚下铺的乃是玄武石,硬度堪比精铁,若是寻常石砖,恐怕这一踩,周遭数尺早已陷落成坑。
范进只是觉得双眼一花,洛宓便已到了数丈以外,再看原来位置,精铁一般的玄武石上赫然留下了一道浅浅脚印。
洛宓闭目站立,双掌下压丹田缓缓吐气,霎时整个身体如同死人,呼出的气息即便在其鼻下放置一根绒毛都纹丝不动。
如此又过盏茶功夫,洛宓才方自睁眼。侍在一旁的侍女连忙上前用云绒轻拭其额间,另一人跪身为其穿上鞋子,并举起臂弯棉帔缓缓披在身后。
见洛宓拾掇妥当,范进忙上前迎上,拱手施礼:“恭喜郡主武道又有精进!”
洛宓紧紧背后棉帔,轻摇臻首:“什么时候将头顶云雾遮去方算小成!”
说话看着他似笑非笑问道:“据闻先生对于武道也颇为精深,怎么,竟不知道?”
“呃~”范进面色瞬间赧然,一时噎住,不知如何应对。
洛宓见其囧样莞尔轻笑,径自前行,范进小心翼翼跟在身后,两名侍女放缓脚步辍后更远。
“昨夜可有所获?”洛宓目光无距,声音渺渺。
范进连忙自怀中掏出吴中所赠金符双手呈上。
洛宓指尖捻起,放在眼前轻轻摇晃数下,静静端详片刻,只见符印泛起波光金鳞煞是好看,随后随手将之丢回范进怀中。
“看不懂!”洛宓轻撇了撇嘴,明艳动人心魄。
“可有什么说法?”洛宓又偏头询问。
范进便将昨夜发生之事叙述一遍,自高适拦住黄杨去路开始,事无巨细。
末了说道:“依那青衣人所言,地龙牵连周遭地脉,他已变过阵法,引子便是这张金符,若将此符毁去,那城中固金阵未来十余年间会将地龙之力吸收殆尽,一场灾祸也会化为无形,此事牵连当年建关人事,至于该如何,还请郡主拿个主意!”
洛宓沉吟良久,伸手捻起金符内劲一吐,符箓瞬间化作灰粉随风散去。
洛宓轻声道:“此事我自有打算,你先不用管了!”
范进垂首应下。
两人又自前行数步,洛宓回首笑问道:“蛇影与我说,昨夜你与高适明明占尽优势,却故意放那二人一马,方才生出后面不可逆转的局势,怀疑你二人是怯薛军隐在城中的暗子,以先生看来,此事我查是不查?”
范进面露惶恐道:“郡主明鉴,承安王既已脱身,那这二人对垂棘关而言便如鱼梗在喉,强行咽下将之擒杀徒劳无益,还要与怯薛军交恶,做他人嫁衣。郡主与逐鹿王虽关系紧密,但擒杀二人乃蛇影之事,白嵬军应避免牵扯其中,不如放任其出关,以防事态扩大,再生事端。”
“再者!”范进面露轻笑:“昨夜纵使下官出手,那青衣人早已备好万全之策,亦能全身而退,故其能安然出城与我出不出手关系不大!”
“哦?”洛宓神色玩味:“听先生所言,我当真好奇那青衣人是何等人物,短短一夜竟让先生如此心折,相见恨晚!”
范进抬首看着院中萧瑟枝条宛如看到春芽吐新一般新景,喃喃道:“君子温润如玉、香雅如松,故心生向往矣!”
洛宓星目一缩:“那本郡主是不是该放任先生离去,去寻你那青衣知己啊?”
范进只觉后脊梁冒起一阵寒意,瞬间回神拱手道:“那倒不必,君子之交淡如水,两人初见乍然惊欢,相处久了却也未必,其实乏味的很,下官还是待在郡主身边心里舒坦!”
