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第66章
“大师兄,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弟子见他神色凝重,不免忧心。
宁昆山抿了抿唇,摇头道:“没错,我是来带他去杀生台的。”
弟子雀跃道:“太好了,只要他死了,三界就太平了。”
真的吗?宁昆山不敢苟同。
他自嘲地一笑,遥想当初,他也是这么想的人,比谁都更迫切地希望温泛夜能消失。
进水牢前,宁昆山扫视了一眼墙上的结界。
……没有一点被破坏的痕迹。
温泛夜蹲坐在阵法里,这是第二层防止他外逃的封印。
听到脚步声,他头也不抬,说:“我已经想好了。”
宁昆山止步于阵前,“你跟着菱歌那么久,想必也沾染了那丫头的脾性吧。她这人最大的缺点就是固执,这也是她最大的优点。”
鉴于先前,宁昆山觉得温泛夜不会因为他的一番话就改变主意。
没想到,温泛夜说:“你是来带我去刑场的吗?走吧。”
宁昆山怔了怔,“你不求生了?”
“你说的话很有道理,我想了很久,实在找不出反驳你的方法。”温泛夜淡淡道,“我给菱歌添了很多麻烦,反正现在已经没有出路了,不妨就这样吧。”
“谁说没有出路了?”宁昆山移步上前,“我放你走。”
温泛夜愣住了,看向宁昆山:“这是试探?”
“不。”宁昆山别开眼,“菱歌的话点醒了我,黄粱村的百姓视你为灾祸,他们告诉我旱涝是你招来的,我当时居然想都没想就信了。”
“那是真的。”温泛夜和小黑也是这么觉得的,这一点他们俩都不否认。
克死父母,克死婆婆,风调雨顺的黄粱村从他出生那年开始就遭受灾殃。
“不,和你没关系。我去人间寻降魔剑的时候,去了一趟黄粱村。”
温泛夜随口一问:“他们一定过得很好吧,毕竟我都不在那里了。”
“黄粱村的旱涝之灾并没有停止,反而在你离开之后更严重了。原本有上百户人家,如今只剩十几户,还都是年迈体弱者。年轻人根本不愿意待在黄粱村,加上战火连天,那里都是废弃的屋子。”
温泛夜呆住了,他不敢相信,问小黑:“小黑,你说他讲的是真话还是假话?”
小黑:“如果他说的是真的,那,村民冤枉我们了,也冤枉了婆婆,可是怎么会有一个地方连续十几年旱涝交错不休啊,难道是上天在惩罚他们?”
“你没有骗我?”温泛夜观察宁昆山。
宁昆山:“我为什么要骗你,这么做,我没有一点好处。相反,我应该告诉你,你走了之后,黄粱村的百姓过得很好,没有了你,没有了灾难,可这不是事实。”
银霄了解宁昆山。
他说过宁昆山死板,宁昆山觉得菱歌固执,他自己何尝不是?
银霄教出来的弟子,没有一个是不固执的,连他自己都偏执到了极点。
但银霄只预料到了他的固执,忘了他固执下的底色是“正直”。
温泛夜明白了,可他不懂宁昆山告诉他这些的目的,“你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
“我说了,放你走。”宁昆山说,“你不知道,今日便是九星连珠,过不了半个时辰,你就会被送到杀生台。我在人间寻到了专门斩魔的降魔剑,这次你真的活不下去了。”
温泛夜扯了扯嘴角。
宁昆山以为他不相信:“黄粱村的灾难根本不是你带来的,现在人间一片混乱,杀了你就能结束这一切吗?如果不能,那就是杀了一个无辜的人。我身为修士,本应‘饮浩然之气,济天下众生’,可我现在做了什么?”
宁昆山低头看自己的手,“我已经分不清什么是对和错了,但我决定做一次不一样的选择。温泛夜,我带你离开九洲台,去哪里,要怎么活下去,就看你自己的了。”
温泛夜却缓缓摇了摇头。
“现在走了,又能怎么样?从前我没有在乎的人,所以觉得死了也没什么。”温泛夜嘴角翘了起来,谈论生死,他眼里却没有死灰,而是向阳的暖意,“她为我做了那么多,我也应该为她牺牲一次。”
宁昆山身躯一震,他踉跄两步,沉默半晌,“你愿意为天下苍生牺牲自己,着实大义。”
“不,我没有那么高风亮节,什么天下苍生,我其实不在乎。”温泛夜轻轻一笑,“她说喜欢一个人,就是和那个人一起变老。我不一样,我喜欢一个人,是牺牲一切,换她平安顺遂。”
宁昆山抿了抿唇,“你……”
“我体内有另一个人,我们从出生就呆在一起,我视他为兄弟。”
小黑听温泛夜提到他,“阿夜,你要干什么?”
