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一饮一啄皆因心迹
突如其来的变故实在出乎人意料,黄杨似被吓懵了神,站在原地不躲不闪。牢房外不知何时早已被人替换掉的两名狱卒毫不留情,蛇刃从牢房栅栏空隙处直插肋间。
崔恕阴狠笑着,全然不复先前垂垂老矣的可怜样,竟是要笑看黄杨惨死当场。
就在这电光火石间的间隙,牢房角落处突兀闪过一道符痕,犹如黑夜中的萤火一闪即逝,志在必得的一击行至半路便再入不得半分。
两名蛇影再尽全力,结果刀刃仍然卡在栅栏缝隙之间纹丝未动,相持之间又有一缕金色蔓延至手臂,其形似网,转瞬便觉察举止滞涩,连身体都再动不得半分。
得意的冷笑就这般僵在崔恕脸上。
黄杨打趣道:“这便是你的依仗?”
崔恕死白的面上垂下的皮肉微微颤着,却不愿弱了气势,抚掌叫好道:“百般算计,却终归还是小瞧了你!”
黄杨任其故作姿态并未打断,只是稍缓才又疑问开口:“可你似乎并不太担心?”
“嘿嘿!”崔恕撩了撩被脚踩住的衣袍,斜仰着身子舒适坐着:“尔为渔翁,意不在酒,我又何必着急?”
常言伴君如伴虎,这在京里伺候贵人的活计最是耗人心力,崔恕这些年一路攀爬高位,脚下骸骨累累,丝毫不见得比那沙场搏杀、刀光剑影来的轻巧。对于人心算计更是熟稔,虽身陷囹圄,但把事情脉络看得分明。这怯薛军的风信兜兜转转耗上这些时日,必另有所图,有所图便有商量,有商有量、唯利趋之,这世间买卖尽是如此。
黄杨见其有恃无恐,轻笑道:“倒也没那般复杂,我只要昨夜蛇影交给你的那件东西!”
崔恕冷笑:“打得一手好算盘,可世事岂能尽如你意!”
面上虽不动声色,但崔恕心中却是一凛,这小小牢头,且不论昨夜里着了道是真是假,他终归未踏进这内牢,却对发生之事了如指掌,定是尚有其他帮手。先前早有准备,坏了蛇影谋划,今夜想要安然逃离这牢狱,恐怕要多费周折。心思急转间,悄然紧皱起了眉头。
黄杨反手抽出腰刀,刀身轻敲栅栏,发出清鸣之声,随口说道:“你若不答应倒也无妨,你死了我自己找便是!”
说话接连两刀递出,牢房外两名蛇影被横抹脖子应声倒地,杀伐果决直看得崔恕眼角狂跳。
黄杨转身持刀步步逼向缩在墙角的崔恕,原本还有恃无恐的老头忙慌了神,生死攸关之际哪还顾得上颜面,慌乱间站起后背紧贴着墙壁,大声喝道:“蛇影何在?,还不速速将我救下!”
嘶喊之下并无变故发生,崔恕举目四顾惶惶然道:“此人乃怯薛军风信,尚有同伙隐在暗处,此时不将其拿下更待何时?”
周围依然寂静,仔细静听就连平日牢房内隐约的嘈杂声都一点也无。
崔恕两腿发软颓然倒地,竟是再也无法起身。
人之身体自有乾坤,玄奥无双,内含一股精气神,平日里如雪泥鸿迹,最是难寻。可每每绝境之时,总有人凭此安然度险。这便是武道中人最为看重的心气,一口心气在胸,可安肠肚,让人不饥不乏,更可抵得上平日数倍力气。可若这口心气散尽,轻则大病一场,更有甚者一命呜呼也不乏有之。这崔恕便是如此,原本满心希冀骤然失落,强提起的一口心气顿时倾泻如注,身体已近油尽灯枯。
黄杨看着这让人生恶的老头,枯发杂乱,原本华丽的衣衫此时变得肮脏不堪,衣摆碎成一条条丝状拖拉在脚下,比之街边的乞儿尚且不如,倒也不着急着和他秋后算账,反是笑眯眯道:“枉你崔恕精明一世,被当成一枚弃子却犹不自知,实在可笑!”
崔恕惨然一笑:“你怯薛军也会使这肮脏手段,难道不令人耻笑?”
黄杨撇嘴轻吸口气,似是有些牙痛:“你这老头还真不讨人喜,只是和你说话便叫人生厌!”
摇摇头又自说道:“你百般希冀可如今又如何,承安王早已脱困,白嵬军在十万大山中苦追数日一无所获,昨夜若非符阵所阻,你安能有命享用今日饭食,这般粗浅道理,你这掌事大监能看不明白!”
崔恕无力闭目,有些事不是不知,只是不想,至少不敢想。久而久之骗过了自己也就骗过了,事到临头,知晓真相自己竟已然不信了。此间脉络细想起来并不复杂,独身出京所谓的便宜行事;洛宓毁其修为不留余地;而后翩翩而至的范进那一句权宜之计;蛇影行至眼前,独独留下信物;今日去而复返却又隐瞒行迹。若非眼前这牢头被叫破身份,恐怕也不会暗中相告。到底所欲何为,其向难明。
想至此处又不由猛然翻醒,此次谋划,那承安王生死只怕也是个幌子,自己才是那枚关键的定局棋子。猎人与猎物的悄然转化,自己竟还趋之若鹜、甘之若饴,这无心之局恰如羚羊挂角,最易让人忽略抓不住暗中的那条隐线,一饮一啄皆因心迹。
”好!好得很呢!好的很呢!”
