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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枯木逢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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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淅淅沥沥的小雨织出一片朦胧水雾,李芜听到姆妈们在外面小声抱怨道路湿滑难行,这样的日子还要出去拜访别家大人,实在是没事找事。

    他并未出言反驳,将看了一半的书收进袖袋中,起身推开门。

    小主人一露面,外间嘈嘈切切的声音骤然停下了。

    李芜恍然未闻,望向廊下滴落成线的雨水,问道:“母亲妆点好了吗?”

    女子梳妆打扮都要许久,他父亲总会叫他多点耐心再等一等。

    温和识礼的小公子并不会苛责下人,这也是为什么仆妇们敢在他房门口窃窃私语,毫不顾忌主人家能听到。

    顺着游廊走过去,正对上母亲弯弯的眉眼。

    他扶着母亲登上马车,前往父亲口中所说的“同僚”家中。

    正如家中仆妇所言,道路被雨水冲刷后变得泥泞易打滑,车夫小心翼翼驾着车,不敢随意乱扬马鞭。

    他从袖袋中摸出那本看了一半的书。

    母亲埋怨道:“会伤眼睛的,只是一点路程,歇一歇吧。”

    父亲也附和道:“知道你用功,但这么点时间读不读书,都不影响你以后考状元、做大官。”

    他们一直相信自己的独生子未来能够出类拔萃,周围人也是这么认为的。

    李芜听话地放下书,转而看向车外。

    江北李氏往上数几代,大约也能跟什么县君、乡君之类的搭上关系。延续到他父亲这一代时,已经只能在地方上混个一官半职了。

    万幸的是,他父亲累积贤名,在述职时被皇帝看中,右迁至帝京。

    当时许多人前来贺喜,李芜只是站在父亲身后,略显拘谨地学习应对上门的客人们。父亲前一晚分明还是喜忧参半,今日见客时脸上完全不见忧色。

    他知晓父亲在为什么发愁。在江北,李家尚且有说话的地儿,商贾大户都得看地方官的脸色说话,去了帝京他们家便是个一文不值的小京官。而父亲不是那种会剥削压榨的人,因此家中全靠祖荫遗留和父亲的俸禄过日子,连去帝京需要打点的银钱都是亲朋好友们一点一滴凑出来的。

    父亲的原话是:在地方上做成了父母官,也只能庇护为数不多的人,如果去了帝京得以晋升,便能护住更多四方百姓。

    因此,即使在雨天要去同僚府上拜访,李芜也不会说半个不字。

    到达目的地的时候,雨恰好停了。他扶着母亲下车,搀着她走没有泥水的一边,防止溅脏了裙摆。

    由此可以看出,这位大人也不是什么权贵之家,至少家中没有足够多的仆人将门口也打扫得一尘不染。

    长辈们叙话,父亲看出他心不在焉,就寻了个由头让他自己出去转转。

    他应了一声,找了个光线好的地方坐下来,抽出那本看了一半的书继续读了起来。

    直到脖颈发酸眼睛发疼他才停下。想起母亲的叮嘱,他收起书,却发现自己忘记回去的路了,只好先四下转一转。

    廊下的某处吸引了他的注意。

    李芜定睛细看,一个雪团子似的小姑娘睡得正酣,日光正好晒在她睡得那处。

    他不由得起了一点坏心思,走上前,挡住了阳光。

    小团子动了动,似乎是被动静吵醒了,慢慢睁开眼。李芜便后退两步站定。

    能在廊下睡午觉,大约是主家的孩子。他暗想。

    小团子听了他的请求,一口答应,完全没有被打扰了美梦的怨气。

    李芜跟在她身后,小心地避开她过长拖地的裙摆,还要提醒她注意周围走来走去的仆妇们。

    小团子说道:“我叫燕燕。”

    李芜点点头,寻常人家在女儿小时候都会起个叠字的乳名,等长大要谈婚论嫁时再起个正式的名字。

    小团子带他回了正厅,他一扭头,小团子却没有上前,只是怯怯地躲在角落里偷看。

    长辈们的关心簇拥而至,他分不出旁的心思。等到应付完长辈们的询问,余光扫过去只有空荡荡的角落。

    父亲只娶了母亲一个,也只生了他一个独子,自然是没有体验过嫡子庶子的区别。

    回程时候,他提起来这事,也只得到了父母淡淡地回应:“薛家人口不少,有疏漏也算正常。今日她给你带了路,薛大人自然也会多注意到她。”