温泛夜没有理会他,“如果这次我死了,他能活下来,你可以帮我让他去投胎吗?好好做一回人。”
小黑明白了:“阿夜,你别想着丢下我!我不许!”
温泛夜静静地看着宁昆山。
宁昆山眼帘微垂,叹了一声:“好,我答应你。”
小黑嚎道:“阿夜,说好了要死一起死,你不能甩掉我!”
“小黑。”温泛夜打断了他,“你不是还要去见女王陛下吗?”
“那,那又怎么样。”小黑语无伦次,“再说了,你要是死了,我也不能活下来啊!”
“我觉得能,因为魔息是我的样子,降魔剑会杀了我,也会杀了他,但你能活下来。可是这具身体已经用不了了,所以我拜托他,让你去投胎。下辈子啊,可别再遇到我了。”
“温泛夜!你他妈的,还拿不拿我当兄弟了?!”小黑话里带着哭腔。
“我当你是兄弟,才不舍得你死。”温泛夜低声道,“答应我,你活下来了,菱歌才不会忘记我。”
修士的寿命何其漫长,他死后,再过个几百年,上千年,她就会忘了他。
只有小黑能讲述他的故事,他们俩坐在一起谈起他时,他就是“活着的”。
“对了,我到处都找不到菱歌,不知道她去了哪里,也许是去找救你的办法吧。”宁昆山说。
“也好。”温泛夜低下头,“我不想让她看到我死的样子。”
……
陆明将灵植搬到后厨,直起腰擦了擦手。
头顶忽然黑下来了,他抬起头,只见暗沉沉,遮天蔽日。一轮朦胧的光影高悬于天际,形似毛月亮。
同门过来扯他:“陆师兄,你怎么还在这儿啊,快去杀生台了!”
杀生台下,乌泱泱的都是人头,无一缺席。
——这是指普通弟子。杨照邻和韦庄到处找菱歌,不见踪影。问乔歌眉,她阴沉着脸不说话。
夏吹雪玩着手指甲,扫了杨照邻一眼,“别找了,这场面对她而言很不好受,若是你,你愿意出现吗?”
杨照邻语塞:“那倒也是。”
夏吹雪:“不过,醍醐长老去哪里了?莫不是与菱歌一同寻办法去了?”
乔歌眉眼帘微微一跳,沉默不语。
夏吹雪捕捉到了这微妙的变化:“五师妹,你知道?”
乔歌眉攥紧了腰间的剑,“我不知道。”
夏吹雪目光下移,落在那柄陌生的剑上。她与乔歌眉三天两头便交手,怎会不知她惯用的剑生得什么模样。
再看那剑,颜色古朴,既无纹路也无篆刻,根本不像灵剑。
她怎么会平白无故弄了一柄这样的剑来?
夏吹雪靠近乔歌眉,低声问:“这柄剑是哪来的?”
乔歌眉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它是……”
“参见掌门!”
普通弟子纷纷跪下了。
夏吹雪不得不退开,没能问到实情。
银霄双手背在身后,踏剑而来,何其潇洒。
“把魔头带上来。”
声音传遍杀生台。
宁昆山抓着温泛夜的肩膀,御剑而来。
温泛夜又到了“老地方”,上一次他就是在这里差点被斩下脑袋。
宁昆山撒开手,推了一下他的肩膀,温泛夜踉跄两步,走到杀生台中央。
周围亮起阵法,是结界,能防止里面的人出来,但不限制人进去。
为了杀他,银霄做了完全准备。
宁昆山退到一旁,忽地看见了乔歌眉别在腰间的剑,“那是……!”
