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少年游(七)
她嗓音绵软沙哑,听起来不像作假。
如意紧张兮兮地揪着衣角,谢逢春瞥了她一眼,还是出去叫人把医官请来。
她身体一向是很好的,从水里捞出来吹了夜风,第二天都能精神抖擞地起床。连半身都是血的时候,也只是高烧了两日,随后恢复得很快。
现在风一吹就风寒,如意自己都不信,可眼下头昏脑涨、嗓子难受又是真的。
医官把完脉,被谢逢春盯着,背后一阵阵发凉:“这位姑娘大约是冷热交替,着凉了,下官去开个房子吃两帖药就好。”
如意垮下脸:“我不用喝药,发发汗就行了。”
谢逢春目光扫过,如意讷讷地闭嘴。
他在气头上,还是不要招惹为好。
医官脚底抹油逃离了气氛压抑的屋子,呼吸到外面冰冷的空气,忍不住松了口气。
也不管里面暖意融融,多待一刻钟他都要昏死过去了。
这会儿如意有些晕乎乎的,染了风寒的人,谢逢春不便与她计较。
如意自知逃过一劫……就算只是暂时的也行,乖巧拉过被褥,把自己埋在里面,只露出一个头顶。
隔着被子,谢逢春拍了拍她。
如意往上挪了挪,呼吸到新鲜空气的瞬间,也闻到苦涩的药味。
“不……不喝……”她眉头紧紧皱起,因为长时间闷在被子里,脸颊红扑扑的。
谢逢春放下药碗——如意并不认为他会这么好心放过自己。
他跟抓小鸡仔似的,把如意从被窝里提溜出来。
如意还想往后躲,接触到谢逢春的眼神,又不敢动了。她露出纯良无害的笑容,小心翼翼和他讨价还价:“病得不严重,能不能不喝药?先睡两天,要是没好的话再喝药也行……”
小女郎眼尾还泛着泪花,鼻尖红红的,一想到要喝药就显出害怕的神色。
谢逢春面无表情,实则差点为美色所惑。
好在谢大人在这种事上并不会惯着如意,早已在朝中磨炼出内心惊涛骇浪脸上也不动声色的本事。
谢大人端起药碗,如意只能皱着眉头,慢慢伸出手去接过那碗散发着苦盈盈的气味、冒着热气的药汁。
她动作很慢,还抽了抽鼻尖,试图引起谢逢春怜香惜玉的念头。
眼看指尖要碰到药碗,如意几乎都能感受到碗壁的温度了,谢逢春却把药碗拿了回去。
如意还没来得及喜笑颜开,就见谢逢春自己喝了一口,另一只手托住她的后脑勺,唇对唇喂下药汁。
如意:“……???”
她反应不及,唇齿间已经满是苦涩的药味,风寒带来的头晕目眩,身上也没有足够的力气推开谢逢春,半是被迫地喝下了整碗药。
这下小女郎的眼泪不是装出来的了,哪怕嘴里含着甜甜的糖块,泪水依旧扑簌簌得顺着面颊往下滑,哭得整个人一抽一抽的。
深色的药汁漏出来些许,顺着莹白色的肌肤往下滑,弄脏了雪白的中衣。
谢逢春伸手擦掉了她脖颈间的痕迹,还有更往下的他只能当作看不见了。小女郎哭得很投入,也没注意到身上沾了药汁痕迹,只顾着擦眼泪。
怎么会有这么爱哭的人?
谢逢春空有一包气,又不能当面说出来,指腹的力气不禁大了点,在如意白皙的皮肤上留下了一道红痕。
谢逢春:“……”
如意见状停止了哭泣,要不是后背已经抵上了床壁,她恨不得再往后躲一躲。
她声音还带着哽咽:“谢大人是想掐死我吗?”
“没有,不要胡思乱想。”谢逢春说道,“你好好养病,等风寒过去了再说这事。”
意思就是这事过不去了,她早晚得交代在这上面。
如意越想越委屈:“可是我一个人在宫里,又不知道该怎么办好……”她眼中浸满水雾,谢逢春还是硬不下心,将她揽入怀中,轻轻拍着后背。
“是我的错,我没和你说……我让方怀止在文华殿安排了人,必要时刻接你出去。”他低声说着,只觉得应付眼前的小女郎比朝中权势斗争还要复杂。
如意嘴里含着糖,说话模糊不清:“那你把我接出来之后呢?”
谢逢春犹豫了下,只觉得这问题有些棘手。
“是不是想趁旁人都不知道的时候把我拐走,然后逼迫我成亲。”如意想起那份婚书,她分明把誊抄好的诏书放起来的,怎么就会变成婚书?!
