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面具
裴旖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间, 也不知道顾衍是什么时候出去的。
残余的药效和紧绷之下的疲倦交替在她身上作用,这一整天她昏昏睡了又醒,每一次的梦境都是短暂又破碎的。她梦见那年夏天两个人一起看月亮,他们坐在山顶的坡地上, 她的鞋不小心掉了一只, 他下去给她捡,那陡坡突然间变成了深渊, 他握着她的鞋艰难往回攀爬, 伸出手希望她能拉他一下, 她却坐着没有动, 面无表情垂眸望着他满脸震惊与怨恨。最后, 他坚持不住坠了下去,她起身看着他的身影直至消失才放心,抬脚将自己的另一只鞋也甩了进去。她赤着脚转回身时,抬头看到沈晏凛站在她面前, 脸色是她从没见过的冰冷陌生。
她猛然间惊醒,睁大眼睛瘫在椅子上急促喘着气。顾衍在这时候推门进来, 一边脱下外套一边瞥她一眼, 冷冷问道:“做梦了?”
她不答话,他就继续讥嘲:“你连杀人都不怕,还怕做噩梦?”
裴旖闭了闭眼, 还没等呼吸调匀, 下巴突然被人用力钳起,她被迫仰头睁开眼, 面前的人居高临下沉沉盯着她:“梦见他了?”
她忍着痛沉默。他缓缓俯身靠近,一侧唇角嘲弄挑起,手上的力道也越来越重:“怕成这样, 是梦见你的嘴脸被他发现了?”
裴旖抿紧了唇看着面前的人。她揣测着他接下来还要说些什么难听的,他却无声盯着她看了半晌后,突然松开了她,蹲下去解开了她脚上的脚镣,是昨晚那通电话之后他给她戴上的,厚重得她有一瞬恍惚觉得他是想把她锁在这里折磨到死。
她不解这一刻他突如其来的行为,坐在椅子上没有动,紧张等着他接下来的动作。对方托起来她被磨红的脚腕,垂眼看着她脚背上已经浅得快要看不出的痕迹,片刻后,幽幽低声道:“本来我还想让沈警官煎熬得再久一点。可惜啊,不凑巧。”
他的手指修长冰凉,抚在她脚上时的动作轻柔瘆人。裴旖两只
手僵硬撑在身侧,慢半拍听懂了他话里的深意:“你什么意思?他怎么了?”
顾衍听着她久未进水的低哑嗓音有一瞬短暂晃神。明明是从前许多个长夜里她疲惫叫他名字时的声音,可是这一刻的她不再是他梦里的柔弱娇媚,她对他只有紧张与防备,为了另一个男人。
“他没怎么样。你不如关心一下你自己怎么样了。”顾衍放开她站起身,见她不动,居高临下淡声催促,“走吧,去找他吧。”
椅子上的人仍旧没有动作,拧起眉满眼怀疑看向他。
他抱着手臂站在旁边含义不明冷笑一声:“不走?你要留在这里陪我?”
裴旖紧盯着面前的人,狭长眼底千回百转,最后,她警觉低声问:“发生什么事了?”
顾衍垂眸看着她,没说话。她在他的无声注视下缓缓绷起神经,憔悴漂亮的脸上慢慢现出未知的惊惧忐忑。他终于抬起手揉揉她的头发,像是对待吓到的小兔子,漫不经心打着哑谜:“秘密只有在是秘密的时候才是威胁。”
椅子上的人怔愣着反应了片瞬,突然起身扑向他。
顾衍一时没防备,踉跄退了半步。好在她本来就轻飘飘的,饿了两天也没什么力气,撞到他身上时反倒自己受损更重,绵软得就要往地上瘫,被他先一步皱眉抓着胳膊提了起来,冷声嘲讽:“孕妇,小心点。”
她置若罔闻,仿佛已经预料到了什么,一只手死死抓住他,另一只手去摸他的口袋,卫衣的,裤子的,左边的,右边的……顾衍冷着脸看着她动作,没有阻止,片晌之后她终于找出来他的手机,用了自己的生日没有解开,颤抖着伸到他面前,仰起的脸上满是急切哀求。
顾衍冷冷看着眼前的人,突然猛地一把推开了她。
“咚”!
裴旖整个人跌坐到地上,腰背在椅子上撞得生疼,她眼里瞬时涌出生理泪水,但她无暇顾及,摇摇晃晃跪着爬向被摔远的手机,手指刚要触及之时,身后传来脚步声,下一秒
钟,她扭曲着脸尖叫出声:
“不要!!啊!!!!”