崔恕嘴角垂涎,口中喃喃重复着。
黄杨嗤笑问道:“是不是有些失望?”
崔恕垂首,整个人了无生气:“从未希望便未有失望,但这人混当得久了,总会慢慢忘了一些本该铭记于心的东西,到头来不免失落,悲哀心死,那你说这人是忘性大一点好,还是记性大一点好?”
说话蓦然抬首,一双枯槁双眼直盯着黄杨:“先前我故作试探,恐怕你也已经暗中记录下来,我所言对是不对?”
黄杨点头,伸手自怀中摸出一张符箓:“玄门术法便有‘捕风捉影’这门手段,你见多识广,自当知晓!”
崔恕也自点头,沉思片刻又道:“我若再将昨夜蛇影所留信物交予你手,可活否?”
黄杨苦恼咂咂嘴:“若加你一人,你我必死!”
崔恕默言苦笑,抬首仰望房顶:“我崔恕久居人上,何等尊荣,竟都要我死!”
伸手自角落的一处凹陷处扣出一枚令牌,挥手掷于地上,疯魔大笑道:“可你们谁能杀得了我?谁也杀不了我!”
大笑间气息戛然而止,竟是自断心脉而亡。
黄杨弯腰捡起令牌,牌身青中泛红,是道门中独有的赤铜所铸,正面刻有道家天门隐于山峰云雾之间,背面所书玄之又玄敕令,造型之奇,也不知归属何方势力。
黄杨妥善收起,望着崔恕未曾瞑目的可怖面容,轻笑道:“天作孽犹可活,自作孽不可活,你自己倒是说说是忘性大一点好还是记性大一点好?”
暮色渐晚,镇西郡邑街上依旧行人如织。幽州冬日虽然苦寒,但一郡主地实非偏远镇驿可比,直到华灯初上,方才是一日中最为繁华之时。城中各处酒楼、烟花柳巷处处张灯结彩,好不热闹。
春雨楼门前,老耿头背着包袱,双手托着一把老旧奚琴慢慢走下门阶往家赶。在说书这行当里混了一辈子,每到这个时辰便要歇工,再晚便是那帮戏子舞姬的场子,这人呐,好似白天黑夜是截然不同的两面,到了晚间谁还有兴听这吱吱呀呀的枯燥乐子。
沿途依旧顺手带上一张葱饼,在鏊子上熥得吱吱冒着油,不必就着菜肴,便可吃得满口喷香。耿老头自己孑然一身,在饭食上自然简单,没那些讲究。
一路吃着走街穿巷,赶着城门尚未封闭,出城行个里余地,到家正好下肚。老耿头住的是城外的农家院落,四处都是低矮的胚房,老了也闲来无事,睡得也早,就爱坐在院子里拉上一会奚琴,见了月明就进屋歇着了,再加上农家宅子离得都远,多少年来邻里都习惯,倒也不觉着吵人。
老人闭目拉着琴,口中喃喃自语,他最擅长讲的便是逐鹿传和群英传里的选段,写的是当朝天下总理逐鹿王年轻时和至主云璃那一帮惊世之才的故事。但为了糊口,也要不时写上一些新段子,就要趁着这会功夫翻来覆去练口舌。声音不大,常人听来咿咿呀呀不知所云,只能听着颇和音律。
练着练着便晚了一些,四周静得有些吓人,这农户庄里说是安静,但总免不了谁家的鸡狗猛不丁叫上一嗓子,可像今晚这般静得倒是罕见,连风也没有一丝。老人似有所感,睁目望了一眼,却未加理会,仍自顾练着,只是琴声越加凄凉起来。
低矮的院墙上不知何时蹲下了数道人影,黑不隆冬看不清,约摸着够有十来人,在月明下影子婆娑,恍如游蛇。
小院里琴声悠悠,拉琴之人伴着琴音抑扬顿挫道:“怎么城里那些个富家门户还没得够,偷鸡摸狗摸到我老头子这了?”
墙头之上,这群不速之客居中有一首领抱拳朗声道:“千里清秋多娇色,奚琴咽咽尽死声,悲秋客,久违了!”
院中老人眼皮也不抬,依然拉扯着琴弦:“哟,你是哪位,你们蛇影总爱这般遮遮掩掩,我老头老眼昏花,实在认不出你是哪个?”
居中之人厉声道:“我倒是不介意你临死之前告诉你!”
老人轻笑道:“吃着碗里望着锅里,你们倒是不肯吃亏!”
手中奚琴琴声未停,只是曲调减缓,却又突然嘈嘈急如骤雨,小院中霎时充盈锋芒,虽眼不可见,但却让人如芒刺背。
老耿头大笑道:“那何必光站着,不如到院中都露上两手!”
风刃肆虐,犹如犁庭扫穴,只留下满地粗浅不一的道道切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