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一行书(七)
一语既出,文华殿内陷入死寂。
谢太傅与谢家来往不密,许多人以为是他长大了才被接回本家,与谢公府其他人不熟悉。
只有类似方怀止、余柏这样亲近的人才知道,谢逢春于谢家而言只是加深朝堂势力的工具人。
如今这个流着外姓血液的工具人已经在朝中有了极为稳固的地位,甚至有威胁到谢家的风险。
谢太后被幽禁就是前车之鉴,偌大的谢家自然不会坐以待毙。
手腕的伤痕隐隐发烫,指腹按上去,疼得脑子里被烧地龙热出的混沌都消散了。
“老师,此话当真?”闻人煦震惊问道。
谢逢春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昏过去的,随行的宫人们都看见了。要查明真相,自然也会把他们盘问一通。
如意没想到能在这种情况下见到向福海。
秋冬贴膘,向福海看起来比之前滚圆了点,紧张兮兮地跟着何九桂进来,还不忘记小声谄着“老祖宗”。
向福海看到如意不由得愣了下,不过马上就感受到了谢逢春的眼刀,讷讷地收回视线。
“那小黄门是奴婢的徒弟,昨日他犯了些错,活计没干完,被奴婢罚了不准吃晚饭,就不知道他做什么去了……入睡前奴婢还是舍不得徒弟挨饿,想叫他过来认个错,结果派去的人说找不着他。”向福海眼角挤出滴泪,“他年纪不大,奴婢原想着兴许是心里不服气,没想到今早被人发现时候就已经没了。”
被他派去找人的几个小黄门也纷纷附和向福海的说法,其中一个看到过他,还想叫他回去,结果被那小黄门拒绝了。
如意听完,算了算时间,差不多就是那群嬷嬷们冲进避风台之前。
他要给嬷嬷们带路,想必好处不少,当然是不肯回向福海身边的。
闻人煦竭力想让自己稳住帝王仪态,龙袍下的身躯颤抖着,目光扫过文华殿内众人,对上小女郎担忧的双眼时,他蓦得平静下来,仔仔细细听完内廷司的回话。
“太后的手竟然都伸到朕这来了。”闻人煦冷冷道,“先是下药,再是无诏乱闯搜人,下一步是什么,怕是要直接进朕的文华殿拿人了吧?”
底下人不敢答话,沉默地垂着头。
每桩每件都指着如意去,不敢明着对皇帝下手,就想办法折腾周围的人。
“朕这次一定不能轻易绕过太后!”
“陛下。”谢逢春打断了他的话,“宫中事务自然有内廷司查明,仅仅因为这些就要给太后娘娘定罪,是不是太武断了?”他挥挥手,示意那些回话的人都出去。
闻人煦知道他有话要和自己说,屏退了底下无关人。
如意也想跟着离开,被谢逢春叫住:“你留下。”
“老师是不想朕动谢家吗?”闻人煦紧紧抿唇,“朕知道龙椅是靠谢家得到的,上回太后所作所为朕也没有追责,只是禁足,难道不是太后行为过分……”
“陛下想查,臣不会阻拦。刚才那些话再说下去,就像是因为如意而起,于陛下声誉有损。”
闻人煦怔了怔。
谢逢春从袖中拿出一个布袋,抽出里面的箭,“陛下想动太后,也不应当从宫闱中入手。一是将如意置于风口浪尖,二是朝臣们也不便多干涉宫中的事。”
闻人煦听完,醍醐灌顶。
谢逢春只是冷冷淡淡地站着,察觉到如意时不时偷瞟的眼神,唇角才隐隐上翘。
她含着心事,没人注意她的时候恹恹地立在一旁,被人提到名字,才恍然回过神,极力想舒展眉眼显得精神些。
就是这层精神太表面了,被人一眼看穿。
谢逢春收回目光,“以臣所见,外使来朝时太后也得出席,那时是个好时候。”
闻人煦眼睛一亮,想到这又是老师替他理清来龙去脉,给他提出建议,不禁皱眉。
他能感觉到谢逢春刻意不去干涉这件事,前几年谢太傅也没少遇上类似的事,不出一周就料理的干干净净,该处理的半个活口都没剩下。
现下这事,明摆着是看出来他想理政,谢逢春在给他机会。
究竟是给他学习的机会,还是用事实告诉他“不配”。
总而言之,断断续续拖了个把月,前因后果都能串起来,太后要搞事情是板上钉钉跑不了的事实。
闻人煦不想被束手束脚,决心乱刀斩乱麻。