顾衍看着痛得伏在地上几近痉挛的人,面无表情加重了脚上的力道。
白皙手指在他的碾压下很快血肉模糊,她一边哭一边求他,另一只手无力推着他的腿。他居高临下观赏着这一幕,没有心疼,但也没觉得痛快。
他觉得可能还是因为不够。这点疼痛跟他六年前坠到崖底的痛苦能比吗?跟他这六年里受制于人生不如死的漫长折磨能比吗?跟他得知自己其实是被她杀死的那一瞬时的痛苦能比吗?
他猛然抓住她的头发强迫她抬起头看他。她疼得已经发不出完整声音,呼吸细弱可怜,一脸泪水糊着头发,看起来竟然还是美的,美得要命。
是真的要他的命。
顾衍抬起脚松开了她。她维持着原本的姿势跪在地上,全身剧烈抖着,人已经有些失神,呆怔看着自己触目惊心的手,仿佛在看一件陌生可怕的肮脏东西。
顾衍拉过来椅子在她面前坐下,低头点了支烟。
“你想看什么啊?”
他见了血像是有点燥热地扯了扯领子,一脚踢飞了她面前的手机。
“你想看的,我直接告诉你。”
地上的人没有反应,长发凌乱着,眼神涣散,嘴唇嗫嚅半晌也没有发出声音。他俯身一手钳住她下巴,逼着她跪在他腿间仰起脸。
他近在咫尺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仿佛缓慢行刑:“现在,全网的新闻头版上,都是易氏集团私生女的故事。”
她的眼神缓缓在他脸上聚焦。他垂眸跟她对视,慢条斯理复述:“故事里说,这位私生女始终不被承认身份,憎恨父亲,觊觎家产,勾引哥哥。”
她脸色倏地变为惨白,漆黑眼里一片干涸死寂。他捏着她的脸,细细瞧着她这副模样,极力想从其中寻觅到快感:“兄妹不伦恋情被父亲发现后,哥哥受妹妹蛊惑,下毒致父亲痴呆,提前继承了家业,可是妹妹仍旧不满足。暑假时,她在支教时遇见了她的情人
。”
他盯着她瞳孔里映出的面孔,一字一顿,平静癫狂:“毕业前夕,两人合谋,在聚会时,杀了哥哥。”
她闭上眼睛,呼吸痛苦微弱,身前的冰凉声音仍在继续:“六年后失踪的情人意外现身,阴谋暴露,警察重新调查此案。警察未婚夫为包庇妹妹,残忍杀害同事。”
故事讲完了。
男人沉默靠回椅子里,女人怔然瘫坐在地上,仿佛被冲击得久久缓不过神来。
顾衍抿唇看着她那副要死不活的样子,没有因为她而觉得痛快,便愈发因为自己感到躁闷。
许久沉寂之后,地上的人摇摇欲坠地坐直了身体。她垂眸擦干了脸上的泪痕,另一只受伤的手姿势怪异的扭曲蜷在裙子上,黑色作底,将血色和白皙显出几分诡异艳丽。
她神情已经迅速平复下来,仿佛刚才那个失控的人是场幻觉假象。可若细看那双深邃眼睛的话,那风平浪静之下分明掩盖着不正常的疯狂:“都是假的。”
顾衍看着她皱了下眉。
她摇晃着缓慢坐了起来,音调低沉,仿佛自语:“那些都是假的,没关系,别人怎么说都没关系……我可以解释,他会信我的……全世界只要有他一个人相信我就可以,我不在乎……其他人我全都不在乎……”
男人冷酷戳破她的假想:“就怕沈警官现在自身也难保。”
她摇头,神情恍惚,声音却确切:“他不会杀人。他不可能杀人。”
“他可能也是这么认为你的。”顾衍哂笑着讥讽道,“这世界上,只有你一个人相信他,也只有他一个人相信你,可真感人啊。”
她无动于衷听着,反应是不属于受诽谤之人的平静:“我也没有杀过人。”
顾衍扯起唇角冷笑一声:“是,你是没有「杀」过人,但是哪一条命你脱得了干系?易森的死跟你有没有关?我六年前烂死在悬崖底下跟你有没有关?你自己的孩子的死跟你有没有关?!”