“我命好苦,刚出狼窝又入虎口。”
谢逢春听不得她现在胡言乱语:“我让医官给你看看是不是脑子也烧坏了,再开个方子来。”
一想到那碗熏人的汤药,如意绝对不想再被用那样的方式灌第二碗。
药里加了安神助眠的成分,她眨了眨眼,眼皮开始变得沉重。
靠在谢逢春怀里,熟悉的柏子香气令她莫名地有种安全感。虽然她前一刻还在瞎琢磨谢逢春的用意,下一瞬便晕晕沉沉地睡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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睁眼的时候,如意身上黏糊糊的感觉已经消失了,她低头看了看,换了一身新的寝衣。
再抬头,谢逢春手撑着额头也在小憩。
……这屋子里就他们两,谁给她换衣服擦身体?
听到耳边窸窸窣窣的声音,谢逢春抬起眼,就瞧见如意抱紧双臂,满脸惊恐地看着他。
谢逢春立时反应过来,解释道:“我叫青棠进来给你换的衣服。”
如意蓦得松口气。发了汗又喝了药,她精神不少,讲话时候鼻音也没那么重了。
“我……我这么跑出去,宫里怎么样了?”
外面的天色都发暗了,凭空丢了个大活人,肯定会被发现。
“正在掘地三尺找人。”
如意抿唇:“谢大人要把我送回去吗?还能顺便将功折罪。”
谢逢春先笑起来:“何罪之有?”
如意哑然:“那你怎么会被关进去……”
“遭人陷害,我不过是为了家父所想,洗脱家族的冤屈而已。”
如意懵懵懂懂的大脑终于意识到,他是手段翻云覆雨的谢太傅,有的是让自己绝地翻盘的本事。
“不过把你带回去确实是大功一件。”谢逢春明明是笑吟吟的,却让如意觉得他的笑容里满是不怀好意。
“谢大人既然喜欢我,肯定不会眼睁睁看着我再回去的对不对?”她拉着谢逢春的衣袖,像小猫似的蹭了蹭他的下颌。
“让我再想想。”谢逢春把她的手扒拉开。
如意不依不饶又凑上去,身形顿了顿:“咦,你的单片镜怎么换了?”
比之前那副看起来素了不少。
谢逢春敛下眼:“之前那副摔碎了。”
如意面上浮现出可惜的神色,她还是比较喜欢之前那副,镂空雕饰一看就是出自大家名匠之手。
方怀止常和他说起一些哄女郎们开心的方法,譬如发现她们的口脂换了,就得夸新的颜色很好看;衣裙换了新的式样,就得说她们的眼光好。
那会儿谢逢春还没有要讨好的对象,碍于谢太傅的名声,也没有女郎敢主动接近他。
现在谢逢春稍微琢磨出来了,当如意注意到他更换的单边镜时,谢逢春心里确实有一丝丝窃喜的滋味。
情场老手果然所言非虚。
时间就随着谢逢春心中摇摆不定的念头过去。
再送来汤药时,如意死活不肯让谢逢春靠近那碗药,宁可自己捏着鼻子喝下,又是被苦得掉眼泪。
青棠还纳闷,是使了什么法子让薛如意这么主动喝药。
以往是怎么都不肯喝得,烧得迷迷糊糊时候也得撬开牙关一勺一勺喂下去。没想到还能有见到她主动喝完的时候。
她不准谢逢春再想别的法子,谢逢春只好失落地坐在一边,给她擦去唇角的药渍。
如意缠着谢逢春告诉她外面的情形,闻人煦有没有大发雷霆治罪,还是旁的事情,谢逢春都一应糊弄搪塞过去。
捱到第三日,如意绕过屏风,见谢逢春端坐在那,面前放着令她颇为眼熟的东西。
以不知情的人来看,谢太傅正襟危坐,如君子竹一般得体端庄。
如意看清桌上那一团,脸庞一红——是她跑路时候从外邦舞姬那要来的衣服!
如意转身就想回内室,装作没来过。
谢逢春喊住了她。
舞姬给得衣服布料轻薄柔软,层层叠叠穿在身上,能勾勒出美妙的曲线。
那天裹着斗篷,人又多,谢逢春只是匆匆一眼扫到斗篷下藏着的身体,再看着满脸无辜的薛如意,就气得只想快点回府,不让旁人看见这幅景象。
“我还以为这些衣服被扔掉了呢。”如意心虚地别开脸。
谢逢春扬唇:“毕竟还没见燕燕好好穿过一回。”
如意以为自己幻听了,谢逢春一脸正经,实在想象不出这话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
气氛一时间令人窒息,如意想以风寒为由拒绝,但屋里温度刚好,穿厚些都能出一层薄汗,并不会有着凉的风险。
她长叹一口气,只能接过那堆布料,走向内室。
谢逢春望着她的背影,指尖无序地敲击着桌面。
早知道小姑娘的心思这么难猜,他就应当好好向方怀止请教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