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吴山青(一)
路上的时候,如意曾经想过自己是不是今后要小心翼翼地生活在宫里,看人脸色过日子。
和在薛家的时候也没什么两样。
直到人站在门口,看着顶上“避风台”三个字,觉得早上的思虑都是多余的。
这么大一块地只给她一个人住,根本不用操心什么寄人篱下的烦恼。
如意最擅长的就是苦中作乐,算是在薛家长了十三年学来的技能。
在薛家的时候被哥哥姐姐奚落,只有逢年过节能在大桌上拥有一个位置、分到一碗热气腾腾的羊肉羹汤,就觉得这是过年顶好的事。被亲爹送进宫,还没来得及做什么老皇帝就殡天了,虽然日子过得清苦点,但有德太嫔和冯答应帮忙,也让她平安长到了碧玉年华。
现在在皇宫里,虽然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等到放出宫,倒是已经把避风台东南西北都转了个遍。
王禧比平日多等了一个时辰,才听到谢太傅叫他进去。
他招招手,叫小黄门跟他进去抬折子。
谢逢春正按着眉心,满脸的不耐,见王禧进来,身后还跟了个眼熟的老太监。
王禧说道:“您让奴婢提前在宫里替薛姑娘打点好,奴婢特地寻了个在宫里有些年头的管事太监,现下已经安顿好来回禀给您。”
他想起来这个老太监就是在宫门口谄笑的那位,示意他可以说话了。
老太监抓紧机会,把事儿说了一遍,句句不离自己如何用心侍奉薛姑娘,意图在谢太傅面前露个脸。
谢逢春打断他的话:“她怎么样?”
老太监一愣,答道:“奴婢出宫之前瞧了一眼,正与她那位侍女在避风台闲逛。”
谢逢春捏着书页的手更用力了。
老太监顿觉屋里压力骤增,咽了口唾沫,紧张地朝王禧那看了眼。
王禧无奈地摇摇头,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啊,就永国公府那晚谢大人从房里出来之后,整个人都阴云笼罩。
“行了,下去吧。”
老太监如获大赦,忙不迭出去。
“以后她的事不用来告诉我,你自己看着办就行。”
王禧惊诧不已,但是看看自个儿阴霾重重的脸色,还是将问询的想法按捺下去,换了个别的话头,“陛下已经将姚大人留在行宫两日了,这样怕是不妥。”
“陛下看中他的棋艺没什么不好,想留就留着吧。”谢逢春不甚在意道,“他最是油嘴滑舌,会讨陛下欢心,派人多盯着些,只要不出岔子由着他就是。”
王禧应下了,复又问他还要煎药么。
这是在拐着弯打听他还要不要和薛如意有所往来。
月色顺着半掩的窗户漏进来,在地上照出雾蒙蒙的白条。
谢逢春盯着它看了半晌,才说道:“都按以前的来。”
一晃几日过去,朝中上下都知道姚清逸成了陛下身边的宠臣,召他入宫对弈,甚至延后了几天回皇宫的日子。
议事的时候便有臣子不安地提出此事,毕竟陛下的课业都是谢太傅在教授。
谢逢春只是似笑非笑回答他:“陛下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事事拘着并不妥。”
一石激起千层浪,这话在臣子们耳中就是另一层意思。
是要还政给皇帝了?
他们并不知晓太后闭门不出的详细原因,暗地里猜测是不是太后有退出的意思。再加上谢太傅今日所说,很难不让人把两件事联想起来。
陛下要亲政,就得有皇后。
那先前反对选秀又是怎么一回事?
“臣有所听闻……陛下与先帝一妃嫔走得很近,不知帝师大人是不是……”
殿内是一阵难捱的寂静。
谢逢春正欲开口,便有人高声道:“董大人,道听途说不可信。”
声音不算清晰,大约是在人群尾部传来的。
谢逢春顺着声音来源看过去,竟然是周闻新。
董有维被小辈在人前顶撞,下不来台,“周大人要维护天家颜面,也不能不查清楚就否定。”
“是不是确有其事还是另一说呢,那董大人断言便是有证据了?”
眼看着气氛剑拔弩张,谢逢春打断他们无意义的争吵,“无稽之谈。”
有帝师发话,董有维饶是觉得面上无光也不敢再多说,只能气愤地瞥了眼周闻新。
散了会,周闻新正要回家,突然被个小黄门拦下,说谢太傅有请。
他心里疑惑,小黄门又什么都不肯说,只把他带回刚才的地方。
周闻新以为谢太傅是要发落他方才在人群中顶撞董有维的事,都做好罚俸的准备了。
对方确实抬了下颌,让周闻新坐在对面。
他愣住,王禧提醒他:“谢大人跟您说话呢。”
“是下官疏忽。”
他心里预演了几次对话,不知道谢太傅是要问他什么,考教国事也好、询问民生也罢,他都准备了说辞。
谢逢春睨了一眼他局促不安的模样,想着刚才顶撞董有维的时候倒是挺敢的。
他问道:“你和薛如意是旧识,知不知道她进宫前是什么样的?”