“没有,全都跟我没关系。”她静静坐在那里望着他,像只诡异又漂亮的
娃娃,无神眼底幽深得瘆人,“是你们全都应该去死。”
“我为什么应该死?”顾衍满腔恨意被她一句话瞬间燃爆,猛地将她拖过来跌跪至他腿间,掐着她的脖子咬牙切齿挤出声音,“我最该死的事情是遇见你!我最该死的事情是心甘情愿被你利用还要被你逼得跳下山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她轻笑了一声,呼吸逐渐不畅,话却讲得清晰绝情:“你以为我想利用你?没有你我也一样能杀了他。”
男人恨得几乎红了眼睛,喉咙里发出一声不明笑意,手上愈发没有控制地加重力道:“你杀他?你怎么杀?在床上杀了他?在他身底下杀了他?在他上你的时候杀了他?啊?”
眼前死气沉沉的人终于被这不堪的露骨话语刺激得有了点正常人的反应,她苍白脸颊逐渐泛红,分不清是因为无法呼吸还是因为他这番话,单薄身体以不太自然的频率细微抖着:“你闭嘴。”
“怎么,不爱听?”顾衍怕自己真的会失控掐死她,松开她的脖子提着她狼狈跌进自己怀里,嘴上继续狠狠讽刺道,“还是说他不行,根本就不值得你怀——嘶——”
身前的人抓过他的手腕狠狠咬了下来。
这一口她大概用尽了全力,饶是暴怒中的他也疼得吸了口气,抬起手下意识想暴力掰开她的下巴,可最终他的手臂停在空中,转而轻轻落到了她的背上。
与她越来越弱的颤抖力道无关,与她眼里落下的潮湿也无关。那一瞬间他听见自己心脏的千疮百孔里空洞响过风声,他突然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折磨谁,他觉得他比她更需要疼痛来清醒。
两个人在那刻宣泄后的短暂沉寂中各自平静下来。
裴旖伏在他怀里渐渐止住了肩膀的起伏,再坐起来时眼皮微微红肿,但眼里却已经恢复到了平常那副无懈可击的状态:“你现在想怎么样?你要么杀了我,要么放我走。”
面前的人沉着眉目没有作声,她便替他安排决定:“我离开后两个小时
后报警,这里的痕迹你先处理,我身上的伤符合挣脱逃跑的情况,你出去之后——”
“够了你他妈别说了!!”她倏然而至的理性惹得刚刚平息下来的男人再次震怒,他宁可被她再咬上百口鲜血淋漓,也好过这一瞬又见她套上面具。他一把将她推开站起来,咆哮声震得耳道发麻:“我他妈真想把你这张皮撕下来看看你的真实面目是不是也这么从容冷静!!”
裴旖跌坐到地上缓了好一会儿才爬起来,脸色惨白憔悴,声音虚弱却平静:“我只是在想对你和我都好的对策。”
“什么好对策?都活下去是吗?!”顾衍猛地一脚踹翻椅子,额角青筋暴起,滔天怒气无法遏制,“不管是像老鼠一样东躲西藏永远暗无天日还是像野狗一样担惊受怕如履薄冰你觉得只要活着就是好是吧?你觉得这样生不如死的活着都比痛快去死好是吧?!”
她却只是静静回答,仿佛在讨论哲学:“是。我觉得活着好,我不想死。”
“我他妈觉得不好!!你以为我把你抓到这里还想过活吗?!”顾衍瞪着眼睛薅住她的头发,喘出来的粗气近在咫尺逼迫在她脸上,面上的疤痕扭曲得狰狞可怖,“裴旖,我问你,这六年你有一天好过吗?你是不是经常做噩梦惊醒?是不是觉得秘密隐藏得很辛苦?是不是一瞬也不敢松懈摘下来面具?是不是再多压抑情绪也无处发泄快要崩溃?你这么活着不累吗啊?你他妈不觉得累吗?!”
暴怒的声音在房间内久久回响。
地上的人一脸死气地安静听着,许久之后,慢慢眨了下眼睛:“是,我也觉得好累。”
她垂着眸,声音很低,却逐字逐句都格外清晰:“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这么想活着。明明我活着的时候,痛苦更长啊。”
发泄过怒火的男人缓缓松开了对她的钳制,她却维持着那个仰着脸的姿势没有动,视线在空中虚无涣散,狭长眼里一片平静荒芜:“我现在活下去是还有什么意义呢。”
“我是不会被抓去坐
牢,我也可以隐姓埋名小心翼翼生活,但是,我跟他,不会再继续了。”
她轻声呢喃着,仿佛独白。她的周身是孤寂黑暗,只有她头顶上的点点光源,映亮她同样寂寥的一张脸:
“我人生里最好的六年时间,对他而言是最浪费的六年时间。如果他当初遇见的是对的人,他早就应该结婚、生子、美满幸福。他不需要抛弃自己的生活来万州,也不会在今天被指控成杀人犯。他原本应该有很好的前途和人生,因为我,现在全部都没有了。”
顾衍长久望着她,眼底的不甘流动在悲戚与嘲讽之间。很久寂静之后,他哑声问:“那我呢?”