    他垂下眼睫,没有再问。

    然而父亲终究是没有等到他护佑四方百姓的那天。

    也许是加官进爵的念头日益膨胀,或是别的原因。等李家小郎君反应过来时,官兵已经带走了他父亲,只留下他和母亲相依为命。

    身体孱弱的母亲遭受重大打击之后也一病不起,他没法再去念书,只能卖卖字画换取几分薄银为母亲买药。也是在那时候认识了余柏。

    他天资聪颖,常有人想要与他结交,出事之后变得门可罗雀。

    直到埋葬了母亲之后,谢家的仆人找到他,李芜才知道,原来谢家早有意向归拢他。

    他几乎不曾犹豫便去见了谢家的老爷。

    清瘦的少年郎饱受磋磨也没能弯下脊背,谢老爷并没有因此怪罪他,反而夸了几句,便问他愿不愿意改名换姓,成为谢氏子弟。

    少年郎沉静的双眼波动了一瞬,然后温声道“好”。

    他用了父亲早早为他备好的字,改叫谢逢春,进了谢氏子弟专用的学堂。

    只用了几天时间,他就明白为什么谢家会收养他。

    宗族子弟自幼在锦绣堆里长大,消磨心志,哪怕今后做官也只能靠祖荫混个闲职。而世家想在朝中站稳脚跟,必然要有几个出类拔萃的人物顶住才行。

    可惜的是,这一辈竟然没有拿得出手的,以至于谢老爷动了这份心思。

    谢逢春只是安安静静坐在角落里苦读,从早到晚,有小厮为他打理好生活用度,他不用再为了多挣一点钱在寒风中站一整天,也不必面对野狗抢食。

    “李芜”对他来说只是被黄土掩盖的过去。

    谢家的先生常常夸赞他是见过最认真的学生,引经据典皆是手到擒来,不管是吟诗作赋还是考校学问政见,都能对答如流。

    谢逢春默不作声。

    谢逢春踏入内宫时,未曾有人想过,布袍缓带的谢侍郎原来是主导这场宫变的幕后推手之一。

    他站在凋敝的冷宫前,看着面前因为惊惧缩成一团的小皇子,不由得回忆起自己当年落魄的时候。

    谢逢春牵起小皇子的手,将他奉上九五之尊的位置,从朝中的谢侍郎摇身一变成为执掌大权的谢太傅。

    世家宗族必定是要收取回报的,他睁只眼闭只眼,忽略掉谢家子弟们做出的种种污糟事,反复劝说自己现在已经很平稳了。父亲的那些期待,被他原封不动教授给小皇帝。

    佞臣也好权奸也罢,谢逢春左耳进右耳出,并不放在心上。

    起先还有人家意图说亲,愿意将家中嫡女嫁给他这位谢氏的庶子,经历了几次朝堂纷争之后,便打消了念头。

    他并不常与余柏往来,大部分时候只是王禧去取药,余柏偶尔来给他诊一次脉。

    ——反正余柏说什么他也不会听,对方也懒得多费舌。

    他已经忘了薛家小女儿的时候,小团子又眼巴巴往他面前送了。

    王禧说着她的名字,谢逢春听到姓薛,不由得多问了几句,但是他并未听过什么“薛如意”。他知道的姓薛的姑娘,只有少年时带路的那个薛燕燕而已。

    但王禧说这位薛姑娘确实是那位薛大人的女儿,谢逢春算了算年岁,大约也到这个年龄了。

    眉眼与小团子有几分相似,但万一只是姐妹血脉相承才长得像呢?

    谢逢春意外地在这件事上胆怯了,留意着她的举动,又提防她是怀着政治目的接近他。

    知道她就是燕燕的时候,谢逢春并无几分窃喜。

    很明显薛如意并没有认出来他是一面之缘的李家小郎君,她只会因为自己的一举一动像受惊的小兔子那般拼命往后躲。

    如果让她知道,当年的李家小郎君,现在是手染鲜血、名声并不好的谢太傅,小女郎又是什么反应呢?

    他见过无数人手握权势后变得面目全非,他的小女郎却还是天真地望着他。明明只要一句话,谢逢春就可以让整个薛家打道回府。但小女郎只是摇摇头,不忍心让她父亲几十年的经营付诸东流。

    在他挑灯夜读时,除了虚无缥缈的官职与名利,谢逢春并不知道还能有什么是值得他去追求的。

    坐上帝师之位时,他愈发觉得为李家翻案是如此艰难。被冤屈的士族如此之多,他一个个翻看都来不及,何况他父亲的案子淹没在茫茫案卷中,堪称沧海一粟。

    在燕燕望向他打理出的尚且算繁华的人间时,谢逢春才觉得前些年的事并没有白做。

    只要燕燕能够展颜一笑,他做什么都可以。哪怕他最后交出苦心经营多年的仕途,谢逢春也没有任何后悔的意思。

    他已经为小皇帝铺好了道路,难道还非要他熬干心血才能算对得起朝堂吗。

    薛如意是被四方天困住的囚鸟,谢逢春为她打开大门的时候,也亲手斩断了箍住他自己的锁链。

    薛如意的存在就是时刻提醒他尚未被墨色染透的心,要为燕燕留下一抹干净的余地。

    他少年时不能理解为什么父亲为他起名“芜”,还为他早早择下了“逢春”为字。合姓名时,谢逢春恍惚了一瞬,对上小女郎弯弯的眉眼,忍不住露出几分笑意。

    原来是春日载阳,燕子逢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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