线报来说,外使已经快到帝京了,碰上过年摆筵席,大庭广众之下也是他立威的好时候。
午后的阳光比清早暖了些,如意乍一出去,被日光眩了眼,好一会儿才适应。
谢逢春笼着袖子立于宫墙下,差使宫婢去给手炉换几块新炭来。
以往这些都是王禧自觉去办的,不用他提。遽然要谢逢春自己来注意生活琐事,还是等他摸到冰凉的手炉时才想起。
谢逢春叫住如意,把换上新炭的手炉还给她。如意推辞了几句,谢逢春不为所动:“你有几个手炉能送来送去,回头不还得是我给你送回来。”
如意讪讪地接过。
“之前那事,王禧也有份,被我的暗卫扣下来了。”谢逢春淡淡道。
如意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但方才谢逢春说了那么多,只字不提王禧。
“他是以前家仆的孩子,我父亲于他们家有救命之恩,自己在蚕室净了身来寻我的。”
要不是才和生死擦肩而过,如意几乎要为他们的主仆情谊感动得落泪了。
此时如意只能暗想着难怪谢逢春就算自己动手也不高兴调个其他人来伺候,连贴身侍奉的王禧都能出事,随便调个人来不就把命门都露出来了。
“他为了报恩都愿意做到这份上,怎么还……”
“兴许是谢家给他许了什么事吧。”谢逢春说道,“我的病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个人知晓,他要是想做点手脚也不是难事。只是没想到昨天牵连了你,他自个儿也跟我认了所有事。我与他说了,换作是我不与他多计较,但是要杀还是要罚,得看你的意思。”
如意:“……”
她还能让谢逢春把王禧杀了不成?
看谢逢春的表情,是在很认真地询问她的意见。
要是如意点点头,大概回去就能把王禧处置了。
如意摩挲着小手炉表面凹凸的花纹,有些无措地说道:“我……我不知道,他是谢大人的人,谢大人自行定夺吧。”
谢逢春淡淡应了一声,事情说完了,手炉也还回去了,还没有要走的意思。
如意纳闷地抬头,对上谢逢春欲言又止的目光。
“谢大人现在身边没人,要不……”
谢逢春眸中微亮,等她把话说下去。
“要不,去避风台选个顺眼的,我给你送过去?”
“不。用。”他从牙缝里挤出回答。
四下没有宫婢路过,如意往前一步,踮起脚尖,仰起脸,轻声说道:“那我也没办法呀,我又不能随便出去。”
她语调软软的,拖长了字音。
谢逢春眸色微沉,如意笑眯眯地把脑袋缩回去。
“总不能再让谢大人连手炉都用不上啊。”
谢逢春尴尬地别过头,“今天是真的忘了。”
外人看来风姿卓绝的谢太傅,单论行为举止都挑不出毛病来。唯有如意知道他那点小错处,他也不在如意面前遮着掩着。
谢逢春不想为了一个手炉伤了面子,岔开话题:“过年之前外使就会进京,到时候会让太后出面,你好好在避风台呆着别乱跑,预防他们生事。”
如意一一乖巧应下了,谢逢春试图扳回一局:“还有你那只狐狸。”
如意瞪大眼睛,她那只狐狸又怎么了?
“外邦人可不比宫里,当心乱跑被抓去做狐狸毛围脖。”
那只狐狸天天呆在避风台,哪里又碍着谢太傅的眼了!
“既然如此,谢大人那空屋子多,不如把它养在你那?”
谢逢春冷笑:“那明天你就等着收围脖吧。”
小心眼!
温暖的室内,如意抱着狐狸想道。
狐狸长大之后越来越丑了,小时候因为憨态可掬,不怎么让人注意到它杂色的毛发。现在长成了,杂色毛发分外醒目。
如意倒不怎么嫌弃它,冬天用它的肚皮捂脚,比汤婆子都好用。
她摸着小狐狸的毛发,被宫人时常清洗,干净顺滑,略有些扎手。
“要是谢大人不嫌弃你就好了,把你送去给它暖被窝,冬天也不怕睡着冷。”
小狐狸原本安安分分躺在那睡觉,突然吓得跳起来,呜咽几声往她怀里钻,耳朵都耷拉下来了。
“你要是乱跑,我就把你送到谢大人那去。”
如意也不管它能不能听懂,摸着蓬松的尾巴。
她抱着狐狸,目光越过它,投向晴天丽日的窗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