“我呢,我的人生呢?
裴旖笑着闭上眼睛,眼泪无声流了出来:“对不起。”
“我知道你也不需要这句对不起,但是,我也只能这样。那个时候我自己陷在黑暗里,实在无力去顾及别人的人生。”
曾经她活在不见天日,整日整夜濒临崩溃。这世界于她而言没有温暖,她整颗灵魂千疮百孔,只剩下近乎魔瘴的执念,活下去。
只有自己活下去,才能亲眼看着别人死。
“背负秘密往前的每一天都很煎熬,但是我不能回头,一秒钟也不能。想到从前我就恐惧,我头痛、恶心,趴在马桶上干呕很久也吐不出东西……我吃很多药,安眠的、焦虑的、镇定的、抑郁的……我不敢告诉别人我曾经在江城生活过,我想完全切割分离那段人生,我恐惧回想起那些暗无天日孤立无援的日子……我想要重新开始,任何代价我都愿意。”
顾衍垂眼看着面前的人,长久无言。
这一句对不起迟了六年的时间,两千多个日夜,从他疯狂地想念着期待与她重逢,到得知真相那一刻昏天地暗的背叛感,他想活下去是为了她,他活得生不如死也是为了她。他日思夜想的人,他又恨又爱的人,他有太多的心事她不曾知晓,那个陷在沼泽里太久濒临疯魔与崩溃的姑娘,他懂她。他从来没有怨过她为了自己
踩着他往上爬,他恨得是她在逃出去之后反手推了他一把。
他将她从沼泽里拔出,想安在心上好好长着,可是她不要。她要的是这片沼泽彻底消失,见过它的人也冰消瓦解。
她看着那么温柔,绝情起来又毛骨悚然。她这么矛盾,就像是她会让他时常觉得自己没有一瞬是真正了解过她,又让他无时不刻不确定,自己其实一直还爱着她。
“顾衍,你杀了我吧。”
面前传来的低微声音将他拉回现实。她低着头,侧脸平静苍白:“过去的事情我已经无法弥补,你的人生是我毁的,你应该恨我。你杀了我吧。”
顾衍居高临下看着她许久,最后,他蹲下来,摸了摸她的头。
“死太容易了,你应该活着受刑。”
他曾经有无数次一死了之的念头,支撑他活到现在的是恨意。他被那恨意支配成强大,也被那恨意销蚀为傀儡。他偏执地告诉自己活下去的意义是看到她狼狈腐烂,看到她伏在他脚下哭泣跪在他身前忏悔,可直到这一刻临头,他没有丝毫快感,只有无尽的空虚茫然。
“旖旖,我可以放你回去。”
他抬手轻柔擦着她脸颊上的眼泪,视线专注地像是对待最珍贵的宝贝:“但是你要先亲手杀一个人。”
身前的柔软身躯倏然僵住,仰起来的小脸上满是潮湿惊恐。
他视而不见,低头温柔吻她的唇:“这样我们就是真正一样的人了。”
近在咫尺的幽黑瞳孔里,惊惧与恐怯交织成漂亮易碎的纹理,男人低眸细细看着,终于笑了出来。
夜半,屋外雪落无声。
刑侦队办公室里,电脑前满脸疲倦的人忽然眼前一亮,反复拖回进度看了两遍后扭头叫身侧的人:“这段监控在一点十五分时缺少三十秒,写字楼里其他角度的监控录像在哪里?”
写字楼顶层的房间里灯火通亮,痕检人员正紧张有序地进行着工作:“……现场确实是被清理过,并且血迹喷溅在墙上有不正常的中断……墙纸
并没有动过的痕迹,那这面墙——这墙好像有点奇怪?”
墙壁前的人抬手敲了敲,诧异回头:“这面墙好像是空的?”
敞开的会议室门外,一位年轻警察神色惊慌地匆匆跑上顶层的办公室,敲开门气息不稳报告:“楚局,沈队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