乔歌眉咬了咬唇,不行,她不能为了一己之私,做出菱歌会恨她一辈子的事。
对不起,萧郎。
乔歌眉将剑握在手中,转身差点撞上了银霄,他不知何时飘到她面前来。
“师尊!”乔歌眉低呼。
银霄冷哼一声,手指点在她眉心,乔歌眉只觉心口一疼,仿佛身体的一部分被分了出去。
银霄取走了她的精魄!
他修为远比夏吹雪高,不用弄什么傀儡,拿到精魄就能操纵乔歌眉了。
乔歌眉只觉头脑嗡的一下,什么都不知道了。
一旁的夏吹雪看见此景,“师尊,您为什么要——”
“住嘴。”银霄呵斥,灵压震退了夏吹雪。
与此同时,九星已成一线。
银霄满目炽热地看着苍穹,对乔歌眉道:“去吧,杀了他。”
乔歌眉双眼无神,呆板地点了点头,走到温泛夜身后。
夏吹雪拽住宁昆山:“快让她住手!杀了温泛夜,那丫头会恨她一辈子!”
宁昆山却摇了摇头,道:“他已经决意用死结束这一切。”
他?他是谁?夏吹雪慢了一拍,才明白温泛夜居然自愿赴死。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这天底下有什么人什么事值得他那么做?
冒出这个念头时,答案就已经出来了。
夏吹雪轻笑一声:“看来,我是真的很羡慕她了。”
你流过眼泪吗?世上有人爱你,情愿为你去死吗?1
……
乔歌眉站在温泛夜身后,缓缓拔出了降魔剑。
漆黑的剑身竟在遮天蔽日的环境中泛出微妙的光,仿佛是时光篆刻在剑刃上的痕迹。
这样一把看上去平平无奇的剑,能杀了魔头?
在场没有一个人敢开口,心里却一致地打着鼓。
乔歌眉举起剑,无神的眼里似乎有一个身影在挣扎,却无能为力。
她看着温泛夜垂下的墨发中间露出的修长颈子,落下了剑——
嗡!
木头与青铜相击,竟然发出了金石之鸣。
乔歌眉的剑被打偏了,有那么一瞬间她掌控了身体,顺势摔在地上。
降魔剑落在她身边。
一片荷叶飞过弟子上方,伴随着一声娇喝“问疾”,击退降魔剑的木棍回到菱歌手中。
她跳进法阵,一把将温泛夜护在身后:“不能杀他!”
“你竟然又回来了,逆徒!”银霄怒不可遏。
这是他第三次被菱歌破坏计划了,眼下醍醐伤重,他离成功更是只有一步,决不能白白付诸东流!
银霄心神一动,乔歌眉拾起了剑,手腕弯成不可思议的弧度,挽了个剑花,刺向菱歌。
菱歌惊呼:“五师姐!”
五师姐绝对不会伤她的!
啪!
一条鞭子抽破空气,卷住降魔剑,与乔歌眉呈两相对抗之势。
夏吹雪不解道:“师尊,你为什么要对她用傀儡术?!”
宁昆山心下一惊,原来乔歌眉被师尊控制了,难怪她这么做。
银霄冷冷道:“昆山,还愣着做什么,把吹雪拖下去。”
宁昆山迟疑了一下。
银霄眯起眼,转而吩咐杨照邻和韦庄:“你们俩愣什么,快拦住她!”
杨照邻和韦庄攻向夏吹雪,迫使她分出手来对付他们。
“二师姐,你别怪我们啊,这是师尊的吩咐!”
夏吹雪一鞭子抽了过去,打得韦庄捂住屁股嗷嗷叫,她看向宁昆山:“去帮他们!宁昆山,你这一辈子难道就没什么会为之赴汤蹈火再所不辞的事吗?你活着难道就是为了当一个工具,没有半点自己的想法吗?!”
这些话如同当头棒喝,震得宁昆山脑中嗡嗡作响。
我……他心神乱成一团,到底是帮菱歌还是听从师尊,他该怎么做?
乔歌眉摆脱了夏吹雪,便又转动手腕向温泛夜刺去。
菱歌知道她中了傀儡术,竭力防守。长棍架住降魔剑,一脚踹在乔歌眉心口。
乔歌眉抬手抓住了她的脚,把菱歌甩了出去。
她——正确来说是银霄操纵下的她,目标很明确,那就是在九星连珠结束之前,斩下温泛夜的头!