“嗯!先生厚颜倒颇有君子之风啊!有心了!”洛宓展颜一笑,胜过百园春景。
范进心下松了一口气,扯了扯嘴角:“郡主谬赞!”
洛宓复又前行,边走边说道:“先生与高适的为人我还是信得过的,先生也不必装得如此惊慌模样!”
范进听洛宓拆穿伎俩,面色一怔,随后却丝毫不以为然,探头笑道:“小心点好,小心点好!”
洛宓无奈摇头,又问道:“你查过高适了?”
范进心中瞬间换过数道思量,他亦把不准洛宓询问此事是为何意,随即正色道:“先前不知其身份,后有猜测便留了一下心,其毕竟乃武道榜天骄,落脚垂棘关,其心难测!”
洛宓点点头,并未对范进私自查验之事心生恼怒,却是劝说道:“你与他皆是白嵬军臂助,也不必如此生分,多走动一些为好!”
范进眉峰轻皱自是应下,随即洛宓踏进洛神阁院内,范进适时停步,待其走远自转身离去。
出得晋岳王府门外,一挎刀身影在转角处相候。
范进缓步走近,呲牙一笑,并未停步,拢袖继续前行。
高适与其并肩而行,问道:“如何?”
范进蹙眉做愤怒状:“你告我状了?”
高适一愣,理所当然道:“那自然!”
范进轻叹口气:“咱们郡主心里跟明镜似的,告诉我不必装做一些样子,多少有些画蛇添足了!”
高适步履放缓,落后半个身位沉思良久,才又说道:“崔恕昨晚死在牢中了,你知不知道?”
范进偏头问:“郡主知不知道?”
高适点头:“临明时已经知道了!”
范进淡然轻笑:“死了好,一了百了!”
两人一路步行,拐出王府青石板路,便来到长街之上,四处皆是烟火气息。
范进耸鼻吸气一脸欢愉,闻着香味来到一街角摊旁,炉上坐的是镇西特有的鲜汤,用鱼羊肉切碎混着煮,汩汩冒着热气,鲜香扑鼻。大早起来,配上两个生面烧饼,简直人间美味。
范进奔波一宿,闻着香味直咽唾沫,晃晃身子示意道:“走,我请你!”
高适一脸讶然,垂棘关出了名的铁公鸡还能有如此大方的时候,兴奋点头,急慌慌寻了个座位坐下,大声叫道:“老板,大碗,一斤肉十个烧饼!”
说话得意看着范进炫耀:“我的!”
范进一听高适吃得如此之多,当即便要反悔,却被高适奚落敢说不敢当,不是真君子,只得咬牙硬撑下来。
范进只要了二两肉,两个烧饼,看着高适大快朵颐模样,咬牙切齿道:“吃,吃死你,你是猪吗?这么能吃!”
高适讶然道:“我可是武夫啊,这点还是给你省着花,怎么,范知事武道精深,一顿只吃这么点?”
范进又想起昨夜几人在吴中亢阳符阵中,自己曾说武道也练一点的言语,想必高适这混子便是将此事告知了宓郡主,方才引得她如此奚落自己。范进狠狠咬下数口烧饼,神色郁郁。
高适一边吃着饭食,含糊问道:“那地龙之事怎么办,查不查?”
范进轻轻摇头:“莫插手!”
高适急慌咽下口中食物,还被噎了一下,急眼道:“不让查?那吴中出了关,怯薛军隐在城中的其他人毫无线索,抓不到老鼠,我们这些时日咋办,干等着?”
范进惊奇道:“你闲得吧,干活有瘾吗?清闲日子不会过?”
高适闷头吃饭:“那倒好,既然此事已过,我还是当我甩手掌柜,谁爱管谁管!”
范进抬头望望垂棘关露出那一条狭狭的天,没有太阳,这阴雨天气吃这鲜汤最是鲜美,若顶着个大太阳,味道便淡了几分。
范进轻叹口气,看似事情已了,就怕如同这天一般,阴雨满城。
大口喝下两口汤,笑说道:“但愿如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