周闻新等了半天就等来这么句话,一时之间竟然想不出如何作答。
“谢大人是说燕燕……?”他问道,“下官只是年少时随长辈一同去薛府拜访过,才认识了燕燕。”
“哦。”谢逢春语气冷淡,“我看你刚才仗义出言的模样,还以为你和她感情甚笃。”
“下官一直拿燕燕当妹妹看待……”周闻新脊背僵硬,感觉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内容,“那日在长宁坊,谢大人不也看到了,下官已有妻室,不会做出有负于妻子的事。”
“那挺好的,周大人夫妻鹣鲽情深,想必也是家宅和睦。”谢逢春不自觉带了几分阴阳怪气,让周闻新把他知道的全说了个遍。
周闻新离开时候还全身发僵着。
谢太傅明明认识燕燕,要知道什么直接去问她不就好了,怎么非要拦下他问了大半个时辰。
日头变换,谢逢春大半个身子没于阴影中。
他身处含章殿,与避风台只隔了几道宫墙。
一想到薛如意正没心没肺地和那只狐狸在避风台吃饱喝足晒太阳,估计还要庆幸皇宫内规矩森严,他不能像在行宫那样随便出入,谢逢春脸色更难看了。
皇帝本人要晚些回来,但是其他还是分批回到了皇宫。
谢太傅答应如意会把德太嫔也接到宫里来照顾,因此一大早如意就在门口等着了。
余柏给德太嫔开得药颇有成效,她已经能在冯闻莺的搀扶下走几步路了。
如意手忙脚乱地扶住另一边,连声问德太嫔身体好点没。
新宫室比行宫里的宽敞,光线也更好。
等德太嫔躺到榻上,如意才放下心。
德太嫔精神还不错,没有像刚病倒那时候整日的昏睡,还能提起劲与如意聊一会儿。
她遣退了其他人,只留下如意,问道:“我那时候跟你说的话,你还记不记得?”
如意点点头,“我记得的。”
“那你怎么还要往皇宫里跑?”德太嫔皱眉,语气不快,“你要是存心自己想来,我也不说什么,如果是为了我那大可不必,我的身体我自己心里有数。”
如意心虚地低下头,“我……我是想着,要是还在行宫里,万一陛下又忘记行宫了怎么办……还不如在皇宫里经常看见来得好。”
德太嫔叹了口气,“真的是因为陛下吗?”她问道:“不是因为谢太傅?”
“您这是……这是什么意思?”如意咬着唇,“我和谢太傅只是认识而已,他救过我两次,让我帮忙陪陪陛下……”
“行了行了。”德太嫔打断她的话,“也就你单纯好骗,觉得人家只是看中你后台清白适合做皇帝的侍读?”
“难道不是吗?”如意磕磕巴巴答着。
德太嫔没有直接明说,“谢大人是帝师,手握摄政大权,他说什么做什么都有千千万万人盯着,你自个儿也要多注意,别给人做了筏子。”
如意懵懵懂懂点头应下了。
冯闻莺叩了叩门,德太嫔就没有再说下去,就着她的手喝下汤药。
她出去时候把如意一块儿带上了。
如意问道:“我看太嫔娘娘的精气神好像好了不少。”
冯闻莺没有否认,她这段日子像是被磨去了锐气,整个人温和了不少,“比刚开始时候好多了,现在都有力气说话。”
她转了转眼珠,问如意:“你在我面前得说实话,你和谢太傅到底怎么回事?”
如意慌了神,一叠声地否认。
冯闻莺不是个好糊弄的主,“你要是想像在太嫔娘娘那一样糊弄我,肯定是逃不过我的眼睛。”
如意知道她没乱说,泄气似的低下头,把梗概简单说了,特地隐去了太后下药和谢逢春身体不好的事。
她故意说得颠三倒四,冯闻莺也不拆穿她。
听到她说受伤了,才诧异地要看她伤口。
如意很不情愿地掀起一截衣袖,其实伤口已经好得差不多了,结痂处也基本好全了。
多亏余柏拿来的药膏,的确如他所说没有留疤痕,只是新生长出的肌肤更为粉白娇嫩。
冯闻莺替她放下衣袖,看她害羞到头顶都快冒烟了,只能默默在心里感慨一句真是小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