“师兄!”菱歌嘶吼。
宁昆山终于动了,他与乔歌眉旗鼓相当,灵剑一拨一挑,把降魔剑打上天,另一只手汇聚灵力,点在乔歌眉眉心。
“五师妹,你醒醒!”宁昆山呵道。
乔歌眉眼里有那么一刹那恢复了神智,紧接着一道杀意从她背后袭来。
银霄一掌拍在了宁昆山心口!
冰渣从落掌位置向四周蔓延,宁昆山的嘴唇刹那变紫。
银霄下了一半的杀手!
宁昆山的血液被冻住了,经脉也随之断裂,他飞了出去,跌在地上,吐出一口溢着寒霜的血。
但银霄也没好到哪里去,他本就受了重伤,不用剑而用灵力,正说明他眼下根本没有使剑的力气。
银霄面不改色地擦了擦嘴角渗出的血,反手抓住了落下的降魔剑,交给乔歌眉,“动手。”
乔歌眉却没有动。
她眼里满是挣扎和抗争之色,倒映出银霄冷若冰霜的脸。
“你不想和你的情郎重逢吗?你不想当掌门吗?你不想感受长生不老的滋味吗?你不想被权力环绕吗?”
银霄一句句诘问环绕在乔歌眉耳边。
“不……想……”乔歌眉断断续续道,血线从她的七窍缓缓流出,“你……所……追……求……的……只……是……虚……幻……”
“你懂什么?!”银霄暴怒,“我就要飞升了,管不了那么多了!”
趁银霄分神,菱歌爬起来,她打不过五师姐,也打不过掌门,只能拉住温泛夜的手,“我用传送符送你走,你快走!”
温泛夜抬眼看向她,眼神很用力,仿佛要把她刻在这双眼睛里,直到死去也留有清晰的影像,“我不走。”
菱歌愣了愣,“为什么?”
“我走了,你怎么办?放走魔头,以后只要人间出了乱子,他们都会怪到你头上。你再也当不了人人爱戴的师姐,当不了备受呵护的师妹。这一切本就是你所拥有的,是我夺走了。”
菱歌语无伦次:“不,不是这样的……”
“我不是不想和你一起变老。”温泛夜捧住她的脸,蜻蜓点水地亲了亲她的唇,“我最怕的是伤害你的人会是我,我体内的魔息已经觉醒了,我和小黑不可能压制他一辈子,这些人也不可能放过我。菱歌,我不想走了,留在这个世界,永远陪着你好不好?”
“不……不……”她的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砸在他的脸上。
“若是晓珠明又定,一生长对水晶盘。”温泛夜淡淡地念出那首诗,“你既是我的晓珠,也是我的水晶盘。朝起暮落,所幸我这一生遇到了你。”
他没有一颗能送她的夜明珠。
但她已是他心上最珍贵的夜明珠。
“杀了他!”
乔歌眉视线模糊,身体不听使唤地攥紧了降魔剑,灵力游走剑身,形成一层吹毛立断的薄刃。
她举起剑,刺向温泛夜——
滴答。滴答。
血穿过身体,从剑尖一点点,一点点地滴在白玉砖上。仿佛一朵血花,悄然绽放。
血线从菱歌的嘴角滑落。
她手抓着剑,看着乔歌眉,“师姐,你醒醒。”
她没有怪她。
乔歌眉手指颤动,松开剑柄,她看着那贯穿了菱歌心口的剑,几近崩溃:“你为什么要挡,为什么——”
菱歌悄声道:“可是,我也没挡住啊。”
温泛夜的头垂在她肩膀上。
剑贯穿了她的心口,也刺穿温泛夜的小腹。
他们俩的血汇聚成一条小小的河流,蜿蜒,融合。
“不,他还没死,把剑□□,快,砍下他的头,这还不够,这还不够!!!”
银霄咆哮道。
乔歌眉又被控制了。
但这一次,银霄慌了,她竟然要自毁元神!
一刹那,乔歌眉的灵力和银霄的碰撞在一起,乔歌眉喷出一大口血,在弥漫的血雾里倒下了,闭上眼再无生息。
银霄看向那剑,箭步上前,握住剑柄,一把抽了出来。
血溅三尺。
菱歌还维持神智,但她看向温泛夜,他脸上笼罩着黑气,被剑刺穿的地方有两股气息在斗争。
是降魔剑和他体内的黑泥吗?
“杀了他,只要杀了他我就能飞升了……”银霄几近癫狂。
他看着挡在他和胜利面前的菱歌,眼圈发红。
杀了她!
“师尊!”菱歌厉声,“九重天已经毁了!就算你杀了他,你也不可能飞升了!”
剑尖停在了菱歌眉心,只差一点点。
银霄过了一会儿才找到自己的声音:“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长老引来了上界的接引神光,我去了九重天,早在极乐天被毁时,魔国的怨恨就蔓延到了九重天。”
菱歌咽下喉头的血,“你根本就没得到什么在九星连珠之日杀了他的天启,对吧。因为司命星君只是把魔头降世的预言告诉了我们,他没有说怎么做,是你觉得九重天要我们杀了他,是你觉得杀了他就能飞升。”
银霄下意识否认:“不,不是……”
“被吞噬后,九粒明星的化身将还没被完全摧毁的第九重天封印了起来,那里的时间早就停滞了。师尊,你有没有呼唤过从前的掌门?他们从来没有回应,对不对?因为九重天已经毁了,他们死了,怎么可能有回应。”
银霄从没联络过前任掌门。
他是没有脸面见他们的那个。
却不想因此,他竟没有发现飞升的掌门都消失了。
可是他已经走到这步了!他不能承认,承认就是认输!
“不,你说谎,你说谎!”
“九重天从来不会教下界怎么做,杀戮也好,感化也罢,神仙是不会插手的。师尊,你是掌门,你最清楚不过了。预示是真,天启是假。如果你不信,等九星连珠过去,你就能看到了。”
菱歌指着天。
上天仿佛在呼应她的预言,九星连成一线结束了,天慢慢亮了起来。
不知道是哪个弟子先喊的,所有人都往上看。
虹桥,那本就断裂的虹桥,竟然彻底碎成了齑粉。
虹桥是通往九重天的路,它消失了,那就意味着再也不会有人飞升到九重天了。
银霄彻底崩溃了。
他丢开降魔剑:“不,这不可能,这不是真的,我不相信!明明是九重天说有魔头,只要我杀了魔头,拯救三界,他们就会让我飞升!一定是这样,就是这样!”
菱歌:“你为什么那么执着于飞升?”
因为。
银霄在心里回答。
因为师尊飞升那天,他动手那天,师尊指着他的鼻子,说:“就算你当了掌门,以你这颗杀心,永远也不可能飞升。银霄,你,是九洲台的耻辱。”
日光洒进银霄眼里。
他抬起头,看着那消失的虹桥,一直以来,他试图证明自己的方法也消失了。
放弃了?
就到这里了?
不……不!
银霄放不下,他做了这么多,怎么可以半途而废?!
菱歌以为她说服银霄了,却见他拾起了降魔剑。
银霄很平静道:“今日,无论如何我都要杀了他。飞升也罢,不飞升也罢,我要做的事,总得有始有终。”
“不!”菱歌催动灵力,伤口渐渐愈合,她唤来问疾,挡在身前,“师尊,若你执意,恕弟子无礼!”
银霄冷笑一声,不过是个筑基期的小修士,就算他受了伤,也能用一根手指头碾死她——
咻!
夏吹雪收回鞭子,冷脸道:“师尊,既然杀了他,您也飞升不了,又何必做这种事呢?天下?您真的在乎吗?”
银霄阴沉着脸,看向宁昆山:“昆山,夏吹雪、乔歌眉忤逆师长,按门规应逐出九洲台。下一任掌门之位是你的了,就由你亲手废了她修为吧。”
夏吹雪看向宁昆山:“若真要动手,我可不怕你。从前我仰慕你,可现在你未必比我强。”
宁昆山眉头紧锁,灵力走遍灵剑,雷电滋滋作响。
夏吹雪攥紧鞭子。
杨照邻和韦庄修为最低,已经被她打趴下了。
韦庄大呼小叫:“师姐,师兄,你们别打了!大家都是师尊的弟子,何必为了一个外人起冲突呢?外门弟子都在看着你们啊!掌门的弟子刀剑相向,大家会怎么想啊!”
夏吹雪看了眼人群,笑道:“管他们怎么想,你不觉得很有意思吗?掌门教出来的徒弟,一个比一个固执,一个赛一个奇怪。宁昆山,你怎么还不动手?难道,你也要背叛师尊?”
宁昆山眼帘微微一颤,忽然提剑刺向夏吹雪。
雷电织成的灵压最先一步到她面前,空气里满是烧焦的气味。
夏吹雪扬鞭旋转,火焰和她穿着的红衣一样热烈,缠鞭而上,与雷光电网撞在一起。
灵压扩散开去,宛若流星落下,修为低的弟子被撞飞开去。
银霄岿然不动,抬手释放出一道冰墙。
冰墙迅速凝结,从中心往外发散,变成一朵一人高的冰花。
嚓——
剑尖刺破冰花,漫天飞散,最大一块碎片飞散开去,倒映出宁昆山纠结的脸。
银霄右脚一跺,无数冰渣从他脚下蔓延开,滚落山崖,直蔓延到海平面上去。
足足有三丈高的冰墙在他身后扬起,银霄的脸略略泛白,手掌微微一动,冰墙里伸出无数尖锐的鹿角状冰刺,扎破了宁昆山的肩膀。
宁昆山停在半空中,旋身一拧,硬生生把冰刺转碎了。
碎冰落到他的伤口和脸上,他盯着银霄,没有挪动视线。
夏吹雪从斜里杀出来,长鞭站在鹿角冰刺上,应声而碎。
“你们,好极了,真是好极了!”
银霄紧闭的牙关里挤出这几个字,他的愤怒已达顶点。
“师尊,你听到菱歌说的了,九重天已经不存在了,住手吧。”
宁昆山还想再劝他一次。
“昆山,你不但固执,还愚笨,就算九重天毁了,魔头仍在,上天降下启示,就是让我们选怎么做。你已经看到了,他入了魔,人间因他而混乱,生出无数灾难。杀了他,九洲台和人间都能太平。”
宁昆山叹道:“师尊,我去过黄粱村。温泛夜离开前,那里每年都会遭受旱涝,百姓没有一日安康。但他离开之后,天灾反而加剧了。师尊,你有没有想过,天降灾于大地,凡人齐心协力可退之。可如果人心不聚呢?如今的人间一片混乱,难道不是我们自己的问题吗?”
夏吹雪的鞭子甩到了银霄面前,离他的脸只有一指长。
一条凭空从地上长出来的冰棱抓住了鞭子。
夏吹雪想把鞭子抽回去,脸色变了变,“师尊,何必如此?”
“我们自己的问题?昆山,九洲台受命于天,怎么可能和凡人一样?杀魔头,杀魑魅魍魉,我们为人间做了多少事啊。我们没有问题,你可以说凡人自己造孽,但九洲台绝没有错。”
他手掌向上,缓缓抬起,一时间山摇地动,众人脸色大变。
海水在怒号,在咆哮,水全结成了冰,跃上山崖,变成一条条冰刺。
“去。”
淡淡一个字,隐藏无限杀机。
数不清的冰刺穿透了宁昆山和夏吹雪的身体,两人倒在地上。
宁昆山还想爬起来,无力倒下。
银霄不打算杀他们,受了这么重的伤,这两个人要休养至少一年。
银霄握紧了降魔剑,一步步走向菱歌。
菱歌还是拦在温泛夜面前,她知道自己打不过银霄,哪怕他抽光了一半的灵力。
还是能像碾死一只蚂蚁那样,杀了她。
菱歌扬起下巴,即便将最脆弱的脖颈暴露在他面前,她也要拦着。
“你和醍醐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银霄自言自语,“又固执,又自以为是。”
“如果你要杀他,那就杀了我吧。”菱歌紧紧咬着唇。
银霄嗤地笑了一声,“那好,你想怎么死?”
菱歌看向降魔剑,剑上还有她的血,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沾染了她血的前半截剑身,似乎洗去了黑色,略略发亮。
而后半段有温泛夜血的,愈发地浓黑了,像在墨里浸泡了数千年。
“师尊,这是一柄什么剑?”菱歌问。
这时候还有心情问他这个。
可真是个小孩子。
“这柄剑叫降魔剑,是昆山从凡间一个叫护国寺的地方寻来的。那里的方丈说,此剑只斩魔不杀妖,能斩杀人的心魔。”
醍醐最喜欢侃侃而谈,菱歌去见他的时候,醍醐是不是也是这样娓娓道来?
银霄活了几百年,不曾动念,唯一这一次心软,是因为眼前的少女是师弟带回来的。
菱歌的眼帘上下轻动,忽地说:“既然温泛夜一定要死,那让我来动手吧。是我救了他,那就由我杀了他。”
她说出这番话,没注意到倒地不醒的温泛夜眼皮颤了颤。
银霄一怔,仰头哈哈大笑,“好,好,你想通了就好。为师倒也没有杀了你的打算,以后你就是醍醐的弟子了,九洲台下任长老就是你,昆山疼你,你就待在九洲台,哪里都不要去。”
菱歌凝视着他,倏地一笑,“我还记得小时候,师兄在广场教我练剑,师尊说不管我,却还是会站在那里看一会儿。其实,您没有那么讨厌我,对不对?”
银霄轻轻嗤了一声,反转剑柄,剑尖朝下,递给菱歌,“杀了他,你就还是为师的好徒儿。”
菱歌握住了剑柄,缓缓道:“修士也是人,人为什么会有心魔?因为欲望吗?”
欲念使人疯狂。
菱歌霍然唤出了荷叶飞行器,指挥撞向银霄。
银霄怒从心边起,对菱歌彻底失望了,他要杀她,连带着温泛夜,杀了!
荷叶撞了过来,银霄随意挥手,夹杂着寒气的冰棱扑向荷叶。
他以为荷叶会被冰棱切成两半,二者撞上之时,那荷叶竟然挡住了!
不对!银霄这才想起来,这是醍醐为菱歌炼制的法器!
已经来不及了。
他的灵力激发了荷叶的保护机制,隐藏在里面的灵压瞬间绽放开来。
攻击越强,反击越强。醍醐藏在荷叶里能抵挡九下致命攻击的灵压,向周围释放开去。
轰!
宛若盘古的一拳重击,杀生台颤抖,岩石不断落入海中。
冰墙破裂,银霄挥起灵力抵抗。
剑光折进他的眼里,他不免眯了眯眼,定睛看去,菱歌手中的降魔剑仿佛被哪位匠人用磨刀石细心打磨,上过剑油,崭新得如同一柄淬炼过,刚刚出炉的剑。
银霄想起了师尊送他的第一把剑。
天霜是他的本命剑,但师尊送他的第一把剑叫“无尘”,希望他的修炼之路能一尘不染。
向师尊动手那天,他看着那人影伴随接引神光飞去,他低头看了醍醐,看了他的徒孙,唯独没有看他。
银霄丢掉了无尘,他亲手炼制了天霜。因为那时他的心情,和平素第一次见到银装素裹的霜雪天是一样的。
冷,冷到了极致。
如果我的人生,也能如那无尘剑一般,一尘不染就好了。
剑穿破胸口。
银霄低头,他清晰地感觉到这剑穿透了他的心脏。
他是元婴修士,哪怕被穿透心脏也能活着。
他不该感觉到疼。
——可他偏偏感觉到了。
疼痛从剑蔓延开去,仿佛爬满了院墙的爬山虎。
菱歌没想到她竟然真的刺中了银霄,不应该啊。师尊的修为比她高,他怎么会毫无防备?
菱歌不觉松开了手,后退两步,眼眸微闪,看着银霄说不出话来。
银霄颤抖的手抓住了剑柄,却拔不出来。
它像嗅到了血腥味的豺狼,牢牢地攀住他的身体。
有什么从银霄体内流逝,伴随着一阵又一阵难以忍受的绞痛。
银霄仰头长啸,插入他心口的降魔剑从伤口处,一点点从漆黑化作霜白。
以他为中心震开了!
“啊!”菱歌被震飞,踉跄地摔到山崖边。
宁昆山伤重,见状飞扑过去拉住她的手。
两人同时感觉颤抖了一下。
不,不是他们在颤抖,是地面在震颤。
一条裂痕出现在杀生台中央,拦腰斩断。
“快走!”宁昆山借力将菱歌甩到内侧。
菱歌抱起温泛夜,扭头就跑。
一声巨响。
菱歌回头一看,杀生台坍塌了。